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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少商道:“那只是他的洁癖,现在死的是他心爱的部下,他一定会不顾一切的。”

息大娘忽然变色道:“有人来了。”

戚少商静息一下。即道:“北边。”息大娘疾道:“咱们自南面退。”

戚少商道:“不行,北边来的人,武功低微,脚步可闻,南面来的人才是真正的刘独峰。”

息大娘道:“咱们自西面退出去。”

戚少商拉住息大娘,疾道:“咱们往东面走!”

息大娘讶然道:“东面,东面还是回到沼泽地带——”戚少商已拉住息大娘掠了开去,一面道:“越过沼泽地带,便是往回走的路,咱们只有往回走,才能脱险!”

息大娘一面疾驰一面道:“要是刘独峰还是追来怎么办?”

戚少商道:“他见着部下的尸首,难免会停留一阵子,而且他怕脏,追我们不致太快!”

息大娘心忖:真的要行军打仗,运筹帷幄,看来自己还是远不如戚少商。忽听林子里一个强抑悲愤的声音,滚滚的传了开来,寒鸦震起,呱呱乱叫:“戚少商、息大娘,你们杀了云大。天涯海角,我都会逮你们回案!”

声音恍惚就响在耳边。戚少商与息大娘行驰二十余里,声音犹在耳畔,嗡嗡不绝。

戚少商与息大娘的逃亡,在黑暗里乱冲乱闯,只要能逃,还有一口气,他们就逃!

逃,是为了活命。

活命,是为了报仇。

他们的逃亡不畏荆棘,不怕摔跌,只有一个原则:

往最脏的地方逃去。

越是往肮脏的地方,追兵就会越顾忌;有了顾忌,行动就难免会慢上一些!

所以他们在泥沼中、脏水中、脏臭得像炼狱里众魅呕吐的秽渣中翻滚疾行;而在他们出了沼泽地之后,往一个方向全力奔驰:

——西北方!

那是息大娘的意见。

戚少商想问:“为什么?”可是他没有问。因为他知道息大娘能在这危急关头提出来并坚持的意见,那么一定是可贵而且重大的。

他全力往西北面疾行。

此刻的戚少商与息大娘已是强弩之未,是一股彼此在一起希望对方也能活下去的意志,使他们忘了伤,忘了痛,继续为生命夺路而去。

终于他们来到了陶陶镇。

陶陶镇不是茶楼。

陶陶镇也不是桃花源一般的地方。

陶陶镇是村。

完完全全一个乡下的村落。

陶陶镇本来只是这么一块地方,没有名字,只有山川、田泽、林木和土地,后来一个姓陶的人来这里落定以后,一切都变了样。

这人姓陶,名清,他是个能干的造陶人,因为发现这儿的粘土很适合制陶,所以联合他的弟子、奴仆和工人,全到这儿来制陶。

陶清搬来之后,这儿就不再有鸟鸣花香,河水漏漏,这儿的河流变得一片污浊,而烧窑的火光常盛,冒出浓烟,工人在烈日下挥汗。

人类永远是大自然里最具破坏性的动物。

陶清制陶,他跟一般人一样,很喜欢在自己所居之处起名字,于是就起了陶陶镇这名字,也陶然于这一占有感里。

不过后来“闻风而至”的人越来越多,这儿的土好制上陶,人人都蜂拥到这儿来了,很快的,这儿的陶竞争强,而陶土快被“掏清”了。

陶清很有办法,他发现这地方的另一块很适合种田务农。

于是他开始养家畜。

鸡,鸭、鹅、鱼、狗、猫。猪、牛,羊,……一切凡是能养的,他都养。

养了的结果,他都能赚。

能赚的结果,是人人都弃陶而务农,畜牧。

陶器的行业已达饱和,京城里精致陶具的垄断,使得陶陶镇的人更加倾向于畜、农方面发展。

于是,陶陶镇更脏了。

本来制造陶具的地方,有不少处已被废置不用,破窑、碎陶、残砖。乱石、跟水畦、杂草混在一起,现在用来作粪池、便塘,以供作淋菜浇蔬的肥料,加上所畜养的家禽走兽的粪便与秽物,陶陶镇更加脏得不像话。

如果谁在陶陶镇的“要紧地方”深吸一口气,那么,它的代价很可能是要掩鼻疾走三十里,才敢再吸第二口“新鲜空与”!

这一切,陶陶镇的人都习以为常。

久居鲍肆之市,不闻其臭,人在秽恶污浊的环境之中,都是这样。

戚少商与息大娘逃到这儿来的用意,也是这样。

他们的神情和气态,以及他们身上的的伤和原来的俊朗及秀美,委实太过夺目,所以陶陶镇的人,全部停下了工作,在看这一对负伤的男女,走入他们的镇来。

那些鸡鸭牛羊猫,也都不叫了,有一两只好奇的狗过来嗅嗅他们,也许是闻到血垦味,摔摔生虱的头皮,垂着被砍断的尾巴,胡“汪”一声走了。

息大娘忽然走过去。

走到一家门前用陶堡砌成的墙上,一肘撞去,兵的一声,一口陶堡被打得稀花烂。

然后她用其中一块陶片,在最近的一棵树干上,画下了一个字。

“水”。

那树胶流出白色的胶状汁液,息大娘写完了字,在树干上踢上三脚,便站在一旁,仿佛刚才那些匪夷所思的傻事,全不是她干的一般。

但是她在做完那些事的时候,那些村民乡众,包括戚少商在内,全都看直了眼。

——她在干什么?

 

第三十六章 绝境中的男女

 

息大娘撞碎了陶瓷。使这用陶片架成的屋子有了破洞。

破洞里咀透入了阳光。

隐隐望去,有三个脸目黝黑的乡下人,正在制陶。

这三个人,是庄这陶陶镇卫仍留下坚持制陶的二人。

这三个年轻人,一向沉默寡言,专心制陶,与世无争;而今陶墙突然给人撞破了一个大洞,这二个人,停下了手,互望了一眼,其中的一个年青人,大步行了出来。

这时息大娘刚在树皮上刻了字。

这年青人戴着深垂的竹笠,在屋里仍戴笠帽的人本就不多,在全镇村民改为种田养猪时,这三人仍旧制陶,本就不合时宜。

息大娘写完了就回身。

年青入等她完全转过了身子,才问,“你打烂我的屋子?”

息大娘说:“是。”

青年的深笠点了点:“赔钱。”

息大娘道:“赔多少?…

青年伸手道:“两文钱。”

息大娘微微一怔,戚少商等却觉得这价钱太过微薄,不知怎的息大娘却似不愿赔。

忽听一个声音道:“价钱不对。”

息大娘眼中闪过一丝喜色:“你要多少?”

只见众人让出一条路来,迎面来了一个中年人,白眉无须,脸红如赤,像一个沉实的长者,又似,一名童叟无欺的殷实商人。便是当年独力开发陶陶镇的陶清。

陶清道:“三十两。”

众皆哗然,就算那陶具是古董,三十两也未免大贵。息大娘居然毫不考虑甚至急不及待的拿出二十两的银票,交给那年青人。

那年青人无原无故得了这笔银子,高兴得虽然戴着深笠也可以想象到他的动容。

陶清微微一笑,拾起地上一块陶片,在树干上的“水”字下,写了三个字。

“往高流。”

四个字合起来,变成了“水往高流”。

俗语谓:“人望高处,水往低流”。这“水往高流”可以说是不通欠妥的。

息大娘却喜道:“果然是你。”

陶清道:“是我。”伸手一引道:“请。”息大娘当先行去,戚少商虽如在五里雾中,但他对息大娘决无疑虑,也洒然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