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际,摇红便出生了。
摇红出世之前,好像还有一个哥哥,叫做孙兵,但才诞生不久便天折了。为此,孙疆夫
妇都待摇红为至宝。
那时候,孙疆的性情并未变得像后来的暴戾和嗜杀,对妻女呵护备至,一家人过得十分
和睦思爱。
——对于摇红本身成长以前,尤其是在她懂事之前的事迹,在“手记”里只是略作记述
,并不详尽,那是因为她年纪还小.就算是父母结合时候的种种事迹,她也多是从风闻
中听
说的。
不过,关于这段“一言”与“安乐”的传说与软闻,年纪较长的铁手和猛禽,都不
陌生,耳熟能详。
的确,直至她未及以弃前的一段少年岁月,她仍是在十分幸福。充满关爱的气氛下渡过。
公孙小娘多携同她到“娘家”渡过。外公对她,疼宠有加,而且“安乐”资源丰富,
亲系众多,谁都对这位冰雪聪明而又有闭月羞花之容的小女孩,疼惜呵护,使她纯真的童
稚
,惨绿的少年岁月,过得十分丰富,温馨而多采多姿。
那时候,孙家嫡系和外系的人常聚于一,包括长孙。公孙、仲孙的亲友,多在“安乐
”欢聚,——安乐,真可谓是东北武林中一块“安居乐业”之天。
对于孙摇红,在“安乐”的岁月,都是平安,快乐的。那儿有疼她的亲人、长辈,同
伴,丫鬟、家丁,一家子乐也融融。
在夏天,他们在荷塘捉青蛙,在草坪放风筝,四婶静静地给她吃的莲子冰糖,青虎表哥
偷偷塞给她的泥塑娃娃在许多仲夏之夜,摇着扇听大人们真的和假的故事,不觉神往…
…大
家都特别疼她。
在冬天,有一年下了一场瑞雪,梅花都在一夜间吐艳,万树千技挂满了冰花,青霞表叔
特别送了给她一座刻着她生肖的冰雕,六叔私下买了件连帽金红碎花滚绒袄给她过年…
…那
一年,爆竹欢天,一地的白雪点缀了破碎的红喜。——谁都喜欢这善解人意,俏丽可人而又
擅吹笙编曲的小女孩。
她喜欢替庭园里的花花树树取名字,连猫猫狗狗也不放过。
她如果喜欢一颗果子,眼看它长大了,成熟了,她也不舍得吃,当它是活的,有生命的
,别人吃了它她也会为它哭。
有次她骗一向十分疼爱她的“奶娘”何大妈,梨子因为受了她情之所钟,还“展出”了
她的名字来。何大妈对她的活初不以意,不料往梨树下一站,霍然真的看到梨子的黄绿
相间
处,真的呈现了个“红”字。
可把她唬得不敢再吃梨,甚至连水果都不敢吃了。
后来还是“十二叔”孙巨阳为何大妈开解:说那“红”字想必是摇红姑娘拿纸儿写了先
贴上去的,梨经久日晒雨淋,日渐成熟,撕去纸儿,那“红”字自然就呈现不同色泽,
仿似
与生俱来一般。
博学多闻,机智过人的孙十二叔这一说,才释了何大妈之疑。
那些日子里,摇红爱笑爱闹,与手帕交公孙邀红乘舟采荷,临风钓雪,朝阳喂雀,夕照
吹签,日子不知过得多写意,
后来她年纪稍长,家里亦有些了些转变。
那当然是不愉快的递变。
但不快之变迁却来自快意平生的男子。
因为“安乐”里,出现了两个非常出色的人物,两人都很年轻,两人都很不凡。
一个叫孙青霞。
一个叫公孙扬眉。
孙青霞那时候大约二十余岁,原本是神枪会里“拿威”的后起之秀,但他好像是因为
不喜欢“拿威”的杀伐过重,故向负责决策的“一贯”提出内调至“安乐”;这可能
也因
他一向对主公孙自食为人仰仪之故。
这人非常与众不同。山东孙家的人都以枪法成名,他偏练出绝世的剑法,独创一格,一
路进攻,绝少防守,名为“一直剑”。
他的剑法就像是流出来的,而不似是刺出来的。他的动作也似是流出来的,而不是做出
来的。
连她的娘亲也忍不住如此赞他的轻功:“看到他那么美妙的身法,还以为自己是残废的。”
可是孙青霞对她娘亲更是心仪。
他曾对孙巨阳孙十二步盛赞过公孙小娘:
“那么高雅曼妙的气质,谁也模仿不来,跟她站在一起,好像自己是从地底里长出来的
,一身是泥。”
当时,孙青霞在武林中已很有名。
他的武功很好,击败强敌无算。
当然,也树敌无数。
他出名除了因为战绩,也因为他风流之故。
凡他过处,都留下薄幸之名。
到处留情。
但他的情也似风过不留痕。
由于他过于不同凡响,曲高和寡,又有拈花惹草浪子之名,且出手又过于凌厉利辣,决
不纵敌,也不姑息养好,故他的宿敌,甚至同门都背里称之为“淫情剑魔”。
他不管。
也不理。
他才不在乎这个。
他自觉没有对不起人,就不管人家怎么想。
——仿佛只要他喜欢你,看得起你,你叫他“王八蛋”他也没关系,如果他不喜欢
你.憎恶你,就算你向他趴地叩头大叫“大爷”、“大侠”,他也一剑要你的命!
他就是这种人。
摇红的娘也很欣喜孙青霞。
有次她听娘亲跟十二叔孙巨阳说过:“只有这样卓尔不凡的人,才能光大咱们‘山东神
枪会孙家’的门楣。”
另一个人,可比孙青霞更年少。
那时候,他完全是名符其实鲜衣怒马、快意恩仇的惨绿少年:
他是公孙扬眉!
公孙扬眉是六叔公孙余酩的儿子。
独子。
他跟孙摇红一样,都是集万千宠爱在一身的“神枪会”新锐。
公孙扬眉是个爱扬眉的少年。
他的眉很漂亮,像两片黑色的羽毛。他深受孙青霞影响,舍枪法而练剑法为主,而且,
很早就在“神枪会”群杰中脱颖而出,他自创一套“扬眉剑法”,未到二十岁已转战东
北,
博得声名,还三人京师,不胜无归,不但早已扬了眉,还成了名。
那可正是英雄年少们“扬眉剑出鞘”之时刻。
可是,这两个男人,日后对“神枪会”(尤其“安乐”与“一言”)影响甚矩,对
孙摇红母女的一生,影响更大!
三、娥眉赋入画
公孙扬眉在他惨绿少年时,已扬眉吐气,在武林中争了一席之地。
如果说孙青霞原是“神枪会”中“拿威”的英雄,那么,公孙扬眉摆明了就是“安乐
”的侠少。
两人都飞扬侠烈。
两人都教人触目。
两人年纪大约相差十岁,但在一次比斗后(没有人能得悉那一场比拼的结果)两人更是
惺惺相惜,相互推重。
且相交莫逆。
不过,孙摇红认识公孙扬眉,却不是先见面,而是透过画。
她先欣赏的不是公孙扬眉的人,而是他的画。
她从手帕交公孙邀红那儿看到了好些画。
有的是山水。
(怎么画山水也也画得那么激情,而且有志气!)
有的是花木。
(怎么画花花草草,也绘得那么有感情,而且还注入了深情!?”)
有的是仕女图。
孙摇红最欣赏的是他画的女子:
(怎么这么像我!)
(他见过我呜!?)
(他是谁呢?)
摇红这样欣赏着画,发现每一张仕女图的女子,的确都很像是她,不觉脸颊也微微烧烫
起来了。
连何大妈、孙十二叔,邀红、小红……都觉得他画得像她。
“一颦一笑简直都是一模一样嘛!”
他们都这样说。
当她得悉画者年纪还只跟她仿佛的时候,一颗芳心,还抨碰抨碰的跳如鹿撞,以致小红
,邀红调笑着说要介绍画者与她相识的时候,她因为羞怯,和一种莫名的亲近,还有不
知原
由但有点像近乡情更怯的俱意,而断然拒绝了。
虽然拒绝了之后很后悔。
不过的,有缘的,终究还是会有缘的。
——虽然有缘不一定就有分,有结果。
公孙扬眉画那些画的时候,也一早听说过家族里有一位那么标致的美人儿。
可是他从来就没有见过她。
也不恃别渴望见她。
他只是寂寞。
他才华洋溢,但早熟令他提早寂寞。他打马扬鞭,迎面扑来的不只是风,还有寂寞。他
看长河落日圆,那是个圆而红的寂寞。他望大漠孤烟直,那是条直而长的寂寞,他长街
械斗
,浴血苦战,取得胜利,还有附带的伤。痛和寂寞,他纵横转战,险胜大敌,斩杀强仇,赢
回来的是荣誉,拥戴和寂寞。
他画画,其实画的不是山水,不是花草,不是美女,而是寂寞。
他弹指听声,听到的是寂寞。
他养了头小狗,好像收养的是寂寞。
他的才情好像是用寂寞写成的。
剑法也是。
寂寞。
寂。寞。
寂寞。
寂
寞。
而且孤绝。
那时仍十分年少飞扬的他,却是怕真的去爱。
他觉得深爱很容易便会毁掉一个人,甚至要比恨来得更具杀伤力。
爱是要付出自己。
所以容易轻易输掉自己。
——爱得大苦,不爱也罢。
是以他怕爱。
他刻意逃避去爱。
直至他遇上了摇红。
听到了她的笙。
她的心曲。
那天黄昏,目送归鸿,晚霞满天,残晖依依,穿过画楼西。
她在“安乐”的后花园“潇湘馆”,忽然感触万千,于是吹起里来,那是一曲“乱红
”:乱红飞过于秋去,落花人独立,微雨燕****。
他听到了一种悠悠扬扬的乐声。
他还完全体会到那音乐里的寂寞。
他在夕照里闻笙。
怔住。
他忽然觉得好伤心。
痴了。
他找到了她。
见到了她。
震住。
——他这一辈子,不是为了见她而来的吗?
这个六生三世的约会,怎么自己几乎忘了,差点就错过了呢?
如果就这样错过了,自己就白来人间这一趟了。
公孙扬眉遇上了她,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他以前在剧战中不会害怕.在激斗中不曾害
怕,在生死关头忘了害怕,然而当他遇上了摇红,他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害怕。
他害怕自己不够英俊好看,摇红会看不上他。他害怕自己太粗鲁无文,唐突佳人。他害
怕自己今天没闻笙而觅,那么一场邂逅就成了永世的撼恨。他害怕自己会早死,因而不
能和
她长相厮守。他害怕自己失去记忆,以致不能力她长相思。他害怕自己害怕成真。他害怕害
病。他害怕害怕。他怕……
他怕失去了她,
其实他根本不必担心。
因为她一看见他来,就知道是他了。
他来了。
是他来了。
她知道她这一辈要等的,应等的,以及唯一等的人,终于出现了。
她喜欢他神情间所流露的傲气,仿佛,每一举一动,都足以掩盖了星星和月亮的柔辉,
每一举手,一投足,都说明了。
月亮太老了,她的光华已照不清他们的脸。
星星太软弱,她们自己也看不清前面的路向。
可是他只对她专注。
对她深情。
她迷上他说话时的语气,好像这么一句:“读书和学习加上期待将来,就是系住现在自
由自在的过活之绊脚石。”要是由别人来说,那不知多无知和无礼。
但在他说来,却只是霸气和爽气。
还有诚意。
直至他们在一起,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也分不开的时候,他才知道,原来她是孙摇红;
她才晓得,原来他就是公孙扬眉。
但那时候他们已下定决心,各自准备用他们分别是十八及二十年来的生命交杰养精蓄锐
的力量来轰轰烈烈爱一场,并且用心应付和承担这件事的一切后果。
到这时候,她才知道画画的是他。
原来用剑的手,也可以画出这样的画的。
她为他吹笙。
他爱听。
爱得像在感受一个凄凉好梦。
他为她画画。
他画她。
她在潇湘馆里低垂娥眉低吟赋,他就为她描,为她绘,为她画出千种气质百种风情,金
风细细,叶叶梧桐聚,花红如火,乱飞如血,她把一种千呼万唤更与何人说的。千言万
语的
无声,会注入画笔里。
画成。
人人说像,叹为观止。本来大家对这对“金童玉女”,自是人人称羡;对他们的恩爱,
更不羡鸳鸯。
可是她独认为不像。
因为再像,很像,更像她的女子,在他未见过她时,未见过她前,都已经画出来了,写
出来了,以致他见到她之后,所画的女子,反而变得遥远了,不真实了。
唯一像的反而是气质。
以及那一种不可言说的风情。
四、潇湘画里的女子
读:‘飘红小记”到这一段落的时候,铁手忽然想起在“飞红居”壁上的画:
那湘画里的女子。
——那女子的笑靥是灿丽的,眼色却是寂寞的。
她的衣袂像水波一般流动,一动是一种风姿,千动是千种风姿,谁都可以情估得出,画
者对画中女子心中有万种牵置,都为伊之一蟹一笑而牵动。
他为她而牵痛。
纤痛。
可是她的倩影仍流露出让人无法释怀的孤寂,像孤独了百年,寂寞了千年,如果画中女
子的美是永恒的,那么说,她的孤寂也一样不朽了。
为什么他会这样画她呢?
为啥他会在热恋的时候画出这样的一个她来呢?
铁手知道他的为人。
他是那种站在任何地方就像他就是这地方的主人的那种人。
飞扬而不跋扈。
铁手了解他那种人。
他本来就认识这个人。
他私下有一半是为这入而特别赶来这儿的,他不但已为这个人而闯“一言”,还会为
此人而登泰山。
他既来了,已别无选择。
铁手听过他说起她的事:他甚至认为,自己浑身上下。甚至连头发也在爱着她。
而他是一个能光凭眼神就足以把敌手捣成碎片的年少英侠。
可是他为何要这样画她?在爱得那么真。那么深。那么疯、那么狂的时候,他笔下的她
,依然是那么忧、那么郁、那么哀凉、那么凄然!
——难道他在和她最甜美幸福的时候,已觉察到他们的未来,是一个绝大的不幸?一个
没有底止的深渊?
铁手不知道。铁手没有问。
那时候她只知道他在恋爱。
他们在京师,相交莫逆,但他还是要急急回东北。
因为她还在那几,他的心一早已飞了回去;
后来,就没有他的消息了。
铁手那时还没有看过这幅画。
但他却在一场战斗中而认识他,两人不打不相识,而致惺惺相惜:
他便是人称“扬眉剑”或“扬眉才子”的公孙扬眉。
破晓时分。
铁手与猛禽还在读“晓红”。
他们即将出发,上泰山,杀山枭、救摇红。
但他仍来读完,“飘红手记”的“晓红篇”。
他们还在读。
读她。
这个黎明特别冷。
外面传来调度兵马的沓响,杀伐之气愈来愈炽。
事实上,“一言”在这些日子一直都是杀气腾腾。
但在,‘一监院”内,名捕铁手,还有鬼捕猛禽,都在细读“飘红”,在体味摇红的心
思,虽然一个只觉得心头有点凉,另一个却脸上发寒。
——这儿也那么冷,山上一定更寒凉了吧?
山上有没有下雪?
——她可支撑得下去?
“晓红”篇到了后头,已有了明显的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