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耳神僧此惊非同小可,他蓄势待发的一掌,已攻了过去。
霍木楞登银发飘扬,手里的一支银发发出剑锋破空嗤嗤之声,在月下,恍似银皑皑的一片雪光,包围住了单耳神僧。
他手中的发是针剑。
头上的发是千百道剑针。
但他仍冲不破。
冲不入单耳神僧的“化劲大法”。
一一只要是带劲的攻势,单耳神僧就有办法将之化解,并且借劲回劲,反攻对方。
反攻己然开始。
钟碎的伤已愈可七成。
他立功心切。
他抄了两把刀,冲近张三爸。
载断也撷了一支枪,来攻爸爹。
铁手拦在两人之前。
这两人是他的手下败将。
可是还有一人不是。
那是他们两人的老大——“闪灵”柴义!
柴义也不打话,立即向铁手发出了攻袭。
他的攻击十分奇诡。
他穿灿如银火般的衣服。
突然间,他聚集神功,自爆于一瞬,全身发出极其灿目的光亮来。
就在这人人目为之眩的一刹那间,柴义便对铁手下了手。
下了杀手。
毒手。
铁手在那一瞬间无法视物,他只有闭目运气,吐气开声,击出两掌。
浪分涛裂。
灰飞烟灭。
一时间,大地又黑了下来。
铁手跌退三几步,终于一跤坐了下来,低首沉思。
柴义抚胸喘息。
他的两名师弟:钟碎和载断,也不知道在那电光石火一瞬间,两人如何交手、什么情形、怎样负伤,谁胜谁败?
载断只问:“老大,你怎么了?”
钟碎只道:“要不要我们过去杀了他?”
柴义摇首。
他脸上出现了一种奇特的笑容。
似哭非笑。
但仍是笑。
他走近铁手,像久别的父亲,去俯视自己的孩子,一样慈蔼。
就在他走到七步之遥时,他的神色骤然变了。
变得极其恶毒。
铁手也在那时猝然抬头。
抬首跟柴义对了一眼。
在那一刹间,极灿目的亮光又自柴义身上炸起,像一道流星给闪电殛开千百片。
亮极了。
铁手闭目。
他又推出一掌。
这一掌也快得不可思议。
一般人见铁手出招,只觉这少年内息浑厚、力大沉猛,却从不知他出招也竟可如此之疾的!
灿光倏灭。
铁手一手支住一栋残垣,一面陷人苦思。
柴义这回是按住小腹喘息。
钟碎还要问,载断忙扯住他:“别吵着老大,他要独力对付这小子!”
忽听柴义哑声吼道:“快上啊,还等这小子再运气聚力是不是!?”
载断、钟碎闻言马上出手。
断剑每一段俱成兵器。
碎刀每一碎片都成招。
铁手仍在沉思。
深思。
他似是已陷入了苦思之中,不能自拔。
他好像对二人的凌厉攻袭,见而不睹。
不过,却做了一件事。
他变掌往下一压。
下面是土地。
沉沉大地。
突然间,钟碎和载断的攻势,完全给大地吸收了似的,而他们的力量,也完全给大地击倒。
自地上两股大力潜至,就像大地把他们击倒——他们倒在大地上。
这是匪夷所思的功力。
就在这时,柴义发出了第三道攻袭。
最灿亮的一次。
他把一生功力、一身精力,全爆了开来,其华夺目。
就在他要光芒尽现时攻杀铁手之际,铁手闭起双目,一连攻出十八掌。
十八掌里,无一掌是攻向他的。
可怕的是并不是攻向他,这招式并不杀人,而是把对方一切退路、出手、攻势和下脚处全封杀了。
这个面对可怕攻势来袭的少年高手,一向只静观其变,不动如山。
静比动更可怕。
而今他动了。
一动则足以使他动弹不得。
不能攻。
不能退。
甚至连招架都不能。
他只有凝在那里。
他的杀势无法寸进。
铁手十八掌一过,已封杀了他。
冰封了他的力量。
焚毁了他的攻势。
然后铁手向天劈出了一掌。
这时,天心月色,忽然亮了一亮。
柴义大叫一声,掩面而退,一面向他的两位结拜兄弟急喊:
“退,退,速退……”
一直待他们三人退走为止,柴义始终未把以袖遮掩着的脸再露出来。
铁手向天劈出那一掌之后,仿佛也累了。
有累很累了。
所以他马上坐下来,运气调息。
一一他负了伤、流了血、着了招,尚且不必稍歇,但在劈出那十九掌后(虽然无一招是正面攻取敌人的),反而攻得脸色像月边的云,幽蓝带青。
他击退柴义,虽然兵不血刃,但毕竟年少,内力仍未够浑宏,耗了不少元气,一时间不得作战。
他打坐调息,却眼看四面,目游八方:
却见霍木楞登与单耳神僧那一对已拼出了真火!
霍木楞登以漫天散发,支支如箭,攻袭单耳神僧。
单耳神僧以“化劲法”使得霍木楞登的银发支支如剑,回刺自身。
霍木楞登的招式突然变了。
他的神态也变了。
他出手每一招,都空门大露,有时露出胸膛,有时腑下破绽大现,有时全不顾上盘,有时下盘完全虚浮,他尽是大开阖,每一招都似在嗤笑天下高手为垃圾。
奇怪的是,一遇上这种诡招,单耳神僧的“化劲法”便全失去了效用。
单耳神僧开始乱了。
他的眼神乱了。
眼看霍木楞登就要获胜,突然之间单耳神僧使出了他的“化力法”。
——看了他的“化力法”,能在片刻间把霍木楞登元气淋漓、锐气无匹的“不破神功”
压了下去,挫了下来,更教铁手心中震怖:“四化大法”确有非凡之能,当真是超古烁今,空前绝后!
三不神功
这时候,张三爸等人也不闲着。
“大口飞耙”梁小悲力战辛大辛。
“小解鬼尹”蔡老择苦斗辛大苦。
“灯火金刚”陈笑决战武解。
“一气成河”何大愤勇斗庞捌。
连张一女也奋迎马交。
张三爸更以一人独战吴公、巴比虫及数百名官兵帮众——他虽只一个人,但他所带动的力量,使得数百敌手直如一人一般,全闯不过去,通通成了一个整体,像龙尾总是跟着龙首,蛇身总离不了蛇头一样,人再多,冲得再猛,也冲不开张三爸‘反反神功’及‘封神指’的一夫当关、双龙出海。
自发夫人只是在旁“掠阵”。
“掠阵”在这里的意思是:
谁遇上了危险,她就去帮谁。
她帮人的手法很简单,只四个字:
举手投足。
一出手,即是惊天动地。
但出手之后,便一定得手,得手之后,便悠悠然地走开,或继续哄怀里的孩子,十分专注,脸泛红潮,好像那惊天地而泣鬼神的一击,与她全然无关似的。
所以陈笑、蔡老择、何大愤、张一女、梁小悲都不致败。
因为有这位美丽的母亲“照看”。
他们不败,辛大辛、庞捌、马交、武解、辛大苦这些人可辛苦了。
张三爸见门徒无碍,他虽负伤在先,但在雄心奋战、早有防范之下,巴比虫那些手段还奈不了他的何。
所以他还有余裕观战:
霍木楞登与单耳神僧之一战!
事实上,他也十分关心:霍木楞登因护他而出手,要是遇险濒危,他就算舍了老命,也得要接下单耳神僧!
可是不必。
他不看还好,看了始知“四化大法”虽然可怕,但“三不神功”简直令人畏怖!
单耳神僧的“化力大法”,使霍木楞登受到了重挫。
但坏就坏在霍木楞登受到“重挫”。
重挫使霍木楞登正好施展“不死神功”。
——遇挫愈强。
霍木楞登受挫受创之时,功力更加反弹,反击更是可怕。
这时的反挫才是最厉害的。
但这反击却惹动了另一反应。
单耳神僧跌倒。
他像无法抵受反击的压力,一跤跌倒。
自此起,他一直或摔或跤,共一十六次。
但每一次跌倒,都是他一击凌厉的绝招。
一一“化败大法”。
反败为胜的技法。
他以跌倒还击霍木楞登的受挫。
如果不是张三爸这样老经世故、身经百战的高手看来,只觉他们两人一频频受挫、一跌倒连连,还不知他们在闹些什么。
但在场中最惊险的搏斗,加起来恐怕都不如这两人的一招半式。
这才是动魄惊心的恶斗。
石破天惊的决战。
但在母亲温柔且温暖怀抱里的婴孩,战争不曾惊扰了他,他却自甜甜又恬恬的熟睡中轻轻苏醒。
他眼中的“大战”却不是这样的。
他看见他那银发蓝袍的爹爹,忽然跌坐了下来,而那个只有一只耳朵的戟发伯伯,忽然之间,全身都似充满了似的,像只大蛤蟆,一步一步走向爹爹。
这时,全场的人,已知怎的,都脸露痛苦惊愕之色,双方掩住了耳朵。
母亲也用双指按住了他的耳孔,然而,而却使娘无法也用指塞住自己耳孔了。
不久,娘白晰的耳珠就沾了两行血珠。
但娘却未呈痛苦之色,只用手指抚着他的脸颊,柔声地说:“孩子,你忍一忍,你爹就要解决敌人了。”
一一爹只坐在那儿,怎么解决敌人呢?
——什么是敌人?
一一为什么敌人要“解决”掉呢?
他想问。
却问不出。
因为他是哑的。
他长得很小,其实,他已三岁了。
不能再战了。
自己用的是最后法宝、看家本领、独门绝招“化气大法”。
可是,那白发的恶魔只端坐在那儿,他要攻对手一招,等于伤自己一招,这简直是跟自己作战,而失了敌手,如何能战!?
到今天,至现在,他才知道什么叫“不通神功”!
——因为此路完全不通!
攻不进。
杀不入。
——难怪这白发老怪的外号叫做“铁闩门”了!
他攻到了第十一招,自己已伤了七处。
竟是为自己所伤的!
够了!
不能再战了!
单耳神僧遂大吼一声:“好,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总有一天,我定当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张咀喷了一口血,并一路咯血而去,转眼即不见影踪。
他这一走,全都撤走了。
张三爸想向霍木愣登夫妇致谢。
霍木楞登咳嗽、咯血,只说:“我不打算救你,只是代你救了的人谢你;我本想杀了你,但有你在却可以代我杀掉更多该杀的人。”
然后,他看了铁手一眼:“年轻人,有一日,咱们一定还会再碰上的。”
铁手还未回话,霍木楞登已跟他的爱妻依偎而去,两人一面走一面逗弄孩子,这样看去,仿佛恩爱里却有点寂寞,伤感中却十分温馨。
只隐约还听他们两人的语音一沧桑一沙哑地传来:
“白发三千丈,
缘愁似个长,
不知明镜里,
何处得秋霜。”
铁手见“天机”诸子的危难已暂时渡过,亦要告辞,张三爸道:“铁少捕头,大恩不言谢,我这小女,如丝萝得能仗乔木之托,我就虽死无憾了。”
铁手心忖:这武林名宿怎老是忙着把女儿推给他!忙道:“我一事未成,终日奔驰,浪迹天涯,刀口舔血,怎能有成家累人的打算?爸爹好意,在下心领,不敢承情。”
张一女在一旁顿足赦嗔地叫了一声:
“爹!”
张三爸呵呵笑道:“好好好,你是少年英发,来日方长;我是心灰意懒,来日‘长方’。不过,若我还能再振天机,重出江湖,今后‘天机’子弟,只要是你有令,无不遵奉从命,任你调度。”
铁手执意不肯。
张三爸一味坚持。
他立即教了铁手好些口诀,铁手见对方盛意拳拳、也委实盛情难却,而且有些暗语如“力拔山兮乞丐死”、“大风起兮炊肥羊”等,也确十分有趣,使铁手动了少年人的好玩好奇之心,顺便记下了,也把“天机”小组内的手势暗号及辨别法默背下了一些。
张三爸正色道:“但愿日后你有用得上我们的一天。”
铁手笑道:“我也愿你能早日可再持杀人刀,展啐啄机,成活人剑。”
然后他向梁小悲、张一女、陈笑、蔡老择、何大愤等一一拱手告辞。
“但愿能再见你。”
他们都殷殷祝福,依依不舍。
“但愿能见天机复出。”铁手说。
“但愿能早日澄清天下,尽扫奸邪。”
“但愿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但愿天下太平、国泰民安。”
“但愿……”
“但愿——”
他们在但愿声中互道珍重。
他们在风中分手。
分道扬镳。
——但仍各做各人心头“但愿”的事:但都不会忘了彼此的期许和厚望,以及月下冲杀的义气与交情。
这便是铁手在少年时和“天机”张三爸的交情。

第 5 章 常玩的女人


从来没有错误的人最失败。
一个从没有失败过的人,就是一个从来没有真正成功过的人。
文明从错误开始,成功也是。
瞧不起
泪眼山上。
乌云四合,天色渐黯。
水气愈来愈重。
雾气越来越浓。
山那头一定在下着雨吧,所以“不动瀑”水声哗然,分外分明。
七分半楼依然倾斜,在风云变色中,犹如苍穹下一叶风雨危舟。
日影翻在阴霾背后,常隐偶现,阳光每一度绽照下来,都有一种突破万难、久违了的感觉。
唐仇也斜斜地负手睨着方方正正的铁手。
她的笑意也似微微倾斜。
她跳着脚笑着说:
“铁捕头,你好。”
铁手道:“唐姑娘,你好。‘
他们两人已斗了几句咀,但唐仇却忽然转了个态度,似是才照面般地招呼铁手,笑容清丽,语态可人。
“我喜欢玉树临风的男子。你就是。”
唐仇挑起了一只秀眉,说话的神情很逗。
“我也喜欢美丽好看的女子。”铁手道,“你还很聪明。”
唐仇逗着笑道:“你心里要说的恐怕是:这女子还很阴毒吧?”
铁手摇首道:“我是办案的人,而且办的都是大案,心狠手辣的人,我见多了,只不过,像你这么美而又那么毒的女子,倒是不多,所以越发觉得可惜。”
唐仇自然听出铁手是故意讽嘲她,但她仍神色自若,笑出了阴云中的一片诡丽来佻达地道:“其实我岂止于毒,不止是美,我还很聪明,很诱惑,很有个性,很傲,是不?”
铁手诚挚地道:“每个傲慢自恃的人,都以为自己很有个性,都以为自己这几下造作弄态很出色,其实,人人不外如是而已。争炫斗奇,好胜逞强,反见低弱。这种人我见多了,这种事我也见多了,姑娘手段很辣,以此自恃,犹如家犬相斗竞龇露齿,又像在大人面前小孩争宠,说到头来,姑娘以柳絮之轻,而窥磐石之基。”
唐仇这下刹地变了脸色,叱道:“你这算啥!狗腿子,只会靠朝廷官家撑腰,在江湖上横行无忌,在民间作威作福!”
铁手一点也不动气:“骂得好!当朝廷应声虫、当官宦狗腿子、当上豪劣绅鹰爪子的,大有人在,你骂的是他们!我们师兄弟四人,从不做这样子的事。我们跟掌权的得势的呼风唤雨的苦斗远比追捕风里雨里亡命的热血汉子多!你一定很少听闻咱们四个当差的故事了,我不怪你!成仁取义,立功立德,虽千万人吾往矣。我们不敢有负此志,所以不怕你骂,问心无愧,便也抓得起你。”
唐仇粉脸青寒:“少在我面前搬出什么孔孟圣人的虚伪话!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他们的子弟只会替皇帝涂脂抹粉撑门面,一味讲究家世出身,排斥异己,私结朋党,终生缠绕在繁文褥节上,历史上有的是儒生杀人,远比武人狠毒,而且赶尽杀绝,鬼主意一大堆,把好皇帝教成坏暴君,把昏君教成了猪狗不如的东西!都是你们这干披着儒巾儒服的人干的好事!我瞧不起!”
铁手长叹道:“姑娘你这未免是一偏之见、以偏概全了。历来,儒士都是给误解至多的族类,这才见出儒者精神的可珍可贵处。真正洒热血、抛头颅、持正求道之士,在所多有,但也有不少打着儒家的旗帜,鱼目混珠,招摇撞骗的人,终于掌得大权,无法无天。正如武林中也有不少人,以正义为名,以王师为号,所作所为,都是些盗寇不如的事,你看当今武林七大寇,那个不是劫富济贫、除暴安良的侠义之士?他们不是盗匪。现今尽奉圣旨往大江南北采办花石的官员,个个都如狼似虎,极尽搜刮之能事,他们才是盗匪。从古迄今,聪明的恶人都善于用各种掩饰行恶事,我们辨别他们,不是听他们说什么,管他们的背景是什么,而是他们到底做了什么,其实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