刘独峰向张五道:“反正不急。到那儿才略施小惩,把这干无聊的东西赶回老家去。”
张五脸上露出兴奋之色,恭声道:“是。”
戚少商见张五还很容易便露出一种少年人的气盛和顽谑之色,便道:“敢问五哥,今年贵庚?”
张五慌忙道:“戚寨王,千万不要折煞小人,叫小五即可。我叫张五,原字五可,今年十九,我们跟随爷,以先后入门定长幼,所以廖六虽比我年长,但因迟我两年入门,只好屈居老么。他原名廖六德,其实无能无德。”
只听廖六在外笑呻道:“死老五,你又在背后嚼舌什么?”
张五笑骂道:“你这小六子,五哥也不呼唤一声,没长没幼的鬼叫什么!”
刘独峰笑道:“他们就是这样,爱闹爱玩,入我门下,正经事儿没办成几件,倒爱钻邪门歪道,嬉笑玩闹……”说到这里,忽然念及云大李二蓝三周四已死,心里不禁难过顿生,话也接不下去。
戚少商因为先前已深觉愧疚,现下知道刘独峰伤怀,就没有特殊的感触,反而生起一种奇怪的对照:云大等六人,加入刘独峰门下,以先后定辈份,一如“四大名捕”投效诸葛先生门下一般。可是,“四大名捕”,名满天下,威震八表,这六个人却只是跟从,在武林中,既无鼎鼎之名,也无赫赫之功,可见人的命运与际遇,是何等的不同。
一个人无意间的一个决定,足以改变他的一生。
——息大娘如果不维护他,现在“毁诺城”想必固若金汤。
——雷卷若不支持他,江南雷家便不会兵败人亡。
——连云寨的兄弟不跟着他,也许便不会有这场浩劫!
“到了!”
这一声语音,把戚少商唤回了现实。
掀开帘子,日正黄昏,几棵苍劲的松树,掩映着一角的庙字。
戚少商看看古旧的匾牌,上面写着几乎被尘网遮没不见的字。
“山神庙”。
这庙字已失修多年,廖六找了一处比较干净的青石板,找了两个破垫子,一个替刘独峰垫下,另一个要给戚少商,戚少商摇摇了手,谢道:“不必。”
俟廖六生起了火,要烘热干粮和葫芦里的酒之时,张五已静悄悄的溜了回来。
他虽然像狸猫一般无声无息的闪进了庙门,刘独峰已然察觉:“怎样?”
张五立即顿住,垂手道:“禀爷。他们知道我们在这庙里歇脚,便在一里外的军家歇脚,我过去张了张,的确是那九位‘无敌人物’。”
刘独峰抚髯正欲说话,发现长髯收拢钩到腮边去了,嘴里道:“这九人居然跟得上来,也算是个脚色。”
张五道:“爷,要不要我这就去打发打发。”
刘独峰道:“急什么?等小六子煮顿好吃的,你们两人才一块儿过去。”
张五道:“爷,打发他们,我一人就可以。”
刘独峰望望天色,“天快要黑了,摸黑下手,事半功倍,而且也好叫他们认不着点子。”
张五转首向廖六嚷道:“小六子,还不快些把食粮弄好,咱们要去闹乐子哩。”
廖六迳自把干肉往火上烤,撒了一些调味料儿,笑道:“快了,快了。咱们打发掉那几位无敌的大爷们,这些草上的火头还未熄呢!”
刘独峰向戚少商笑道:“你看,我这几位伴在身边的人,还倒像小子们闹着玩哩。”
戚少商又想起他那一群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一块嫡闹、癫在一团的兄弟们,不觉心里一阵黯然。
第六十二章 不是人叫得出来的叫声
干粮——恐怕是江湖人最怕吃但最惯吃的食物。
人在旅途上,不是那里都有食肆、酒楼以供疗饥的,为了不饿在荒山僻壤,带着干粮上路是必须的。
不过绝少有人像他们手上的干粮那么美味——经过廖六的泡制,这些干粮比大鱼大肉还叫人垂涎。
戚少商忍不住赞道:“六哥的手艺真是一绝。看来‘厨王’尤知味真要让贤了。”口里刚提到尤知味,心里就念及息大娘,一时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在心里狂喊,叫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去想她……他现在自身难保,命在旦夕,一生全无希望,再要想息大娘和从前的老兄弟,除了倍加伤心,肯定无济于事。
廖六谦了几句,和张五扫出一块干净之地,用草席垫底,再以缎绒覆盖其上,置妥小枕、暖毯、拨好火芯,这才向刘独峰请命:“爷,属下跟老五去把那干烦人的家伙撵走。”
刘独峰盘膝而坐,眼观鼻,鼻观心,手捏字诀,正在默练玄功,“去吧,可是别杀伤人。”
张五道:“是。”两人并未走开。
过得半晌,刘独峰奇道:“去啊。”
廖六道:“是,爷。”仍不离开。
刘独峰睁眼:“嗯?”
廖六眼珠子往戚少商坐落处转了转:“爷要自己保重。”
刘独峰莞尔一笑:“不碍事的。戚寨主不会趁此开溜的。”
戚少商心里明白,插口道:“我就算想溜,在刘大人的法网下,也逃不了。”
廖六道:“这样,咱们去了。”
刘独峰挥手道:“去罢。”心里却有些纳罕:怎么两名跟随自己多年的部属,今晚却如此婆婆妈妈起来?
张五、廖六常抬着刘独峰追捕犯人,翻山越岭,而且还不让轿里的刘独峰受震动,轻功自然极高,再加上他们藉夜色施五遁隐身法,更加是神不知。鬼不觉。
他们分头而去,不久后又在一株被雷劈了一半的盘根古树下会合。廖六吐吐舌头说:
“那叫洪放的,耳力不错,我还险些儿教他发现了呢。”
张五道:“他们是分成三批,以东、南、北三个方向,各距一里,离山神庙也有一里之遥,各有三个人,照这情形,一旦有啥风吹草动,他们必有一套自己的联络暗号。”
张五想了想,道:“这阵势摆明了是三面包团,网开一面,那向北之处是易水南流之秘魔崖,谁也渡不过去。”
廖六道:“他们一批三人,分作三批,是跟咱们耗上了。”
张五道:“他们力量分散,咱哥儿俩正好逐个击破。”
廖六微笑道:“不是击破,是吓破。”
张五笑了起来:“难道你想……”
廖六笑了笑,道:“这不也是挺好玩的吗?”
火,并不是烧得很旺盛。
这三名卫士,正是吃着干粮,他们不敢太喧闹,也不敢把火拨得太盛,便是因为不想惊动一里之外山神庙里的人。
这三名卫士自然怨载连天。
这三人从围着火堆开始,就一直怨个不休:
“将军也真没来由的,偏要咱们跟着这姓刘的,受寒捱饿的,全没道理!”
“谁教咱们是下人呢!将军叫咱们向东,咱们还敢往西走不成!”
“将军把我们师弟兄九人都遣了出来,万一有人暗算他,岂不危险!”
“这小地方有谁敢太岁头上叮虱子?如今不似当年,咱跟将军一起剿抚乱匪,那时可真是步步惊心。”
“现在将军可高俸厚禄,太平安定了,咱们呢?可还不是在这里餐风饮露的!”
“看来将军还是只宠信洪老大一人,咱们在他眼里,算不上什么东西!”
“算了,就少一句罢。”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汉子道,“洪放比我们狠,功夫比我们强,最近这两天,他又似转了性子似的,脸上全长出疮痘来,不知是不是染了那股子寻香院的毒?脾气可戾得很,这下子跟他拗上,可化不来,都少说几句罢。”
“不说便不说了。”最多牢骚的高个子起身伸了伸懒腰,“咱去解小溲。”
“余大民特别多屎尿,”那个阔口扁鼻的小个子说,“你呀,你就是大瘦小溲的过了大辈子!”
两人都调笑了起来。那余大民不去管他们,迳自走进人高的草丛里,解开挎子,正要解手,忽然觉得草丛里有样什么东西,蠕动了一下。
——敢情是蛇罢!
余大民忽生一念:要真的是蛇,抓起来剥了烧烤,倒也鲜味。
想到这里,食指大动,正俯身看准才出手,忽觉背后的火光暗了暗,有一个似哭泣、又似呜咽的声音,钻入了耳朵里。
这声音似有若无,听来教人怪不舒服的,余大民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脚下一绊,差点摔了一交,定眼看去,只见一具宽袍尸首,竟是没有头颅的!
余大民也不是胆小的人,刀口报血杀人的事,他决非没有干过,但在荒山里这么一具尸首直逼眼前,也难免心底里一寒,暗下默念:有怪莫怪,我这下不是故意踩上去的,孤魂野鬼万勿见怪……
但那位诉之声又隐隐传来。
余大民这一下可听得清楚了,毛骨悚然。
声音来自背后。
余大民刷地抽出一对六合钩,掣在手中,才敢霍然回首。
后面没有人。
连鬼影都没一个。
声音依然响着,哀凄无比。
声音自脚下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