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许是肥硕的女人最大的好处吧?除了冬暖夏凉。
(追命心里这样想。)
无论在任何紧急的情境之下,他总有让自己放轻松些的方法。
直至大笑姑婆和大败将军要出手杀死李镜花了,他才出手。
他已不得不出手。
——小相公不能死。
——李镜花要是死了,还有谁来证实冷四师弟的清白呢?
他出腿并没有卯足全力。
因为那是暗算。
——他知道暗算有时也是迫不得已和万不得已的事,就跟当卧底是一样的。
可是,除非敌我太过悬殊,否则,他决不凭“暗算”来杀人,也尽量凭法理来处事,而不“出卖”朋友对他的信重。
所以,那一脚,只把可厌的大笑姑婆“踢走”;因此,大败将军还能勉强接得下他那一腿。
他“突袭”的目的是解“小相公”之危。
现在,才是真正对敌的时候。
他拦在李镜花的面前,面对愤怒得像一只刺猬一般怒愤着的大笑姑婆。
——她然已吃了他一脚,但仍然是极为可怕的大敌。
她唇边已流出一缕腥血。
——才那么一点血迹,已可嗅到膻腥之味!
可是,一头受伤的老虎无异要比一头老虎更可怕。
可畏。
——说真的,看到目前这种情景,追命着实也有点后悔自己为何不一脚踢死她。
这时候,他已用帐幔蒙起了脸。
断拐也早放在刀兰桥的榛树下。
此际,外面正下点小雨。
狗早就吓跑了。
鸡都不叫了。
只剩下了人在格斗。
你死我活。
你虞我诈。
追命蒙上了面、扔丢了拐杖、整个人举止都不一样了,他自信大家都认不出他来。
大笑姑婆眯起了眼(可是她眯起了眼还是比一般人睁大了眼还要大些),道:“你是准?”
追命是低声向背后的李镜花道:“我护你,你快走。”
李镜花微噫一声,像挣扎不起。
追命道:“怎么了?没法走动?”
就在这一分神的刹间,大笑姑婆和大败将军都发动了——向他发动了全面而狠命的攻击!
“大笑姑婆”不是江湖上一个“神秘人物”,而是近日武林中一个“空穴来风、无中生有”式的人物。
她是惊怖大将军一手提拔的人。
她是大将军护卫、杀手、副手、忠仆,她甚至肯(忙不迭的、以此为荣的)替大将军揩汗抹鞋——要不是她的尊容长相,委实令人不敢恭维、不敢置信的话,江湖上人早怀疑她也是大将军的情妇。
——尤其是近年,大将军称他的夫人“脑袋有点不正常”后,大将军把身边得力的帮得了他的女人扶正,本也是合理应该的事。
但谁都不敢在她面前得罪大将军。
在她面前得罪大将军无异于得罪了她。
谁也不敢在她背后得罪大将军。
因为她的耳朵比大将军还灵敏:
——对这种事女人一向要比男人敏锐。
三个月前,“九联盟”中的“鸽盟”盟主“飞空千里”沙小田,还有他手上的“三大祭酒”:司空愧、司徒悔、司马打冷,一时沉不住气,说了些什么鄙薄“大连盟”和大将军的话,结果,在一个月的时间内,“鸽盟”从此给荡平,一只也“飞”不出去。
领队攻打“鸽盟”的正是大笑姑婆。
——从此,“九联盟”除了“豹盟”之外,又少了一盟,只剩了七盟。
大笑姑婆对大将军之忠心、大将军对大笑姑婆之重用、还有大笑姑婆之杀势及声威,可见一斑。
大败将军也是非同小可的人物。
——在“大连盟”和“天朝门”里,“大”字辈的除了惊怖大将军本人之外,就只有“大道如天,各行一边”的于一鞭,大笑姑婆和这个“大败将军”司徒拔道了。
司徒拔道的“乱披风”分十四招、九式、七动作、杀气、杀势、杀度、杀着、杀志都十分凌厉。
但他常败。
——他的出色之处便是在他的常败。
一,他常败给第一流的高手,因而,他虽然吃了败仗,但能够败而不倒,败而不死,这便是高明的地方。
二,他的常败,反衬了大将军的常胜。
三,他每次败北,都吸取了经验和教训,所以,他既比谁都败得起,更且,他也比谁都有胜机。
面对这样一个敌人,已够可怖。
但追命目前要面对的是两个。
何况还有一个——善于用药、不可小觑的上太师!
——更且还要照顾一个已经负了伤好像还不能动弹的小相公!
他己落在天罗地网里。
——对手出手只一招,他已给制住,但他在此际心犹不乱,依然分辨得出,那不是“鹰盟”的武功,而是“燕盟”中“一楼一”的绝招:
“麻雀神指!”为什么明明是“鹰盟”总盟“和尚花圃”的人,为何却用的是“燕盟”
总坛“一楼一”的绝招?!
——她是谁!?
就在这时,追命忽觉背心一紧!
他的背后至少有六处穴道已给扣死!
他已完了!
出手的人:竟是他一力救护的李镜花!
追命的心往下边沉。
沉到底。
一流一
追命在惊悔之余,犹在惊疑。
但他已受制于人,就得听命于人。
大笑姑婆笑了。
她风情几千几万种的走了过来,笑嘻嘻的说:“嘿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然后烟视媚行一摇三曳的凑/趋/贴/挤了过来,对追命露出的耳珠,肉紧的咬了一口,且发生“啜”地一响——她还趁机亲了追命一下。
——当真是要命!
大败将军大步前来,狞笑道:“掀开他的蒙布,我要看看到底是不是他!”
“小相公”也笑了,可是,现在“她”的笑声,却跟男人的声调完全一样,连说话的腔调,也完全是男人的:
“我还以为是什么厉害角色,在我“大相公”面前,其实只不过是个小脓包而已!”
——是他!
——不是她!
——他是“大相公”!
——不是“小相公”!?
追命迷眩了。
更令他惊异的是:
大笑姑婆出了手——
她出的是掌。
掌拍追命的胸腔。
同时也出了拳——
—掌。
轰的打到:
“大败将军”司徒拔道的脸前。由于她拳力太猛,她那一拳不但打入司徒拔道胸腔里,还自背部穿透了出来。
“啊!”
不是司徒拔道的叫喊。
他已没有机会呼叫。
他这次没有败。
而是死。
立即死。
亡。
失惊而叫的是上太师。
他一看见大笑姑婆出拳打死了司徒拔道:他就知道完了。
——他自己完了。
他一眼就判断得出结果来。
同一刹间,大笑姑婆那一掌确是击中了追命,追命却似没有事的人一般,但在追命背后那不知是大相公还是小相公是男还是女的那人,制住追命的手却像给电殛般疾缩了开来。
他(她)在惊怒之际,追命似早已料到、配合无间,腿自后飞袭而上,猝不及防的蹴中了她(他)的胸膛。
饶是这样,那人还是能及时打出一朵花。
一朵大红的花。
追命正霍然返身,正要再攻,但花已“开”在他的胸膛。
于是他的胸前便开了一朵“血花”。
那人在乍然遇变、负伤之余,仍能伤了追命。
他声嘶哑、容色损的乾指大笑姑婆,愤极的叱道:“你……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大笑姑婆叉着腰,得意的用一种“教导”的语气道:“笨蛋,你上当了。大将军派我和他来,”她还指了一指追命,“是要铲除‘燕盟’的你和吃里扒外的司徒拔道——你以为真的会找个你这样的人来处理本盟叛徒不成!我们要吞的是‘燕盟’,要吃的是你!笨瓜!”
“大相公”惨笑。
他的妩媚已全然消失不见。
代之而起的是狼狈、悲愤和伤痛。
——如此,跟大笑姑婆一对照之下,已完全失去了气势。
气势虽然已失。
但杀势仍有。
他趁杀势仍在,向大笑姑婆发动了攻袭。
一朵花。
——大红的花。
由于他出手已拼出了生命里一切的余劲,所以,“血花”一出,他的脸上就紫金一片。
大紫。
大笑姑婆也不敢怠慢。
她的老拳隔空击出!
“轰”的一声闷响,两人都没事、没晃没动、没退,但却是三十尺高的屋顶上炸开了一个洞,碎瓦簌簌而下。
原来是两人内劲相持不下,二劲纠缠合一,往屋顶上直冲了出去。
大笑姑婆跟对手有点不一样。
——“大相公”发出“血花”,脸已紫胀。
大笑姑婆则一掌拍向上太师。
上太师当然没有中毒。
——所谓“十三点”,由头到尾都只不过是一个“引蛇出洞”的局。
但上太师的确是不谙武功的。
大笑姑婆一掌拍向他,他真的完全不能闪;要闪,也闪不及。
大笑姑婆一掌击中他。
上太师中了掌,脸不红、气不喘、更没有吐血,却是把双手疾地一伸,猝不及防的击中了因为捱了一脚和二度运劲发出“血花”的大相公!
大相公狂嚎一声。
那一声号叫也许不是因为痛,也不是因为伤,而是因为要掩饰他身上四条肋骨同时折断的声音。
而他借骨断的刺痛和捱击的巨力,斜飞出菊睡轩!
——二度伤重至此,仍能逃命!
可惜,论追论逃,谁也论不过追命。
他身形一动,正要追击,忽觉大笑姑婆肥厚的手掌己按住了他的肩膀。
追命立时就不动了。
——自从他目睹大笑姑婆一连两次在自己身上和上太师身上施展比“隔山打牛”更厉害的内劲:“隔牛打山”之后,他已经明白了大笑姑婆的来历与身份。
所以他就越发不会妄动了。
同时,他也感觉到大笑姑婆虽然仍然稳而凶悍,但她的呼息却很紊乱。
——那是受伤的气息。
——毕竟,他踢她那一腿,也着实踢得很不轻!
这时,司徒拔道已死,大相公已逃,大笑姑婆虎一般的转身,望向那一脸病恹恹的上太师。
然后摇头,
——一种对病人回天乏术、病入膏盲的摇首。
上太师自己也摇首、叹息:“你已在我面前做了这样子的事。”
大笑姑婆也在叹息:“而且还做了许多。”
上太师继续他的叹气,“何况我又不会武功。”
大笑姑婆喟息着说,“而我又决不能放你活着回去。”
上太师长叹道:“所以,我只有死了。”
大笑姑婆也很有点遗憾的说:“本来,我也不想你死的,但也只好是这样了。你别怨我,要怨只好怨大将军。反正,你也造了不少孽了,死一死,总是难免的,也是应该的吧。”
上太师无奈的道:“可是,你自入‘大连盟’,我没什么亏待你,所以你也不想出手杀我。”
大笑姑婆惋怅的道:“是,说实在的,我也很不想动手。”
上大师黯然的道:“我会死的。不过,我的两个孩子,‘闹热’和‘伤伤’,跟我的事无关,与大将军也无牵连,不如你就高抬贵手、饶了他们吧。”
大笑姑婆敛起了笑容,凝肃的道:“无关的人,我是决不会伤害的。”
上太师惨笑道:“谢了。”
大笑姑婆也有礼的道:“不谢。”
上太师像征询她的意见似的,问:“那我可以死了?”
大笑姑婆真的答:“可以。”
上太师依依不舍的说:“再见。”
大笑姑婆居然也不舍的说:“再见。”
一—再见声罢,上太师便已死了。
他一下子像一口气服下七十一种毒药似的,口吐白味、七孔流血、五官变形、七窍俱闭,像会什么诡异武功般的直弹了起来。落下地下却已气绝!
上太师不愧是用药高手。
高明如追命和大笑姑婆,也看不出他几时下药毒死他自己。
——但他毕竟不是用毒高手。
如果他是“老字号”温家的用毒高手,这必会先向他门施毒,那未,大笑姑婆和追命自度:只怕中了毒也同样省觉己迟!
大笑姑婆向上太师的尸身遥击了一掌。
“啪”的一声,血花四溅,上大师的胸膛给打得血肉模糊。
大笑姑婆看到上太师已动也不动,这才满意似的,喃喃的道:“哦,死了,是真的死了。”
单是这一下,追命就知道:大笑姑婆的确是一流一的高手。
一一至少,她比他狠。
在江湖上的斗争里,你不一定要凶,但至少要狠——够狠,是很重要的取胜要诀。
她确是一流一的高手。
——而她也确是“一流一”。
她的代号就是“一流一”。
一牛一
一流一的高手和常人不同的地方是在行事的方式,一如下棋:高明的棋手,总是每一步都是直取要害、一针见血、杀人于无形;而一般庸手却只是落子在不痛不痒、无关宏旨处。
当追命乍现,表露身份的时候,他在十万火急的关头救了冷血。
——但冷血已决非庸手。同样,当追命知道大笑姑婆就是“一流一”的时候,他已身陷绝境,幸有“一流一”出手相救。
当然追命也是一流好手。不过,一流好手之上,还有一流一的高手——例如大笑姑婆就是一个!大笑姑婆在片刻间,已救了追命,杀了司徒拔道,伤逐大相公,迫死上太师。两人迅速离开了菊睡轩之后,她还是笑嬉嬉的在那儿,柔情万种的望着追命。
可是追命已一点也不认为那是可笑的,更不以为她是可笑的。
——常以为别人是可笑的人,可笑的常是他自己。
他说:“对不起。”
她说:“你并没有对不起我。”
他说:“谢谢你。”
她说:“你也没有什么要谢我的。”
他赦然道:“你救了我。”
她道:“换作是你——假如你知道我是谁的话——你也一样会救我的,可不是吗?”
他道“可是我一直不知道你就是‘三大女神捕’之一:‘一流一’花珍代花姑娘。”
她笑道:“要是给你知道了,我这‘女神捕’的薄名岂不是白混了?留在大将军身边,得打省十二分精神才行。连诸葛师叔也不知道我已混入大连盟里,你又怎么知道!”
他惭然:“我也不知道原来你就是懒残大师伯的三位女徒之一——花师姊!”
她道:“我跟你的任务不一样。你们‘四大名捕’有御赐玉玖,可先斩后奏,但一切都要依法行事;我们三师姊妹名为‘神捕’,其实是刑部杀手,专杀十恶不赦恶犯。我们只凭良心做事,该杀就杀,当斩即斩,所以,做事办案手法,跟你们不大一样。你们多顾忌些,但我们没有。”
他忙道:“可是你们也较凶险些;没有朝廷钦命,不管恶官还是狗贼,要向你们反扑之时,也较无顾碍。”
她笑着说:“在这豺狼当道、奸恶掌权的世途上,谁出来做事没冒险?越是大事,冒险越大,这没啥大不了的。”
他叹道:“其实,人在江湖里闯荡,很多事是无力从心、难以由已的;我当上‘大连盟’的卧底,已感四面楚歌、左右为难,而你还当上了‘大连盟’的副总盟主,可见更加身不容己。”
她正色道:“崔师弟,我们做的都是我们愿意的事。但凡一个人做他喜欢做的事,也没什么可尤怨的,也说不上什么牺牲冒险了。世间本有两种人:一种人是‘人战江湖’,一种人是‘身不由己’。值得注意的是:‘人在江湖’跟‘身不由己’往往是两件事。真正身不由已的人,未必是人在江湖——你看,你师父和我师父,虽然一在朝堂一归隐,但他们可由得了己?可是人在江湖的,未必就身不由己——只不过,他们为自己想做但不敢做、不便做、不好做、不能做的事情找一个好借口而已!”
他憬己:“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就算要当一个卧底,也要当得开开心心、尽心尽力。”
她笑道:“其实,你也帮助了我,我借利用了你。我用喜欢你来显出我的浪荡无知,也用你讨厌我来让大将军感觉到我的恬不知耻——你可知道,在我之前,‘大连盟’的副盟主在三十年内,总共换了多少人?”
“?”
“四十七人。有三十一人,是近十年更换的。所换的副盟主,你可知道都去了那里‘高就’?”
“……”。
“全都死了。全给大将军设计、设法杀了。或者说,他们都到阎罗王前当跟班去了。可见当大将军身边的副手,有多危险、凶险!你要是没有用,但已知道了太多,他便把你干掉算了;你要是太有用,他怕制不着你,便把你杀掉为妙。所以,我当了他的副盟主,主要不是因为我在他面前表现出色,而是我够忠心,能为他解决一些他不便解决的事,而且我够笨、够戆、也够胡涂之故!要不然,区区一个大笑姑婆,他那惊怖大将军何必对我另眼相看?我是个女的,姿色如此,姿质也有限,他大可放心,不怕我夺权,说实在的,我也还真的篡不了他的权!”
“唉。”
“你叹什么气?”
“你真不愧为我的师姐。”
“说来惭愧,我还没道明身份,你已明白一切了,而且也知道我是谁了。”
“主要是你假意在我耳上咬一口之际,跟我说了‘神州子弟今安在,天下无人不识君’这两句暗语,所以,我知道你是自己人,因而,在你骤然出手之际,才能及时尽力配合。”
“可是,你凭这两句话,顶多也只知道我是‘自己人’,但不可能知道我就是你师姊‘一流一’,花珍代呀!”
“因为你的出手。”
“我的出手?”
“你以‘隔牛打山’神功二度出手,一次为了救我,一次重创大相公。据我所知,精擅这种神奇掌力的,只有懒残大师系的子弟,我就想起代号‘一流一’,但因其掌功,江湖人在暗里称她为‘一牛一’…………”
“不错,你猜得对,我是‘一流一’,也是‘一牛一’。”
“但我还有些事不大明白。”
“今天是谁设的局?说穿了,很简单。大将军怀疑有人放走了冷血,所以他决意要试一试你,也同时探一探别人。不错,‘小相公’李镜花确曾在‘久必见亭’目睹屠晚杀死阿里全家,她也的确找过上太师治伤。但她已再没来过。大将军就‘打蛇随棍上’,将计就计传开去说是‘小相公’再来‘菊睡轩’,为上太师所制,着我们去杀了她。消息分几个管道传出去,他猜想曾暗助冷血逃生的敌方内应,势不让他杀人灭口,定必出手救护李镜花。岂料,他已找了近年一力想与他结盟的‘燕盟’高手:‘大相公’李国花。李国花其实是个男子,他擅于也嗜于男扮女妆。有他在,加上我们早有准备,谁敢来救这个‘假小相公’,就势必丧在大将军的毒计下、我们的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