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后来,奇怪的是,这些杂思沓想都没有了,不见了,消灭了,很平静。像回到空无。
空。
无。
一种什么都没有的空和无。
只有耳际,还是心里,隐约响起的,奏起的,凄怨的二胡之声,一胡奏着哀,一胡奏着怨,一弦拉着空,一弦拉着无,一曲都是秦时明月汉时关,一阕诉尽了成败起落不关心。
关七望定着无情,道:“你幼年负伤甚重,身罹残疾,也病得不轻啊!”
无情这才回过神来,忽然觉得:这人说这段话时,怎么声调有点虚?
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好点了点头。
关七的声音仍然有点虚晃晃的:“你受的伤和患的疾,还不够我对头苏公子的厉害,他至少身罹二十七种病,而且残疾还在遽增中。你只是在心里,可以说是伤得比他还重。”
无情心中叹服:知道这人一眼看透了自己内心。
只听关七又道(声音仍虚晃着的):“我用了一种方法,把一种叫做‘先天无形罡气’的力道,照着你眼神,灌输了给你。在密宗,这叫遥灌。在道家,这叫神传。在日后,可能叫下载、通感、电邮、上身什么的,反正我们现在不懂,也不必懂,那只是一种方法,一种方式,也是一个名辞。它已在你体内,以后你只要苦练不辍,遇敌及时专神、集中,可以有一时之轻功,也能发无边气劲之暗器,只是这股气因你体虚,易聚易散,望善自珍惜。“
无情听了,有点茫然:
自己与此人,素不相识,为何他要向自己传功?
这人竟向自己传于无上罡气,威吓还不惜伤了元气!
自己真的已承受了这骇人听闻、失传已久的“先天无上无形罡气“吗?自己体弱,是不是承受得起?运用得了?
却听仇烈香“啊”了一声。
无情以为她受了惊,疾抬头望去,却见仇烈香的震讶,是对着他来的。
“你看你……”仇烈香翘翘的指头又指向他:“你肤色刚才好白好白,要比月亮还白……现在却好红好红……
她喜忭忭的道:“你脸色恢复血色了。啊哈,那太好了。”
无情惘然道:“他……传功给我了?”
仇烈香仍为他际遇而高兴着:“他真的传功给你了……你看他……”
无情看去,只见关七一双黑瞳,已有神无气,混浊不堪。
无情心中感动,却忽然想起一个人。
关七好象洞透他想的是什么,道:“你看到我这样子,想起那个‘火眼金睛’金门羽客吧?他也是帮人帮多了,好事做多了,却落得这般下场,一双招子,算是废了,不醉还真不成眠呢!我铁定忍下心,不作他那般下场。”
无情心头一热,“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语音哽咽,说不下去。
关七哈哈笑了一笑,好象气息不调,笑不下去了,只说:“我们有缘。他日,我们还有三次战斗,你不要让着我,也不要让我杀得了你,你日后不必留手,我也不一定记得你。我也不想杀你,你今天也不欲杀我,但人生在世,有几件事是由得了己的?作得了主的?不必着想,更无须介怀。你现在也断断不会想到,情之所系,一念之间,已生万端,已成万般。日后你却为这一念之情,用机关围住了一位顶天立地的大侠数十荏苒!我也一样,哪怕身怀绝技,也一样得在左冲右突,纵冲得开天罗地网,冲不破自己的宿命业缘,你刚才不是问我怎么瞒得住你的同伙,混进一点堂来的么?
无情着实不明白关七言下之意:他觉得这个人到底是预言师?大法师?还是相士?还是像在皇上跟前那些妖言夺宠的道士、法师一样,只不过胡言妄语,突出自己,藉以迁升不过,这人在京师、武林、江湖、天下,都素有威名,他既不需如此,更不必这样,何况,这人的格局,远远高于林灵素、张怀素、王仔厝这一干别有用心、另有所图的所谓修道之士所能企及的,只不过,他还是不明白他所言,他所指,他所预示。
所以他只能就明白的来问:“是的,他们怎会让你进来?”
“我说了,蔡府的人,以林灵素为首,以为让我进来,可以把一点堂闹个鸡飞狗走、鸡毛鸭血的。反正,他们以为我疯疯癫癫嘛。”关七的眼神渐复黑黝明亮:“那位姓铁的兄弟和姓萧的年青人,让我进来,是他们知道我志在找小白。林灵素遣人告诉我小白就在一点堂后院子里。他们知道我进来必闹翻天。不过,我只是痴,但我不笨。我要找小白,那位铁兄弟一对上年纪,知道仇烈香姑娘你当然不是,所以,就放一条路,让我进来看看,好死了这条心至于那位姓萧的年青朋友则知晓,他不放这条路让我进来也不行,因为没有人能挡得住我:包括诸葛小花……除非韦青青青未死,或许可与我一战。”
他说的狂妄已极,但稍微寻思一下,居然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若自在门四大弟子:懒残大师、天衣居士、诸葛小花、元十三限,各未负伤入魔、自废武功前,能团结联手,与我一战……只怕我亦非其敌。”
无情听了,一笑而道:“关七,你也未免太狂妄自大了。”
关七也不以为忤:“我是狂妄,也太自大。我是。到了我这地步,想不狂妄,不自负,也别无他策。”
无情深刻的道:“我认为:以你目前的修为,还未到你说的地步。”
关七目中神光暴现,显然元气已大复,“或许你说的对,但我总有一天能修到我所要达到的境地。”
仇烈香可能听得有些闷,问:“你不是要来找小白姑娘的吗?”
关七这才省起,眼神又有说不出的悲哀和恨惘:“是……是的……你很美丽,就像她一样的可爱……但你不是小白。”
“我不是她。我哪有这个福气。如果我有这样的人物这般的深恋我,那我成败起落,都不须再关情。”她说着,又眼波流转的眄了无情一眼,“可是,你是怎么失去小白姑娘的呢?”
关七叹了一声,痴在当堂,居然回答不出来。
这时,二胡之声,悠悠怨怨,忽徐忽疾,袅嫒不已。
无情见他这般伤情,便对仇烈香道:“我看,他可能是不想记忆这件事……”
忽尔,关七怆然嘶声道:“天啊,你听,你听!我这回是听清楚了……这二胡,这曲谱,小白,这是小白以前拉给我听的曲子原来小白就在这里!就在墙的后面那里!你快带我去小白那里!”



第五章 情之所系,一念之间


无情没想到这人忽然因曲成狂,仇烈香更没想到:这痴人闻乐声而惊觉小白就是奏乐人!
只听关七这一阵急啸,身形一掠,已至窗前,膝不弯、肩不耸,人已平平直升,居然能凭空虚立,与仇烈香几乎对着脸相望。
无情生怕这痴人会对仇烈香下毒手,正欲阻止,又不知如何动手,只听仇烈香道:“我这儿是少保府。你要硬闯,只怕不便。”
关七急切地道:“你快带我去见她……我才不管这儿是啥地方,我若要硬闯,谁也阻我不了!”
仇烈香也急道:“我看她不是……她决不会是小白…………”
关七啸道:“为什么不是!?为什么不是她!?如果不是她,为何会奏‘此情可待’!?为什么她奏得出来!?”
仇烈香一直都很喜欢笑。
她一直都很亮,也很靓。
很丽,也很利。
跟她在一起说话,就算很闷的事情,都变得很有趣,充满了生趣,洋溢着生机。她每次一出现在窗檽上,说笑,递食,盈盈巧笑,院子里的知了、秋蝉、癞哈蟆、虫豸、蝈蝈……全都静下来,不叫了,仿佛也都在聆听她说话。奇怪的是,无情在这寂寞的园子里,跟别人说话的时候,不管早晚,那些蟋蟀、蝈蝈、青蛙、纺织娘、蛐蛐……全都在叫,人在说人话,它们在唱它们的歌,而且,肯定它们会认为它们所唱得比人说的话好听多了,也动听多了。
仇烈香说话只是快。
但不促。
而今,她说话却有气促。
显然,她有点情急。
她一情急,无情也急。
情急。
打从何时起,她急,他就急,她喜,他便喜;她怒,他亦怒?
(她呢?)
仇烈香急切地道:“我怎么知道!她的二胡拉得极好,听了让人心中发凄发寒,连飞在半壁山上的鸟儿也停下来听,华湧池里的鱼儿也浮出水面上来聆。但你决不可以去骚扰她!”
关七本就要越墙而过,听此语微微一怔,喃喃地道:“我……我这样莽然过去,会骚扰她吗…………?”
仇烈香理所当然地道:“这个……当然!你怎么可以骚扰她!你怎么知道她会欢迎你过去!”
关七震了一震,茫然道:“她怎会不欢迎我过去?……她在等我呀……她一直都在等我啊!”
仇烈香气呼呼的道:“等你,她才不等你,她连她丈夫也死了心,天下男人,她一个也不等,一个再也不等了!等你的是小白,不是她呀!”
关七痛苦地道:“她如果不等我,为啥要奏‘此情可待’?她如果不是小白,又为何会奏‘此情可待’!?”
仇烈香见他如此痛苦,知道情之所系,全在一念之间,此际,这人情怀激荡,就算斫了他双腿,挖了他双目,也不能阻止他要做傻事,见他极欲见之人。仇烈香冰雪聪明,刚才见这痴人对无情出手传功,光是这种隔空过气、下载、遥灌的功夫,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可以推想万一此人全力出手,只怕真无法制得住他,于是马上以柔制刚,不跟他一起斗冲,只回避话锋的回了一句:
“那我怎么知道?这曲子幽怨动听,我已听了多次,每一次听了都想哭,但它哀怨到了极处,又让人无法痛快哭一场,才是这乐曲真正的悲凉处,悲得无处可泄,压抑郁闷。这样的名曲,写得那么哀恻缠绵,自然能流传广远,很多人都会奏了。会奏会弹会拉会吹,那也不出奇呀!我听多了,也会吹几阙呢!那我就是小白了么!”
关七听了,愈发紧张,头发竟根根戟直,“那你的曲子是跟谁学的呀!?”
仇烈香知道关七实在急得什么似的,光凭他对“小白”用情之真、寄情之深,就不该在语言上与之游花园、逛圈子,于是道:“我就是跟现在拉二胡的人学得的。”
关七惨然道:“那你怎么知道她不是小白!?因为那曲子是我作的,我为她写的!”
仇烈香一听,也白了脸色,一狠心,一句就顶撞了回去:“她、一、定、不、是、小、白!”
关七咆哮起来:“你凭什么这样说!?”
仇烈香只觉吼声刺耳,眼前一黑,几乎就要往后栽倒下来。奇怪的是,这尖哮只对仇烈香,直刺其耳,直入其脑,但对其他人并不造成噪鸣、刺耳之响,这人的功力,纵悲怒时亦可如此收放自如,也当真可谓匪夷所思之至。
仇烈香却一股烈性,“我当然知道。”
关七疾道:“你怎么知道不是我的小白!?”
仇烈香斩钉截铁地道:“不,可,能!我就一定知道。就我知道。”
她愈给逼迫,愈更坚定,愈是强调。
关七怒问:“你凭什么这样说!?”
仿佛,如果对方不只是一个小姑娘,他已早已下了杀手了。
连无情也在全面戒备,以防这痴汉突然向仇烈香出手。
仇烈香冷笑道:“我当然知道。因为拉二胡的,就是我的娘!”
她一字一句的说:“她是我娘亲。没、有、人,比我、更、知、道、她!”
一时间,不但关七没想到,连无情也没有料到。
两人都为之愣住。
无情不知晓关七听到后是怎么想,他自己心中可不大是滋味:
仇烈香的母亲也在蔡府里,而蔡卞又有小老婆、妾侍无算,那么,仇烈香会不会也是蔡少保的…………?
他觉得有点不堪设想。
关七呆了半天,仍怔怔的望着仇烈香,好半晌,才痴痴地道:“小白……小白……小白她会是你娘?……你这么大了……你几岁?……不会吧?她还只是年轻姑娘…………”
他这样喃喃自语的时候,身体忽然打了一个颤哆,淌下了两行鼻血,他仍兀然未觉。
无情知道刚才关七过气、遥灌,以真气下载到他身上时,反而给张怀素的寒刃之气入侵五脏,又因情怀激荡,忘却以罡气护体,所以才会冷颤。他不知道未来的世代有没有复制、下载、传送物件的方式,但这种完全隔空把自己真力、元气即时灌输他身上的奇功,还完全不必通过任何物体便可运作,让他对武学的境界更知其博大浩瀚,而对武术的修练更是兴味盎然。
仇烈香却见关七可怜,便好言安慰他道:“你要这样闯过去见娘,那是很莽撞的!这是少保府,你真有诚意,就从大门通名叩访,娘要不要见你,那是娘的事。至少,你没有让她吃惊,让人感觉不礼貌。”
关七听了,垂下了头,惨然道:“是的,是的,我该堂堂正正,登门造访不管你娘是不是小白,我都该走这一趟…………”
他霍然抬起头,又满怀希望,黑瞳映着月华,闪着晶光:
“说不定……她知道小白的下落呢!”
仇烈香这次不逆着他,叹了一声,道:“是呀。”
关七仿佛又有了“生机”:“好,那我这就去找她。”
仇烈香提省道:“这么晚了,少保大人和他的人,都不会欢迎你进门的。”
关七冷哼一声:“我只要见你娘……其他的人,我都不想见,谅他们也拦不住我。”
仇烈香目中闪过狡黠的神色,欲言又止,关七忽然像记起了什么似的,也提省道:“那些人,来找你的麻烦的,却不只来一批,也决不是打个逛就走,你自己当心了。”
他是跟无情说的话。
无情只觉心中一暖。
他觉得自己好像欠负了这个痴人很多的情,许多的义。
不知,何时才能回报。
正在这样寻思的时候,关七陡地暴叱一声:“给我出来!”
倏地飞掠而出,一下子已到了一个极滑溜、极险陡、极难容立足之处的屋檐底下,闪电般出手,已揪住一人,一发劲,就把那人给摔了下来!
第六章 此情可待,教人发呆


给他一把抓住那人的轻功,也可谓是好到了极处,高到了极点,但关七的出手,也快到了极点,怪到了极处。
更怪异的是关七的身法。
他刚才跟仇烈香说话,是隔着窗子的。
仇烈香一如往常,许是拿了张高凳子垫脚吧?所以,她站得比无情高,才能俯首跟他说话,伸手递一串串的食物给他。
可是,刚才关七跟仇烈香说话,是面对面,平着高度的,那是因为关七整个人往上提,膝不弯,趾不踮,人就“浮”在半空,就这样,虚浮着与仇烈香对话。
而且,在这段时候,关七还情怀冲动,并非凝气聚力,还神散心分之际,却依然能平平“浮立”半空,完全不费力,不着意,就像他一直都站在实地上一般。
光是这“蹈虚若实”的轻身功夫,已足以教人咋舌。
那时候的情景,若有别人看去,可谓甚为“诡怪”:
无情在最低处。
他无法站立。
他只能坐在轮椅上。
月下。
影孤清。
教人怜。
关七却“浮”在半空。
他最激动。
也最激情。
隔着窗儿有个女子。
美目倩兮,巧笑倩兮,顾盼倩兮,只有呵气若兰,吐词若艳。
三个人,一坐,一浮,一隔,在月色下,形象甚是吊诡奇情。
到后来,关七凭空乍起,一掠而过,到屋檐下一处最惊险、最巅簸,也最滑不留足之处,突然出手,揪出一直匿藏在那儿的一名汉子,从屋顶往地上就大力一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