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是形势所逼,时迁世移,”舒无戏道,“你没有负了大家,是我们大家只是负了公子,负了先帝,也负了盛鼎天成大人。”
三人都垂首。
感喟。
长叹。
马匹希律律低鸣,在换步踏蹄。
“不过,”诸葛先生蓦然抬头,昂首道:“以崖余的身子,若肩负家国民族大事,怎么熬得下去?只促其夭。何况,他的隐病你们也并非不晓,现在国亡无日,还是请大家让他活上多一些时日吧!”
可是舒无戏还是咬定他不放,“你真要他长命,却还是扶持他当捕快,他身子不便行动,你要他当这种要命的角色,对他也没啥好处啊!”
“这点我倒不后悔。”诸葛小花道,“像他这样身体孱弱却智能天纵、志气清奇的少年人,若只让他读书弹琴,一味玄想,只会让他胡思乱想,怀忧丧志,不若让他的缜思密谋、处心积虑,得以发挥表现,破案立功,助人除奸,才尽其用,岂不善哉!”
舒无戏这回却同意道:“说的也是。凡健康抱恙者,精神有所寄托,及而有助康复。”
这时,风疾云翻,刚刚出现的旭阳又给浮云遮盖了下去。
大石公一向比较小心谨慎,叮嘱道:“此事在此地提了便可,切莫再传他人之耳,否则,对公子,对一点堂,对自在门,对参与过此事的先贤与后人,真是贻误大关,祸深无容,万死不能赎其咎了。”
忽见马上的哥舒仇眠神色凝重,甚至可以说是有点紧张,既似是在看着什么,又似在聆听什么似的,不禁诧问:
“有什么事……!?”
哥舒仇眠微一扬手,打断了他的话。
然后,侧着首,有点躬着的身体,倾向马耳,好像腹部着了一拳似的。
但脸上仅有的紧张之意,却无痛苦之色。
哥舒仇眠是“自在门”的“三舒”之一:“三舒”便是哥“舒”懒残(原名“仇眠”)、舒无戏和舒大坑。三人都受诸葛小花重用。哥舒仇眠为“供奉”,舒无戏为“护法”,舒大坑为“巡使”,大石公则为“长老”。他们年纪都不小了,但依然跟从诸葛正我,哪里须要帮助的,就帮助去;哪儿须要主持正义的,他们便也会明的暗的赴会,到哪儿去帮一把。
这些年来,这几个人一直合作无间,唇齿相依,默契于心,义薄云天。
哥舒仇眠人长得十分高人,脸色却长得黑,长了对剑眉笑貌丹凤眼,可见年青时亦甚风流俊逸,不过人长得甚为黝黑,看去像给烟熏过的一样,连他站在对面也让人鼻子里闻到一股焦味儿,诸葛先生就常常笑骂他少些抽旱烟水烟。他身平抽过弃用的烟旱子,凑数都足以搭成一座竹桥栈道了,所以大石公又戏称他别名为“烟桥”。
哥舒仇眠这人也反正平时无所谓,你叫他什么他应什么,但只有在行大事才谨慎小心,一丝不苟,而且出手向来杀势惊人。
他这时候就神容一肃,忽然之间,自马上长身而起,飞跃半空,眼看是往西的灌木丛投去,突然之间,轻掠杏林,偌大身躯,竟比一只燕子还轻,嘴里发出厉啸,身法兔起鹘落,如鹏如雕,双掌上下翻飞,倏吐倏合,只见杏叶纷纷飞落如雨,枝折桠断,诸葛、大石、舒无戏三人均是一惊,忙分前、左、右急掠包抄过去,只见杏林一片叶海晃荡,并无人踪。
只哥舒仇眠眉须戟直,兀自喘息咻咻不已。
诸葛正我知这老战友有过人之能,心中惶惑,急询:
“什么事?”
哥舒仇眠单掌护胸,一手对阵,突着一双睐长利目,看着一棵枝叶最为茂密的杏树,但那儿也了无人踪。
大石公也心中大急:“有人匿伏在这儿么!?我们的话都给听去了么!?”
哥舒仇眠这才有点回过神来,须发才渐渐平复原状,他指了指杏树。
杏树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只有一个洞。
一个很小很小很小的圆孔。
——这个圆孔,小的大约只有一支钢针那么大小,要不是哥舒仇眠这样指着让大家注 视,旁人顶多以为是一个斑纹或树瘤,但它却是一个针孔。
一个为利器所射穿的针孔。
这针孔势如破竹对穿了树干,从那一头穿射到这一头来的。
其锐不可当。
其利可想而知。
——那当然不是天然造成的。
于是,大家转首望向哥舒仇眠。
哥舒仇眠这才放下本来护住胸口的手掌。
而且张开了手掌。
大家这才发现:
他的手指夹着一支针。

他满掌都是血。
第八章 像恋人一般的拥抱


这根针,他是夹住了,但劲道还是太强了,他竟几乎夹不住,虽然及时挟住了,也震得一手是血。
——那一支针,竟洞穿了杏树的干,阻止了哥舒仇眠的攻势截击,还挫伤了他!
这是谁的针?
他是谁!?
“我中了半记,” 哥舒仇眠犹有余悸的道,“他也吃了点小亏,我还是没能看清楚他的脸。”
四大高手,四人脸上都变了色。
能够有这种功力的,天下,世上,恐怕没有几人。
——而且就只有几人。
更且,这“几人”中,如今在一起的“自在门”四子就占了四个。
更可怕的是:
这人是谁?为何会来到这儿?是一直跟踪他们吗?那人是否已听去他们之间刚才的对话?
这是生死要害。
比什么都重要。

策马狂奔。
四大高手,决定不再追查,赶返京师,急援一点堂再说。
这一路上,他们自然在猜估推测那“一针破树”之力的高手,到底谁人?究竟有没有听到他的对话?这件事到底会有多严重?为什么会有人梢上他们?
但这一路赶程,他们还是询问、交流了一些要事:
“你的伤不碍事么?”
问的是诸葛。
他一路仍关心大石公的毒伤未愈。
——至于哥舒仇眠,只是虎口震裂,并无大碍。
只不过,连哥舒仇眠都得虎口为之撕裂的“针”,也委实骇人听闻,大家心头上难免蒙上阴影。
“无碍事。得懒残、诸葛联手,天大的伤也能镇得住。”大石公道,“不过‘将军令‘是很可怕的掌力,一旦遇上,大家千万得要小心。”
“主要还是你用‘温书大法’先行解开了活栓,使毒力无所遁形。”诸葛先生叹道:“要是别人中了这掌,恐怕早已不活了。”
“问题这掌法,我看凌落石也还未完全练成,已经那么厉害了——”大石公道,“如果完全练成,不但我不是他对手,只怕跟舒庄主两人联手,也远非其敌。”
舒无戏却一味不忿气,“那厮行事行恶、做事做绝、当人当兽!这种人能练成‘将军令’!?我去他妈的叫天王!”
哥舒仇眠在一旁咕哝道:“叫天王有好几个,有大有小,有男有女……也不知他操的是哪一个。”
诸葛小花却忧形于色:“凌惊怖的确是个可怕的敌手——却不知他的‘将军令’和‘屏风四扇门’有何破绽?”
“破绽?恐怕没有。”大石公补充道,“不过,我中过掌,知道关键。”
“关键?”
“关键就是:”大石公道:“水。”
“水?”
…………
“京城的局势,还有两个隐忧。”大石公在大家已逼近京畿路上之际,说出了他的担心,“要灭一点堂的重要高手,来的很多,不只是凌落石,我耽心还有凄凉王和林灵素,以及三鞭道人。”
诸葛小花对“凄凉王”这名字最为震动:“以他之尊,出手对象向来也是至高至尊,却是为何要来冒这趟浑水?他来了,他几个手下大将必至,恐怕极不易对付,他这种人,自有他的侠义英雄处,我也不想对付。”
大石公沉吟不语。
“崖余。”
这次是舒无戏开的腔。
“余儿!?”
道旁愈来愈密集的人家和灯火,诸葛小花脸上的阴霾却是更加沉重难纾。
“我看他们还是为灭一点堂而来的。”舒无戏又啐了一口痰,“我操他个万人敌!这些人里一定有人洞悉了崖余的身世,他们是决不让他活下去的。”
诸葛正我长叹道:“那就麻烦了。”
“还是那一句:忍见人间英雄老,不许红颜变白头——望大家都能深记。” 哥舒仇眠却道:“我只希望他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便好,这样至少好应付一些。不然,皇帝老子和余儿,至少得要死一个。”
诸葛小花问:“另一个隐忧呢?”
大石公答:“苏梦枕。”
舒无戏道:“雷损。”
诸葛正我问:“他们怎么了?”
大石公叹道:“‘金风细雨楼’的苏公子,还是‘六分半堂’的雷副总堂主,好像也参与了这件事。”
诸葛正我长叹道:“怎么麻烦的事老是这么的多!”
“因为活着的人总有麻烦。吃饭麻烦。买卖麻烦。当官麻烦。当平民更麻烦。大便麻烦。小便更烦。做男人烦。做女人烦。,男人要找好女人烦。女人找好男人烦。根本无一样不烦。”舒无戏笑嘻嘻的道,“只有死人才不烦。我们烦恼,正好证实我们还活着。”

不过情势也真的够烦。
因为他们那时还未料到一入京师,就竟然会跟“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有浴血战。
然后,他们在转战一点堂,自焚烧的佛像,破关而出,却遇上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不拜一贯堂,必会凄凉王”的长孙飞虹。
大家对阵。
对仗。
诸葛小花那时已极疲、极累。
当他发现至刚至猛的拳法制不住长孙飞虹之际,他只好使一种完全合乎他的状态的拳法、腿功:
——“失神引”。
这才是更厉害的杀着。
——因为招式已和他的心情、体态完全一致。
凄凉王逼不开他。
破不了他。
他反身相迎,以他最旺盛的战志,和最宽阔的胸怀。
两人相拥,“抱”了一“抱”。
——像一对阔别多年、劫后重逢的恋人。

?第一章 拥抱与握手


——可知道握手与拥抱,有什么不同?
人与人接触,有很多方式。
最常见的是点头。
点头,是一种认可。
当你向另一个人“点头”的时候,好比是一种“认可”:
——我认得你。
对方若也向你点头。
那就是一种回礼:
——我也认识你。
彼此熟知程度:只到“认识”的阶段。
再进一步的是微笑。
笑一笑,精神好。
笑笑口,相见好。
大概,就是“亲善”的意思。
但“友善”归“友善”,“亲切”还“亲切”,却并没有再进一步的意思。
含笑点头,只可远观不可近昵。
招手就好一点 。
——不但是有了表情,还有了表态;不光是动了容,也动了手。
(总不能招“脚”的说……人人又不是追命!)
招招手,就可以一起走了。
但发展至“握手”,已进展到“肌肤之亲”。
——尽管,那是轻度的,微度的,轻尝即止的。
不过,还是有了身体上的接触。
一个人与另一个有了“肉体上的接触”,哪怕只是手与手、指与指,那种感觉,分外亲切,是挥之不去的,是取代不了的。
“握手”时,对方的力度不一样,态度怎么样,完全是可以从握手的那一刻感受出来的:对方究竟热不热情?虚不虚伪?好不好客?嫌不嫌弃?
在江湖上,也有用“抱拳”为礼,取代握手。
——毕竟,武林中,男女授受不亲,长幼有序,而且,不知对方意图好歹,这样给对方“握”住了手,万一遇事,的确是十分吃亏的。
有经验的江湖人都不会也不愿吃这种哑巴亏。
也就是说,哪怕“抱拳”或“长揖”,尽管礼仪周周,礼教有加,但还是有防患、有防卫、有设防。
可是,拥抱,则是完全不设防的。
大家肉体与肉体相拥,这才是真正的坦荡、无私、不嫌弃、不提防。
那种感应是完全不一样的。
对方的神情也许可以骗得过你。
但是肉体不然。
更何况双方的心,贴得那么近,完全可以感受到对方的呼息与心跳,真诚与热情。
如果说,“握手”能让感受到对方脉搏的跳动,“拥抱”则是更进一步,让你可以感受到对方心跳的共振。
——毕竟,相拥的时候,双方的心灵最是接近。
最坦荡。
最开放。
最亲。
——只不过,在江湖上,有几人你是愿意拥抱的?有几个是你接受他拥抱的?有多少人真的想拥抱你?到底他们的拥抱是要爱你还是想害你?
如果有比“拥抱”更进一步的亲热,那就是接吻了。
比“接吻”跟进一步的,恐怕就是爱抚与交媾了。
当然,那都不是平常情况可以进行的,更不是朋友之间可以触及的。
那是肉体与肉体之间的欢狂。
也是性灵之间的交汇。
——如果彼此之间未亲到这种范畴而就作出这类“行动”的,那是莫大的罪行,而且要付出惨痛的代价的。
所以,朋友之间,以身体热烈拥抱,暂时还是“招呼”的极限。
可是,像现在诸葛正我和长孙飞虹的“拥抱”,既不是“老友重逢”,也不是“情怀激荡”,更非“久违阔别”,反而,有点像是“生死相搏”。
而且,也真的是:
生死一抱。
成败相拥。

他们抱在一起,然后,就兀地凝住不动,像连时间、空间、动作、反应,全都凝结了似的,甚至,好像拥抱的双方,连心跳都停止了。
连生命都终止了。
他们已成为两座石像。
不。
一座雕镂了两个交缠相拥人体的石像。

任劳乍见凄凉王和诸葛神侯相拥在一起,几疑自己看错了。
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自己所见。
他不禁向孙收皮诧然发问:“你怎么能预知他们相拥的!?”
孙收皮负手看月,看草,看院子,就好像没去留心战场。
——又好像,那战场不值得他去留意。
任劳却还是颇为震动,甚至不明白这双方两大主力高手,到底已言归于好,还是已互拼阵亡,他不禁颤声问:
“……他们……他们在干什么!?”
孙收皮却悠悠闲闲地道:“这个小院子,这对年轻人称之为‘寻梦园’。嗯。这名字端的是有意思。有诗意。那天八爷问我:他要建一座园子供皇上行乐游憩,苦思好名而不得,看来,不妨就称作‘寻梦园’——反正,经此一战,这院子已无梦可寻,寻梦不得也罢矣!”
任劳听了半晌,还不太清楚孙总管的意思,只楞楞地道:“寻……梦……?”
孙收皮一笑,反问他:“是的。寻梦。——人人都有自己的梦,可不是么?难道你就没有梦吗?”
任劳又是一楞:
“梦!?”
——梦?
有。
他就知道任怨有非常令他震动的“梦”!
他知道那对任怨而言,那不只是“梦”,而是他一生之所寄。
——甚至可以说:任怨不择手段、不顾一切的活下去,为的就是这个。
任怨的为人容易怨妒,不得志前他能忍能屈,所以更没有什么人可以倾诉,没有什么人让他可以信任,除了任劳。
所以任劳有机会听到任怨那个辉煌锦绣的伟大的梦。
不过任劳听闻之后,一点也不觉得锦绣前程、辉煌堂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