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练的暗器,无法突破。
他习的轻功,无法施展。
他活着到底为了什么?
——更进一步,是不是死了更好?

第三章 瓶中稿


他吹箫。箫声里,他顷尽了不平与寂寞。
他在寻找自己:寻觅一个自己可以活下去的方式。
他不想连累人。他更不想让人负累。
他想照顾弱小的人。但他现在却只能让强大的人照顾。
——自从铁师弟带艺投师,入门之后,很显然的,他处处受到世叔和朝廷的赏识和倚重,相比之下,自己不但是最爱莫能助而且简直就是无助。
这都是他心里的症结,都是他的瓶颈。

突不破之处,叫瓶颈。
冲不开之处,叫关。
闭关其实也不容易。因为心猿意马,上蹿下跳,百方游走,根本难以受制。
能闭关者要沉得住气,要能隐忍,要可沉潜。
闭关可不是把自己关闭起来而已。
闭关是一种修行,一种历炼。
要忍耐。
要等待。
要静伺时机。
要苦候大势。
势至而冲缺。
机至可破关悟。
那么,闭关才有价值,才不枉不妄。
破关才能不纵不羁。

这时候,无情的关仍然未破。他仍关闭着自己。
坐在诸葛亲制给他的木轮椅上,就是他的坐关。
他的瓶颈突不破。他仍在瓶中。就像在无尽的大海中,他是瓶中的一份手绩,书简,漂泊于浪涛之间,载浮载沉,没有定向,既未到岸,也不着边际,而且无人发现,那一口瓶子,那一份手迹到底在切切求救,还是哀哀呼唤?
不知道。
有的生命,太软弱,太脆弱,只能随风而逝,随波逐流。

他的生命真的如此哀怜吗?这般无助吗?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不知道……
他顿了顿,转换了首曲子,吹了半阕,忽然,那甩不去的问号又涌上心头:他真的摆脱不了噩运吗?他的命运真的作不了主么?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真的是我命由天不由我吗?
——我的命真的由不了我吗?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他想着想着,心绪大乱,一味使劲儿的吹,兀然而止,忽尔而吹,在辄就停。如此多遍,音不成调,声不成韵。
就在这时,忽闻一笑。“嗤!”
无情正千思百虑,心乱如麻之际,一切都给这一声嗤笑打断。
惊省。
“谁!?”
没有人回答。
此际,他正在“一点堂”的后院里,庭院很深,他却躲在院子见底了的墙角下。那儿有几棵大树,几丛蔷薇,有桃树、柳树、槐树,巨大、疏落、浓密的阴影分别罩了下来,他就躲在暗影里。
他最近就是这样:
有阳光的时候他就躲在阴影下。
有灯光的时候他背着灯。
有月光的时候他就留在房子里。
他是给光芒放弃的孩子。
他也背弃了光。
他现在就是自己一个,躲在院子一角落,吹箫,断,而续,续,又断,断断续续,主曲吹不成,无端自成韵。
这是因为他的孤僻。孤僻而又不与人言,就成了执拗。他不喜欢见人,他更不喜欢人见到他的残废。
他躲在墙的一角,阴影之处,墙上又一半月形的窗,窗上打了几个蝠字木格子,那是另一处院子的角落吧,他可从来也没想到:在墙的背后也会有人!
然而墙后真的有人!
这一声嬉笑,却让无情吃了惊吓了一跳。
他叱了一声:
“谁!?”
但没有回应。
没人理他。
无情只觉脸上一阵发热:谁那么卑鄙!竟躲在墙后听他的紊乱的心曲,还不记得自己刚才有没有哭?哭了没有!?
他想想更气:推轮到窗边,又叱问了一声:
“谁呀!?”
还是没人应他。
墙那儿幽幽寂寂的,好像是一座给人荒废了好久好久的庭院。
无情想想仍是不甘心,他吃力但奋力的用瘦弱的臂膀子,支撑着轮椅的把手,又一手抓住一株柳树干,终于爬上了半月窗。
他的头慢慢的升了上来。
他力撑着小小的身子,终于探到了扇窗的高度。
他看到了。
他看到隔墙的世界了。
那儿有假山、流水、幽森的花木,池中还有鱼儿追逐游嬉。
无情还看到最近眼前的是两朵月桂,一黄一红,开得十分娇艳、旺盛,但他眼尖心细,一眼望去,已发现:
黄的缺了两瓣花。
红的枝干已给拗断了。
——恐怕,也盛开不久就要凋谢了。
他不知为何自己会集中在这两朵花上,许是因为花上正翩翩着两只飞舞的彩蝶。
庭院里没有人。
笑声却从何而来?
就在这时候,他就闻到一股味道:
香。

带点冷的香。
浮动的香。
冷香。
——却有一股冷香,在目、在耳、在衣、在心?

午间悄悄逝去,阳光的脚步轻如小猫,黄昏已像微黄的绒毛一样的披落下来,且把两处庭院,都照得一片澄澄的黄,非常宁静。
无情这时候只觉得:
怎么这么香。
好香。

他不见有人,才放下了心,却不知怎么,也似有点失望。
他刚刚松了力,卸了劲,想从支着身子的柳干和轮椅把手上落下来,忽然之间,自下而上,一物刺来!
其物甚尖!
无情已来不及避!
不及躲!
尖刺已至面前!
——但却没有自下而刺穿他的颚或喉,而是直举目他的鼻端:
“奄,这是给你的。”
第四章 连月色、也份外明


看着那忽然递上来的东西,因为离得太近了,无情一双明澈的眼睛也变得斗鸡了。
这刹间,无情真是又惊又赧又愧:
——如果这竹签是刺向他的,他早就下巴穿洞,不活了!
——他居然没发现,人,就在隔墙半月形的窗下!
他失觉了!
而且失察!
甚至是失手了!
如果对方是对付他的话,他早就丢了性命了!
但他却吃了一惊。
吃惊的表情,对方一定是看到了。
对方又是一笑。
笑声如溪绕方壶,秋水漱金。
无情这时已不暇辨识。
他接下来是窘,因为刚才自己探首在半月门张望的样子,对方一定全都落在眼里了。
接下来他才定下一口气,只见递在自己眼前的,是一串龙胆果子,用一枝尖竹串着。
有黄。
有红。
像鸡心一样,果子的皮润滑翠柔,果心剔透玲珑,看了就很想黏上一口。
他一时呆住了:
这是什么!?
但一时却不感用手接住。
“给你吃的。”那女子笑得像与谁画眉都是一串风流谜似的,乐不可支,“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他接住了。
而且已接过了。
他正想说什么,只觉得墙那儿“嗖”的一声,一缕香风过处,人已不见。
无情甚至没看见她是谁。
什么长相。
他手里还拿着——
那串递上来的:
龙胆果。

他瞪着两只大眼,看着粒粒红的、黄的龙胆果,忽然,脚下一空,滑溜一下,咣地跌落在轮椅上座下,还是攥不住,“哎唷”一声,再七狼八狈的一路滑落下来,直躺在草丛里喘气。
他原用双手,一手支住轮椅把手,一手卡在柳干上,现用一手去接龙胆果串子,另一手自然支撑不了多久,一失神间已滑跌下来,幸没摔个伤重。
他一摔跤,第一感觉,还不是痛,而是怕又给“她”看到。
后来又发觉:自己在草地上伏着,她在墙那边,是断断看不到的,所以他反而乖乖的伏着,不敢轻举妄动。
——面子,还怕没丢够么?
他看手里的龙胆果子串,幸好,还没给摔坏。
他就这样趴在在草丛里,好久,直至知道邻墙的女子早已不在了,夜色早已来临了,他还躲在草丛中。那草,还真的有点刺面。
他始终没见过那女子。
只记得那一缕香风。

风,是轻的。
连草尖拂他的面颊,也是轻轻的。
长刺的草,也只刺得他有点痒。
连月色,也特别清,那一夜。

第二天,他也去了北院墙角。
阳光正好。
柳在摇。
依依无定,花花草草争妍。
这次,他没有吹箫。
他只怔怔的看着那半月窗。
他手里拿着一串糖山楂。
他等了好久。
没有动静。
没有动。
只有静。
也有动,是柳叶对着槐花摇摇曳曳。
一定是风经过了。
风过了云烟,风过群山,过尽人间,来这儿悠悠一个转忽,让少年盛崖余在这美好阳光的墙角下,幽幽愁愁。
小桥流水,在墙那边,淙淙流动。
也许,流过的就是这些心思和心情。
无情真想又爬上窗去。
可是他没有这样做。
他手里拿着串山楂果子,在等。
等到晌午成了下午,下午成了黄昏,黄昏里挑出一颗大星:
黄昏星。

他什么也等不到。
到夜里,月亮送他回到了“一点堂”。

“你发什么愁?”
舒大坑问他,他一眼就看出这少年郁郁寡欢。
他摇摇头。
和衣睡下。
睡下,但并没有睡去。
外面苍穹,繁星如画。
他躲在床上,从四方格子的窗外,可以望见天空。
他忽尔想到:
在谧静的月夜,北院角的那一口半月的窗子后,不知会有什么事儿呢?花在晚上会开吗??蝶在晚上会飞吗?水在晚上会流吗?鱼在晚上会游吗?
他不知道到那里的时候,他忽然睡去。
抱着一管箫睡去,箫,就竖搁在他小不伶仃的身上。

第三天,他还是来到北院墙角。
依然风和。
日丽。
但没有什么事发生。
偶然,只从墙后远远的地方,传来一些笑嬉戏、游乐的声音。
听不清楚。
他费了心、用了时间去听,也听不清晰。
就在这一天,他寂寞无聊的叭在草丛上,上次他摔倒过的地方,第一次发现了,有一种草,长得很矮,叶子很细,叶儿拢集着,每一只一只长长秀秀的手指,有的还长了花球,那花像一丛圆毛绒,但指尖稍加碰触,叶子就会动的,叶指往内靠拢,好像是会害臊一般。
——然而,这草是长了钩刺的。
那天,他摔倒的时候,大概就是给这种草儿刺着了吧?
后来,他才知道这种草的名字。
不过,这一天,他的等待依然落了空。
他在推动轮椅回去之前,用手里那管箫,不住的在空中比划着。
他没有去吹那管箫。
他怕给人笑。
但箫依然发出破空之声。
声音里依然有着几许寂寞,几许哀凉。
没有给吹响的箫依然奏出主子的心情。
那是少年无情当时的心。
和情。

他郁郁不乐回到“一点堂”的时候,这回是大石公问他:
“小家伙,你怎么了?”
他还是摇摇头,说:“没有事。”
但这次他随后就向大石公:“我们后院的那院子,是什么地方?”
大石公观察了一下眼前的少年人儿,虽然跟他那么熟了,不知怎的,还是令人生起一种冷冷然的感觉。大石公的江湖经验何等丰富,威望何等高强,何况无情那时还那么年少,可是,大石公还是生起了这种“虽然相熟不可相近”的感觉。
这使他常常要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碍,特别多些去接触无情。
“北院?”大石公问:“向左爿的,就是少保蔡攸的居停,向右的,是门下待郎温梦成,你问这些干啥?”
无情小心谨慎的问:“左爿的,是蔡攸,右边的是温梦成……不是右爿的,是蔡攸,左边的,才是温梦成的么?”
大石公给这奇奇怪怪的一问,不禁失笑道:“这倒记错不了,左蔡右温,这好记得很。小崖你一向记性挺好的,今天却是怎么了?”
却见无情依然翻来覆去,喃喃不已。
大石公看他样子,却有些担心起来了,提省道:“你是知道的,蔡攸是惹不得的。他甚受主上宠信,威福作尽,妻妾成群,谁稍稍开罪了他,或仅仅是劝诫了他家人,他是怀怨必报,不死不休的人。你如果过去嬉游,还是不要进入他们府里去,那儿什么名贵东西都有尽齐全,但就是缺乏了良心。”
无情道:“我也知道一些。蔡攸和王黼在宫中常密密的安排游乐,有时在宴上召来短衫窄绔,涂抹青红的待女唱歌跳舞,而且优娼侏懦,参杂其间,说的都是淫谑浪语,蛊惑帝心.是他绝了主上听谏的言路的.因为他的诬告而入狱遭刑的人,不少于二万,如果加上所连累的家小,恐怕更加可观。”
说着,他脸色铁青了起来:“这种人,有朝一日,如果有此能力,自是非除不可。”
虽是年少,虽有痼疾,但这几句话,还是说得锋锐无比,掷地有声。

第五章 送给蚂蚁的曲子


大石公却是跺足道:“吱呀呀,我就是担心你有这种想法。你要行侠可以,但这种心思一旦让人知道,只惹杀身之祸。”
无情点点头道:“而且还会给世叔和大家添麻烦。”
大石公爱惜的看着无情:“你知道就好。我们都有热血侠心,但还是要量力而为。”
但他却不知道:无情心里郁闷的正是,北院左墙,那儿正是蔡攸的府邸。由于赵佶宠信蔡京父子,更因蔡攸提供美女淫佚,更为倚重,连蔡攸妻宋氏均可自由出入禁掖,而其子蔡攸还可以行领殿中,监视巡戌只要稍有发现有人对他们向皇帝弹劾,马上下手翦除,所以更加气焰薰天。那个予他龙胆果子串的女孩子,来自那儿,自然就交不成朋友了。
大石公见他无精打采,不知由原,怕他闹事。问:“是蔡少保家的人欺负你了。”
无情摇头。
大石公笑着拍了拍他:“你这孩子就学会摇头!”
然后他补充道:“蔡攸一家,虽然难缠,但他毕竟在主上还潜藩时结交,还知进退之道,还不致主动去招惹诸葛先生。不过,蔡卞历两朝元老重臣,更加嚣狂。他近日又回到咱们‘一点堂’前边的‘上清楼’,他的家小完全目中无人,要闯门就闯门,要入室便入室,这几天先生外务,他们则多次进来骚扰,又不可得罪,还是隐忍为尚。”
这点无情知道。
他也见过那几个姓蔡的公子哥儿。
——院子里、园子里、甚至屋里、房里、室里的事物,他们见了喜欢,二话不说,就叫家奴抱走,临行还扔狗踢猫的对宫殿内的人尚如此横霸,若是对孤苦无告的小百姓,更可见一班!
无情想起他就一肚子火。
不过他现在倒不是气这个。
他气的是为何那女子要来自蔡攸家!
他自己也有点莫名其妙:
他为什么要气这事儿?
——这事倒底有啥好气!?

这两天,他也没到后院去了。
第三天,他还是去了。
他本来没打算到墙脚,但走呀走呀的,还是到了北院。
重门深锁。
隔墙那儿,远远深处,似乎传来一些詈骂之声。
(不知骂谁?)
——不知谁给骂了?
仿佛,还有饮泣之声。
无情决定不再去聆听。
不再关心。
他不自觉的还是把轮椅推到半月形的窗下,忽然发现泥地上有一排蚂蚁,鱼贯走过。
他们有的叼着食物,有的衔着树叶、泥巴,有的比它们身子大几十倍,有的还重十几倍,他们就这样一只接一只的走的,忙忙碌碌,营营役役,但步伐丝毫不乱,姿态昂扬。
偶尔有另外落单的蚂蚁对着走了过来,似乎是赶来声援的,遇上了另一只往窝里走的蚂蚁,彼此都稍稍停了下来,触须相互厮磨了一下,大家停了停,又各自赶自的路,忙各自的事。
他们背向而行,但心意已传。
无情饶有兴味的看着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