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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不然。
这种人特别肯教人,甚至热衷于倾囊相授,只不过大家不敢问,他要教也无从教起,难道要他主动问你:
“你要不要、肯不肯要我的看家本领、独门绝艺?”
当然不。
——这道理就跟绝色美女、台上戏子一样,看去美绝人寰,众生烘托,其实也一样台前热闹,台下寂寞,同样需要和等待人来爱慕与慰藉,陪伴与共处。
可是很多人就自形猥秽,举步不前,反而错失良机,日后见自己心目中评价不如何的人捷足先登,难免在抱憾之余,口头也尽予诋毁,心中酸溜溜,嘴里不饶人。
是以,舒无戏巴不得有人来请益。
他乐意传授。
可是,他也没想过问的竟然是这个问题。
这样子的问题:
“世间除了万人敌,是不是真的有万人斩、万人迷和万人闪、万人寻?”
舒无戏呆的半晌,反问:“你为何这样问?”
仇烈香说:“刚刚是你自己说的。”
舒无戏拍拍自己的后脑勺子:“我刚才是这样说了么?”
唐烈香道:“你骂了一句‘你奶奶’或‘他奶奶’的之后,就说了这几个人名。”
“我也不知道。” 舒无戏耸了耸肩,摊开了手掌,“世上既有万人敌,就必然有万人斩、万人闪之类的物体,但作‘万人迷’的,肯定当年有一个。”
唐烈香问:“谁?”
舒无戏答:“你奶奶。”
唐烈香以为他又在说粗话:“这次又你奶奶的谁?”
“不。” 舒无戏道:“是你奶奶唐乃子。”第七章 她那只无名指
就在此时,一声清叱,人影一闪,倏分疏合。
追命是“一朝给蛇咬,十年怕井绳”,忽喊了一声:
“小心,打人的女人又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唐乃子已越过众人,迅疾到了舒无戏面前。
她来的之快之速,就像前面毫无障碍,而她活脱脱的就一直在舒无戏面前。
舒无戏一见她,大叫了一声:“漂亮!”然后大喊了一声:“哎哟!”
他叫了“哎哟“之后,唐乃子才出了手。
唐乃子出手,不是施放暗器,而是真的“出”了“手”。
她是伸出了手。
好像是“友谊之手”。
那么漂亮的手,令人很想去握一握,触一触,甚至是亲上一亲。
但这“手”,就是唐乃子的“暗器”。
舒无戏明知这“玉手”是“凶手”,但他还是忍不住要迎上这脸硬受这一记。
这刹间,舒无戏是心中了然:为何追命避不过唐乃子两次“掌掴”了。
因为这攻击是美丽的。
这“暗器”是迷人的。
——把“暗器”使的那么“漂亮”的,只有唐门中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
唐乃子!
——代号“唐老奶奶”!
连身经千战,应变奇速的舒无戏,也禁受不住,硬捱了一记耳光!
可是,他的掌却护在脸上。
他的手大而厚,色润而赭。
“啪”的一声,唐乃子的掌,就掴在舒无戏挡在脸颊的手板上。
然后唐乃子退了回去。
奇快。
极速。
而且身法曼妙。
巧妙。
途中经过无情,忽然之间,诸葛正我挡在二人之间。
就在这一刹间,两人相处极近。
唐乃子一拧头,黑发就甩了出去。
诸葛先生一扬袖,往脸上遮了一遮,挡了一挡。
唐乃子已回到原来的位子,发髻有点散落。
回到唐烈香身后,唐烈香这才情急叫了声:“奶奶,不要——”
诸葛先生并没退回去,就此悠悠立在无情身前。
这场打斗似乎并不炫目。
也不剧烈。
但唐乃子先行攻击了舒无戏,还顺道要攻袭无情,并且因此跟阻挠她的诸葛先生交了手。
会看的人为之屏息。
震动。
半晌,多指头陀忽阴滋滋的道:“舒庄主,你还是挨耳括子了。”
舒无戏一笑道:“不,一个巴掌打不响,我们是两个巴掌拍响了。”
唐乃子缓缓举起了手。
她的手很白。
很美。
——像玉一样的肌肤。
观世音菩萨一样的手指。
她的手指美得像波浪弯起的一个弧度。
她的左手无名指有一只戒指。
翡翠戒指。
翡翠很绿,对映手指更白皙如玉。
看到这手,这指,这翡翠戒指,舒无戏的脸色有点变了。
他马上看他的手。
他挡住那一记巴掌的手心。
掌心有一个针头般的血,正在渗透出来,像一颗相似豆。
多指头陀故意“啊”了一声,失声道:“舒庄主还是着了‘一点红’。”
诸葛先生扬起袖子,苦笑道:“唐老奶奶虽然一点也不老,但‘发花大法’的功夫确够火候,我的衣袖都给划破了。”
唐乃子却脸色发寒,微微喘咳,唐烈香连忙扶住了她。
“你的‘青一式’也够厉害,”唐乃子正举手束起她略略披落的乌发,道:“你是怎么知道我把‘一点红’的解药放在发钗上的?”
诸葛先生自大袖里伸出了手,手上拎了支玉钗,他旋开钗柄,里面流出几粒珍珠,他把其中一颗交给舒无戏,低声疾道:
“捏碎敷用。”
然后向唐乃子长揖道:“得罪。”
遂把其他珍珠小心翼翼的放回玉钗暗匣内,双手呈上给唐乃子。
唐乃子却没马上去接。
唐烈香代唐乃子接过,交回给她娘。
唐乃子只冷冷地道:“‘自在门’的‘十三么’,果然高明。”
掌声。
拍掌的人是凄凉王。
“大开眼界。”长孙飞虹赞叹道:“蜀中唐门巧斗自在门。”
唐乃子用一对凤目勾睨着他:“你信不信我也来个川中唐门对斗神枪会?”
然后她反问雷重和郭九诚:“你们还有谁要劝老太婆我?”
雷重已见识了这抱恙中的‘老太婆’的武功,心神震动,只说:“反正良药苦口,忠言逆耳,说诤言无人肯听,道忠言无人肯信,良弓断尽,猎犬丧尽,不肯纳异己之见,他总遭异心之亡。”
唐乃子哈哈大笑:“世人总当唯有自己是忠的,说的都是忠言,批评的话都是对的,忠言,而别人都是奸的,傻懂得,不听你者就是小气、小器、量窄、目浅,不是暴君就是昏主,却不知就连历代奸臣贪官,也一样当自己是忠良,别人都是谗言坏话!谁不知真的听你采纳之后,反而自速其亡、自趋其败——你说世上自命为清高、忠负之士,喜欢诤言、批评的人,到底是自欺欺人,还是自气气人!”
?第一章 靠天靠地靠老子,不算是好汉
诸葛先生道:“对。古往今来,劝人者无不自以为有理,但自以为有道理并不代表真理,也不等于一定是对。连大奸大恶的人,也莫不以为自己所作所为、所信所奉乃是正确的,但事实上自以为是却不一定是真知灼见。我也常常劝人,也知道为人处世,没有自己一套定见、一定原则,那是寸步难行的。可是,我在规劝他人接纳愚见之际,也一样战战兢兢的思忖:以对方的高明和修为,还用得我劝吗?我这样劝,到底是为了自己逞能好胜,谋私图利,还是真心为了对方好?其实,我是不是对的?听了我意见之后,影响究竟好还是坏?结果是不是正确的?对方该听不该听?该信不该信?我当说不当说?当劝不当劝?”
他苦笑一下又道:“坦白说,有时我也有莫大的犹豫,相当的迷惘。”
舒无戏哈哈笑道:“我就说你又何必自苦呢!所以我一向不劝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说着还安慰似的在诸葛小花肩膀上拍了一下。
拍得还相当的不轻:要不是诸葛有一对铁肩膀,恐怕就像糙米饼一般碎了开来。
——但如果不是舒无戏,这种跟诸葛正我有过命交情的人,还有谁的手能拍上诸葛神侯的肩膀?
没有。
——就算有,也一定会付出代价。
惨痛的代价。
诸葛也报以微笑:“话说回来,舒庄主也一样在做同样的事?”
舒无戏“哦”了一声,道:“我只会左一句闪你老子的,右一声辣块妈妈……”他一面用诸葛先生给他的药丸捏碎敷在手心的小小血口子上,一面好像很享用、颇享受的道:“我才不把我的时间心力花在劝导人的身上。人,能学好的就学好,不学好的你教的再好也没用,就像走路一样,不真个摔倒过就学不会走路,但有的人摔过了走起路来还是歪歪斜斜的,你又奈他何!何况,有的人听了你的劝才走了运,但他得势后第一就是要宰掉劝他的人。我去他侬们个仙人板板!”
无情在旁点头道:“是的,就像‘诗经’里的一首诗。”
舒无戏马上挠腮抓头皮拍后脑勺子:“诗?这个……诗!?”
这回到追命接道:“‘公无渡河’?”
无情点头:“是‘公无渡河’。”
追命一听,诗兴便斗发了,当下长吟道:“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公死。当奈公何。”这次却吟得甚为慨然自得。
无情道:“便是这首诗。”
“怎么说?” 舒无戏听得似丈八金刚不但摸不着脑袋,却连脚趾头也摸不着了,“那个公公年纪那么大了还去游泳淹死了吗!?不是姓唐的吧?”
唐乃子眼色一厉,叱了一声:“你找打!”
凄凉王机警,凄然一笑,马上接过话题:“这两位小兄弟说的是咱们……如果不是情非得已,迫于无奈,我还真不愿意动手杀你。……也好,但愿,能够寻着另辟蹊径的法子吧!我也实在不忍心再做这种事。成大事真的要牺牲那么大吗?苍天何忍哉!皇天何狠乎!”
“说的是咱们?”郭九诚也一头雾水,“我没听懂,也想不通。”
凄凉王淡淡地道:“有些人对有些事,明知不可为而为,明知道是碰壁、出事、遇险、遭难,也得要去尝试、面对的,所以,虽然已劝告了‘公’母要渡河,可是‘公’还是要去渡河,到头来‘公’堕河而殁,劝的人又能对‘公’做什么呢!”
他的神容出现了一种罕有的光采,那儿蕴有冷诮的热心,坚定的操持,以及寂天寞地的情怀。
诸葛先生一向内蕴的眼神,忽然绽出了一种很奇特的光芒。
诸葛先生眼神并不凌厉,反而有点慈和,其实,他只是英华内敛,炉火纯菁了。
一个人的眼神,最能透露他内心的真话,他真正的性情。有些人怒的时候眼里是笑的,有的人笑的时候眼里是伤心的;诸葛小花,通常竭力不在他眼里流露出他的真性情,所以反而最常呈现的是一种狡黠的智慧的光芒。
可是,就在这一刻,他的眼神里也不自觉的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感情:
敬重。
相知。
也有抗拒。
更明显的是惋惜之情。
“我明白。”诸葛先生几乎忍不住也要像舒无戏拍拍他肩膀似的,也去拍拍凄凉王的肩膀。可是他忍住了。因为他不知道凄凉王会不会误会。一旦误会了,因而反击或防备,那恐怕是非常可怕的激烈,也是激烈的非常可怕的——而且,连他自己也未必制得住、控制得来的!
“所以你在东北一出江湖,一下江南,前后就诛杀了朱勔、童贯身边的贪官恶奴三十二名,还一口气干了几件扭转时局的大案,一下子震住了蔡京六贼在民间的气焰孽行!当时东北‘神枪会’,人才济济,财雄势大,兵多将猛,却留也留不住你,朝廷治也治不住你,奸佞闻之丧胆,侠风为之大振,黑道为之尽敛。”诸葛先生把话说了下去,“之后,你因反新政过苛而意图刺杀王荆公,再因蔡京贪婪误国而行刺之,近日长孙厕身太保府,恐怕也枕戈待旦,别有所图吧?……想来,‘气量王’所作所为,也是一种‘公竟渡河’吧?”
凄凉王莞尔,吟道:“不过下两句就是:‘渡河公死,当奈公何’了……”他摇头笑道:“下场堪虞呀!”
“后会有期”雷肿忽啐道:“胡说!气量王之功业,当名垂万世,光耀四海,泽被苍生,福惠天下。”
雷肿虽然看似鲁莽火烈,事实上也曾出身于仕途,一度落籍刑部,曾掌大理寺刑狱,因结怨太多,杀戮太重后来遭弹劾丢官,终于还是为‘六分半堂’卖命,然后跟随在‘凄凉王’身边,不舍不去。“
他当然希望凄凉王大志能筹,永垂不朽。
凄凉王不以为意,道:“行大事者本就不顾虑自身安危。自己顾虑越多,就越不能为天下苍生着想。先生所说的那些案子,有些也确令我平生久恨恨未消,不无遗憾,更深感遗恨。”
说着,他的目光更有凄然落索之意,不自觉的望向无情。
诸葛小花心中一凛,马上把话题接了过去,道:“只有死人才不犯错,人谁无过。气量王本来就是皇裔、王侯,但长孙阁下却视富贵为浮云,胆敢到江湖上闯一番事业,这气慨可不是人人能学的。错不要紧,错的存在就是要辨别出什么是对的,但只要莫要再往一条错的路向一路错下去才是切要的。”
他把话说的语重深长。
长孙笑了:“人说诸葛先生武功无敌,枪法第一,智计无双……我却认为他最大的特长是:能把反对者都变成同路人。”
他笑吟吟的道:“这点很不容易。这点最难得。这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至于离开山东神枪会,那也不算什么,那时,‘大口孙家’已派系各拥山头,你虞我诈,党同伐异,内斗不绝了。我不喜欢。我认为,男儿志在天下,要流流自己的血,要挥挥自己的汗,自己的仇人自己杀,自己的恩怨自己还,自己的祸患自己扛,自己的事情自己担。靠天靠地靠老子,不算是好汉;靠势靠钱靠靠山,赢了不好看。”凄凉王一气说的甚顺,反过来问诸葛说:
“你也不是一样!”他摇摇首,目中流露了与诸葛先生看他几乎同样的神色。
——至少,有一种是完全同样的:
惋惜之情。
“你还在劝,还在谏,还在尽一份士大夫的宏愿。可是,你劝的,谏的,正在‘公竟渡河’,万一‘渡河公死’,连累的,可是天下老百姓,万民福祉,还是不如我……嘿嘿——”凄凉王目中闪过了狠色,“你和你的门人是墨、儒、道的结合,这三家一旦成功的结合上了,就是侠。”
他笑了又道,“你仍在‘公无渡河’,你劝的人正‘公竟渡河’,而家国社稷,却正在‘堕河公死’,我们呢?却在‘当奈公何’!”
掩藏不了的,是他眼神的无奈和惆怅,当中,还夹杂了一分杀气!
第二章 不忍心就是一种狠心
诸葛先生叹了一声,道:“我从来没有认为自己就一定对,也没有认为大家一定得跟着我走。我是在渡河,而且是见步走步,深一步浅一步,摸着石头把住桩的渡,万一渡不了,给洪水冲走,给大河淹个肚皮朝天的,那也是我活该的事。不过,我要是渡得了河,那就是摸出一条路了,那就可以搭桥拉索,后人可好走多了。但这河,我不得不渡,因为不是我要过河,很多人都热切着找一条可行的路过对岸去啦!”
凄凉王摇摇头,道:“可是,你是武林宗师,又是自在门最有号召力的人,在朝廷殿堂、黑白两道、天子跟前,都有影响力,万一你渡不了,很多跟着你走的人都一齐淹个没顶,你可是误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