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在一时间迷惚。
他迷失在这眼色里。
沉溺在这双眸的丽色里。
可是这是生死关头。
鞭已卷至。
他依然未醒。
生死之间。
他多想这一刹就是永恒:
他可以永远的看着她,凝视她那一双眼,直至淹死在这双比酒更酒比毒更毒比深潭更深的情目中,溺毙沉潜,直至永远,也在所不惜。
可惜,不能。
而在同一刹间,仇烈香无由的一阵心跳,仿佛,也感觉到这男子对她的真情深意,绵绵无绝。
如果,这刹那静止了,就是永恒了,就不会以一回深情,换来两造伤心;从一场风暴,步向四处绝境。
生死片瞬。
他们却两情缱绻,一时物我相忘。
第四章 只要爬起来比跌倒多一次


真正要做到物我两忘,可能就要付出生死相隔的代价。
鞭子来了。
仿佛,来自无尽的时间,无尽的空间,无尽的恶毒、卑鄙与杀戮。
仇烈香回望无情的时候,芳心是既好奇又忭喜的。
她发现无情两度出手,一使三鞭致瞎,一使她轻易剜下恶道的一只手指,她就知道她刚才奋不顾身维护无情,可能是错了,上当了,因为无情的暗器手法,可能不在她之下,而且非但不在其下,可能之奇之创、之妙之速,还在她的唐门暗器之上。
至少,那不是唐门那一路子的“暗器”手法……
那该叫什么呢?不是“暗器”,那么,还有什么叫法呢?
就在这一刹,仇烈香也灵光一闪,悟出了一点:原来,“蜀中唐门”自诩为“天下暗器手法,尽在唐门”,可能还是讲的过满了、太自负了。
看来,世上还是有别的发放暗器手法,是川西唐门所不知的,所未学的,所不足的!
而且,就出现在眼前一个羸弱少年身上!
他的手里!
这使得仇烈香幡然一悟。
蓦然一省。
这一悟,对日后蜀中唐门的影响力和势力,何等重要;这一省,对以后腥风血雨的江湖,又何等举足轻重,何等扭转乾坤。
然而这都是后话。
对仇烈香而言,她这一次,拧首回眸,为的就是把定心意,暂不出手,且看这刚才还在装羸弱不知打什么鬼主意(想到这里,仇烈香脸上不由一热……),现在可不要再越趄代疱自己奋身去帮他(他刚才居然还有余力去护着那一串莲藕哩……),且看他又出什么奇招来破解,应付这一个要命的攻击!
可是,她一返首,就看到了无情的眼神。
她看到他那一双眼,仿佛一句话,刚刚说完,却下眉头,又上心头,千言万语,无尽无尽,爱意爱意,心头心头!
一下子,她已失足掉了进去。
没顶。
再也浮不上来。
挣脱不出来。
她一时间,还没意会到,那是怎么一种情愫,但就在她一失神之际,危机已现!
因为无情沉溺在她明丽的眼色里,而忘了自己,更别说敌人了!
而仇烈香也一时沉缅在无情的眼神中,一时忘了危机,忘了今夕何夕。
谁也不能留住时间,时空都是残忍的!
如果这一刹是永恒,那该多好!
可是,他们在这一刹的忘情和真情里,却都感觉到了一种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只此一瞥,此情不复的震撼!
这看来荒谬,因为在恋爱中的男女,没有什么事是完全不会发生的!
所以这两个机灵的年轻人,却因眼窗对眼窗,心照着心这一刹的惊艳里,几乎成了惊情的一对亡魂!

鞭忽然卷至。
鞭风裂空,惊破二人深情之对望。
鞭劲激碎无情、烈香的迷神。
仇烈香这才发现:无情是真的没有能力去招架这凄厉之鞭劲!
无情同时也发现仇烈香警觉时已来不及去拆解这一鞭!
生死
存亡
就在这关头!

现在的情势是:
如果鞭稍先缠上了无情的脖子,自然就会勒紧,同时也会卷住仇烈香,那鞭子就像一条灵蛇一样,首尾呼应,也会马上飞缠住仇烈香的双肩,还会迅速向上束紧,这一来,仇烈香也只有香销玉殒的下场了。
光是为了这一点,无情只有拚。
没有后路可以退。
就算他避得开,他也决不能避,因为他决不能让三鞭那丑恶的鞭子沾上仇烈香的玉颈!
决不能!
绝不可以!
可是,那鞭身以狂扫式大包抄的卷了过来,如果他躲得了,仇烈香便躲不了;如果仇烈香能及时得脱,他就只好硬受这一鞭了!
三鞭道人的“搜魂采花鞭”不是寻常人禁受得了的!
那怕是一流高手,也绝对禁受不了!
那是鞭中不二,也杀势无敌的搜魂夺魄杀阵鞭!
无情再来不及选择。
他只有应变。
他的身子忽然往下一滑。
他是坐在轮椅上的。
他的下肢并无支撑之力。
只不过,他的背脊一直坐得很挺、很直。
一般而言,只有饱受舞艺薰陶或对舞蹈有极高修为的,才会腰脊能长期在端坐时,仍能保持那么直、那么挺。
可是,无情一直要求自己,在平时坐姿也能保持这个难度,因为他觉自己下身已半废,若还不能保持上身的挺直,不但让人看去太过颓废不振,连他也觉得自己欲振乏力。
由于他出身坎坷,双腿暂废,苦不能行,先天羸弱,所以他对自己的要求也特别苛刻,是以他医卜星相、韬略机关、行军布阵、琴棋书画,无一不学,无一不通,无一不精,而且,还专门苦学轻功。
可是,像他连站立也难以平衡的人,又怎可能轻易学成高深的轻功提纵术呢?所以,他跌倒了,又爬起来,爬起来,又重新摔倒,然后他又再度爬起来……
因为只要爬起来比跌倒多一次,那就是胜利。
所以,他遇挫不折,遇悲不伤。
当一个人没有后路可以退,他只有认栽,或者绝对坚强。
无情只有比人更努力四倍!
更奋斗四倍!
人家只要一次就学成的东西,他要用四倍的精力、四倍的时间、四倍的用心和毅力!
如果,他也能在一倍的时间之内就学会,那么,他就用另三倍的时间来让自己更娴熟、更精专、更另创一格!
所以,他把擒拿手练成“拿情手”,更把一般的暗器练成了“明器”!
由于他一直都坐得那么挺直,除了他在对敌时,反而有时低着头,好像为草地上的小虫、蚱蜢、含羞草而吸住了注意,但仇烈香多半见他,除了忧愁的时候若有所思,不然,都是昂首挺脊的,所以,乍见他忽然滑倒下去,悚然一惊。
这一惊更使仇烈香反应慢了一慢,缓上一缓。
这使她来不及应付那一鞭。
不过无情已一把手搂住她。
搂住她的腰,一搂。
仇烈香就往前倒。
倒在他身上。
怀里。
两人拥在一起。
无情白生生的手在淡紫的袖边露出来,紧紧的按在仇烈香纤秀的背上。
他怕她受到伤害。
他要保护她。
尽管,他连站起来的办法也没有,但一个真正男人要保护一个女子,不在于他是不是站得起来,而是在于他有没有一颗坚强的心志,以及爱护她的心。
这点比什么都重要。

无情滑了下来。
他的背还窝在轮椅里。
仇烈香也倒了下来,颜脸也窝在无情襟怀里。
那鞭圈打了个空,拍的一声,就箍在椅背靠颈上,自动束紧。
三鞭冷哼一声,他的腕力陡增,打算以一口真气,把无情、仇烈香连人带椅,扯过来他的杀伤力范围里。
然后,他就虐杀男的。
奸淫女的。
报此大恨!
深仇!
第五章 两个人一张轮椅和三鞭


可是,他一扯,没有扯动。
他冷哼一声,强聚功力,再扯!
还是没有扯动!?
(见鬼了!)
他简直不敢置信!
那瘦小伶仃的无情,加上娇小轻灵的仇烈香,能有多重!
他自度自己的腕力和内力,如果全面施为,像那样子的来个五对人儿,他也可以轻易将他们一鞭甩飞八丈高,落下来摔成肉浆。
的确,他最得意的一个纪录也是:他一鞭就把十七人卷飞,掉在岩地上半死不活就只剩两个,其他十五人全都头破额裂,肢离破碎,死的甚惨,其中包括五个是小童,三个妇女!
那是他得意杰作。
他虽负伤,但决不减他的自恃与自负:这两个小崽子是什么东西!只是误打误撞、自己一时大意疏失,才遭了误伤。
可是,他一扯不动,再扯依然,三扯,这会蓄力而发,也纹风不动!
怎会扯不动!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如同千斤闸!?
他沉叱一声,见那对年轻男女居然仍趁此缱绻一起,仍缠绵在椅子上,他顿时怒火中烧,全面聚气,猛然发力,要把二人一椅,连根拔起式的扯了过来!
这下他发力甚猛、不意手上一轻,那股蛮强沉稳的抗力陡然消失了,但他扯力一时不及卸减,一时间,轮椅、男的、女的,都向他陡然猛撞了过来!
对三鞭而言,这是生死存亡一刹那。
可是他不明白为啥会这样子。

三件事物,一齐、分别向他撞来、冲来!
两个人和一张轮椅。
飞奔向三鞭!

这一回,到三鞭没有选择。
是他自己发力把这三件事物扯过来的!
这时候,他唯有希望任劳、任怨这“二杀手”能替他挡上一挡,所以他尖嘶了一声。
这是生死关头,只要他能回上一口气,抵住一轮攻势,他便一定可以回气反击!
那一声,是他紧急召集的暗号:
只要替他挡一挡!
只消替他缓一缓!
可是,他蓦然发现,那个满身沾泥满身酒气的青年,正以一敌十二,力战任怨、任劳和剩下的十名黑衣杀手!
这落拓青年竟以一人之力,使得十一人均无法出手对他救援!
除了一个人!
这个人尽管好像也招架吃力,腾不出手,但在危急中,仍然尖锐狡狯的三鞭,一眼还是看出了有点蹊跷来!
这疑虑令他更为忿怒、绝望,当他自知援兵已绝,那一椅二人,已到了他跟前。
他唯有亮出了第三条鞭,同时也是看家法宝:
辫鞭!

三鞭道人外号“采花搜魂,三鞭一枪二杀手”。
采花,是指他的所作所为,人神共愤。
搜魂,是指他武功和为人的诡昧、阴狠。
三鞭:是指他的长鞭、短鞭之外,还有第三条鞭:
发鞭!

以发为鞭!
他把长发编织成一条长辫,挂在脑后,或盘在颈项,在生死关头,这发辫可以比什么长短鞭都更好用。
鞭可离手,但辫决不离身。
他拧首一鞭就扫了过去!
这一鞭,是发辫,但在一甩头间发出来的鞭风,竟有开山裂石、粉身碎骨之力!
这一鞭之力,纵是铁游夏的一双铁手,也未必一定能接得下。
哪怕来得是诸葛先生,要接这一鞭,恐怕不借力,也得卸力,还要藉别的物体,兵器先挡它一挡,格他一格,才能应付得下来。
他这一甩头,发辫飞激,比鞭风还烈,而且出其不意,敌人一旦以为已欺进中门,正待出手之际,这突如其来的一鞭,几乎连一等高手如“敌友不分”蓝深判、“死不了”茶奶奶、“八婆红”噬月魔王,都是武林中骁勇善战,敢斗能拚的黑道悍将、白道高手,却俱丧命在这“扭头一鞭”之下。
以无情的功力,要硬接这一鞭,完全是不可能的。
以仇烈香的内力,要硬挡这一辫,只怕能保不死也得血洒当堂,也是不可以的。
这一鞭,还是给接下了。
不过,接下这一鞭的,既不是盛崖余,也不是仇烈香。
接实了。
只不过,接的不是人。
而是物:
椅子。

轮椅。
无情的轮椅。
他称之为“双飞”。
他爱护他的轮椅,因为那是支撑他生命的事物,他当它是有生命的,一如坐骑、良驹。
他小心,珍惜这个用以代步的轮椅,时常为它修理、添补,还装上许多珍巧的机关、奇特的机括。
有时候,还绘上了一些精致奇趣的图画,让他无聊之际,闲时欣赏细味。
这千钧一发之际,“双飞”就发挥了它极大的作用。
甚至能扭转乾坤,起死回生。

为什么三鞭会掀不动仇烈香和无情?
因为“双飞”。
双飞:就是无情少年时轮椅的名称;就像人们养宠物一样,喜欢叫“宝八”、“阿花”、“有利”、“旺财”、“蓝武士”、“金蕃薯”、“雷雷”、“豆豆”……表示亲暱一样。
无情在长鞭卷至的一刹,已判断出来:
他决接不下这一鞭。
所以,他在滑下座椅之前,先做了一件事:
他按了一个掣。
一支长杆立刻从底部探出,前园形铁罩自动弹开,露出锋利的刀叶,涡漩剧转,一下子,直刨入地里,再陡然顿住,深深的吸在地里,三鞭那一鞭,自然扯不动那轮椅。除非,三鞭能把整整个寻梦园的土地都掀开来!
扯不动轮椅,自然也扯不动椅上那对在人生中难得如此相偎的相依男女。
于是三鞭发力再扯。
其实,他这一扯之力,确能把这后院地皮都掀翻开来的。
可是,不知怎的,好像有一种力量,在地底里把牢了“双飞”撑在底下的“顶心杉”(那是诸葛和无情对这机括的名称),三鞭这发力连扯三扯,也没能移动分毫。
于是三鞭才卯尽全力,要把人椅扯飞过来。
那时候,仇烈香仍扑倒在无情怀里。
仇烈香先是一阵迷茫:
她沉缅在无情的眼神里,正如无情也正醉死在她明眸里一样。
然后,她又是一惊。
因为她发现长鞭已临头。
她原先要看无情破解,但眼看鞭势厉烈,无情怎么也不可能以残弱之躯招架得住,她只有心惊。
心惊之余,忽然生起一种感觉。
就这样和他一起死了,是不是也是一种幸福?
一种心足?
之后,她是一悚:
因为无情忽然滑倒,滑了下去。
她正要伸手去扶,但无情已搂住她,一齐跌入那软软的斜坡里,暖暖的棉垫上。
一阵温热。
一股温香。
温香玉软。
缠绵竟在生死一发时。

第六章 缠绵生死一发时


仇烈香没想到无情会这样做。
她很意外。
以无情的武功,他要拉扯她,她大可以斫了他一只手下来。
可是她没这么做。
到无情把她搂得紧紧地,她也大可挣脱,但她也没那么做。
为什么?
她知道光是犯了这事,娘亲就不会轻饶她的,唐门也不会放过她的。
可是她不能拒绝。
不忍拒绝。
直至,鞭劲就仅仅在她发后掠过时,她才知晓无情的用意。
乃至,那鞭圈箍住椅背,扯拔不动之际,,她才明白他的战策。
到三鞭三振无功,蓄力猛扯,一下子,无情拍开了扳掣,在那强猛的力道下,一椅两人,飞砸三鞭。
这时候,无情在她耳畔说了一句话。
一听到这句话,仇烈香忽然泫然欲泣。
事实上,她已满眼盈泪。
泪盈美目。
这一刻,他们相距极近,甚至可以说,两人之间已没有了距离,可以感受到对方的体温,他抱住她,感受到她处子的幽香,她的手搭在他肩胛上,也感受到他男子的气息,他在她耳畔说那句话的时候,他们两人两截白生生的颈项,几乎是交缠在一起的他们脖子,是十分相似的,纤瘦而倔强至少,他们颈上的幼发,已经厮磨在一道了,仿佛,他们的毛发,已诉说了心事,交流了心声,只不过,那都只是千言万语的无声。
然而,一向倔强,还有点任性的仇烈香,乍听了那句话,她的心头便是一软,竟然有点想哭。
那句话,其实是刚才无情一直想说的,但没有说出来的。在刚才有问他是不是想当大捕头的时候,他就想说出他这句心里的话,不过,那时候不好这样说出来。
只不过,这时候,有机会让他说了,他就毫不犹豫地说了。
生死缠绵一发间。
没想到,他们能在这生死顷俄之瞬,交换了这么一个心事,一句话儿,一个说了,一个听了,两人都记住了,不管生死梦断,岁月惊心,这句话,已永陷在衣、在发、在眼、在唇、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