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的回答也很老实:“是。”
林傲一知道自己纵控大局,但仍不大放心,加了一句:“那你还凭什么还可以那么──”
无情替他说了下去:“镇定?”
林傲一冷哼一声。
他不喜欢无情的若无其事。
──尤其是跟这个人对敌的时候。
奇怪的是,做他的朋友,会很容易便喜欢他、佩服他,甚至情不自禁地服膺于他、听服他的意旨,可是,一旦作他的敌人,哪怕已控制在自己掌心,稳操胜券,还是让人
心里慌忽忽的,不踏实。
他一向在杀人前,已操控大局,看敌人在自己掌握下害怕、恐惧、惊怖,乃至呻吟、哀号、求饶,让他充满了快感、得意、成就。
现在无情的命已在他手里。
可是他并没有感觉到成功。
没有快感,也没有得意。
甚至愤怒大于开心,紧张多于高兴,反而好像是他自己落在无情手里。
──这个天杀的残废,就算已把他俘虏了,竟然还是让人感觉着他的逼力和压力!
这使他更动杀意。
杀气大盛。
“你知道吗?”无情却在这时说,“你也让我发现到一件事。”
林傲一审慎地道:“你说。”
“你是没有松懈,保持警觉,”无情道,“可是,你太紧张。你虽然已成功地暗算了我,可是,你却完全没有轻松过。”
听到这番话,青月公子的脸色更是难看。
无情知道自己的话已击中了他。
他再追问一句:“为什么?”
林傲一沉默。
灯影晃动。
这一大段期间,洞穴里什么声音也无。
没有鬼啸。
没有厉嗥。
──这群鬼凄厉之处,难得有如此平静。
除了他们二人从友成敌,一问一答,一来一往,相互对话之外,没有任何杂音声响。
但他们的话却有回声,一层一层,一阵一阵,深深远远的传了开去,好像,有好几个无情,好几个青月公子在对话似的,这使得在洞里只要还活着的人,都感到十分的诡
异、不自在,如在梦魇之中似的。
铁布衫 第六回 甩头蓝
半晌才听林傲一干涩地反问:“你真的想知道为什么?”
无情点点头。
林傲一望定无情,一字一句他说:“因为跟你做敌人并不好受。”
无情看着他,眼色有点不同了。
林傲一说开了头,索性把话说下去:“我还是喜欢跟你做朋友,不喜欢当你的敌人。”
无情甚至带点同情的望着他:“你本来也是我的朋友。”
林傲一激动地道:“不,不!你是官道上,又是侠道上,打从一开始,我们就不同道,我只不过在道上截你!一开始,我们就对立,不是友,而是敌!”
无情却平静地反问:“为什么呢?你不一定要在魔道上啊,你大好身手,何必作贼?何况,我跟许多大盗都成了好友,阳关道,独木桥大道如天,各行一边,各走各路,
谁也没碍着谁,大家仍是好朋友、好兄弟。”
林傲一一副不能置信的模样:“你是官差,又是名侠,有哪个大盗大贼敢跟你交朋友?黑道上的好汉,给你逮着了,不入天牢也砍头去了,谁敢与你称兄道弟?!”
无情一笑道:“有,还多得很。”
“谁?”
“沈虎禅。”无情说到这个名字,连眼睛都亮了,“以及他的七大寇。”
听到这个名字,林傲一也没二话说了。
“是佛是魔,全凭一念之间。”无情道,“是敌是友亦然。”
“不对!”林傲一青筋横过面颊,要不是全力抑制住,就在刚才的刹间,他已几乎要发力拗断无情的头,“你既上得了疑神峰,就是我的敌人,一旦成敌,非死即生,所
以也只有你死我活,何况,我已对你下了手,已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其实,你之所以不能放松下来,我也知道原因。”无情道,“你自己就是一座疑神峰。”
“什……什么?!”
对这个说法,林傲一觉得完全不可思议。
“你自己根本就在疑神疑鬼。”无情道,“你的疑虑愈多,是来自对自己的信心不足,对自己要办的事没有把握,跟自己过不去!”
“你没资格劝我!”林傲一吼了起来,“别忘了,你的命仍在我手里!”
“你激动,是因为你知道我说中了。”无情道,“你自己就是一座疑神峰,因为心怀鬼胎,自己心里就有一处猛鬼洞!”
“住嘴!”青月公子咆哮道:“我只要知道,你第三个远道而赴绮梦客栈的理由,是不是要追查‘甩头蓝’?”
“是。”无情决然道,“我对孙老板、习姑娘等人所见的红粉,骷髅,白骨,飞行庙宇……如果所言非虚,那么一概都疑是吸食了‘甩头蓝’所产生的幻觉。”
林傲一冷笑:“她们又怎会吸食‘甩头蓝’!”
“她们不会。”无情道,“但她们要经过桥。”
“桥?”
“独木桥。”无情道,“独木桥上有飘忽的雾。”
“你是说……”青月公子惊疑不定地道,“雾中有毒?”
“如果雾中散布的是‘甩头蓝’,那么,那条就是毒木桥。”无情道,“如果中毒再深浓一些的话,足以把脖子也甩断掉──只瞥见一些幻像,说来还不算严重。”
林傲一瞳孔收缩:“看来,你的确是为‘甩头蓝’而来的。”
“‘甩头蓝’不止在此地出现。”无情补充,“不久之前,西镇镇主蓝元山在‘金印寺’山僧噬人的凶案,恐怕跟这种毒物也不无关系。事实上,我们怀疑‘武林四大世
家’中一向谨慎、稳重、对爱情专一的北城城主周白字,在与南寨寨主殷乘风决战‘谈亭’之前,也着过‘甩头蓝’的道儿,才会做出一连串互相残杀、自毁前程的事体来。
”
无情双目直视林傲一,发出刀刃一般的利芒:“甚至可以说,我们此上疑神峰,打大老虎在其次,探索独木桥上的毒反而是首要任务!”
青月公子瞳仁更绿:“我们也一样在追查本来是独门秘方的‘甩头蓝’,何故竟如此迅速的流毒于江湖……”
他喃喃道:“的确,‘服了甩头蓝,一生回头难’,你查是查对了,可惜……”
无情问:“可惜什么?”
青月公子道:“你追查不下去了。”
无情又问:”因为你要杀我?”
林傲一道:“无管如何,我都留你不得。不过你倒可放心,‘甩头蓝’一事,你死了就撒手,但这件事我倒一定不放过。这件事,我们‘东北王’一刻馆首当其冲,决不
容事态再形恶化。不过,杀你之前,我总要弄清楚你何以知晓我的身份,否则,我总觉得……”一时说不下去。
无情居然笑了一笑,带点倦意地道:“你不让我活下去,一定有你不得已的苦衷。”
青月公子盯住他,好像从来就不认识他这个人似的:“你说话打动我也没有用。对这件案子,留你并肩作战,无疑如虎添翼;但让你活过这一次,只怕我也是自掘坟墓。
”
无情还游目望了望四周:“这儿倒是一座天生的坟墓。”
青月公子沉吟了一下,才道:“既然你曾经当我是朋友,那在你死于我手之前,我还是要问清楚一些事情──不过你可以不答,反正你都快要死了,也无惧了。而且,你
本是残废,但仍算是一条汉子,我也不至于会对你用刑。但我可不知道别人会不会。”
无情听了就坦然道:“好,你问吧。”
仿佛,快要死的将是林傲一,而不是他似的。
林傲一虽有点为之气结,但还是问:“根据你刚才的说法,你最多只以为我假冒聂鬼王,但又怎知晓我是林傲一?”
无情道:“因为你看孙绮梦的眼色。”
“眼色?”林傲一迷惑了,“我的眼色?”
“对,你看孙老板的眼神,不知不觉中,流露出又恨又爱的情感来。”
“又恨又爱?”林傲一嘿声道,“哼,又恨又爱!”
“是又爱又恨。”无情道,“孙老板是个大美人,男人对她动情、动心,乃至有非分之想,都是正常不过的事。也就是说,有的人在眼里流露出仰慕、好色,乃至妒嫉,
都不出奇。奇的是你。”
“我?”
“你的眼色有压抑不住的需求和欲望,但又有难言的悲愤和不平,所以更愈发显得又恨又爱。”无情道,“不过,很明显的,绮梦姑娘却不认识你。”
林傲一点点头。
他虽不想承认,但心里不得不同意和佩服。
“也就是说,你对绮梦有怨,她却对你无知。”无情笑笑,“人的眼睛常常难以隐瞒自己的感情,不管什么颜色的眼睛都一样。有的犬只是绿眼的,有的猫瞳仁是蓝色的
,而有的小鼠眼珠还是红色的,不过,它们看到主人和看到敌人的时候都一样流露的是高兴、快乐、畏惧、防卫的神色。连小动物也如此,何况是人。”
林傲一道:“于是,你联想到传说中的孙绮梦拒婚而远赴野金镇事件,从而想到就是我这给人悔婚的家伙!”
“当然这还不足以证实,也不足够。”无情道,“不过,我们却把绮梦客栈前的土质和水质,作了些化验,也得到了些结果。”
“化验?”林傲一轻蔑地道,“我们不是一起研讨的吗?也不见得能验出些什么来,只知道那儿水质很奇特,夹杂着一些少见、罕有的物质,我姑且称之为钒、钻、镓、
镍、镧……等异物,也出现在水里,还有些说不出名称的杂质,有的溶解,有的不溶──但这有什么希奇?上面就是疑神峰,峰里有猛鬼洞,洞里有‘沙漠蔷蔽’──能生长
出这种‘蓝花神兵’来,这儿的水质。土质,不奇才怪!”
无情静静的等他说完,却加了一句:“但有的化验,你去了浴洗,我们却找出了疑点,寻得了结论。”
林傲一忽然想到什么事情似的,撑住了,还张大了口,一时说不出话来。
“人。”无情道,“有人死在井里,他是给杀害后丢入井中的。他身上还少了好大的一块肉。”
然后他望定林傲一,一字一句的说:“看到了这打捞出来的尸体,还有她身上给咬掉的肉,我们自然大可联想到:你嘴里衔着那块肉的来由了,是不?”
他像是在审犯人般说。
而且间中夹杂着一两个突袭一般的问句。
铁布衫 第七回 一口肉
“你咬下来的不是鬼肉,”无情并没有因林傲一一时答不出来而放过,“而是人肉,对吧?”
林傲一还是没有回答。
他淌着汗。
仿佛这汗珠都是绿色的。
“你们杀了人,就把她推入井里,一了百了。”无情不像是死生由人的俘虏,而似是明断善恶的判官,“你还咬了她的一块肉,顺便证明了你自己的清白:你不但给鬼咬
过,也咬过鬼。”
青月公子叹了一口气。
还是没有说话。
“你负伤──或装负伤的时候,我仔细看过那块你嘴里衔着的肉,那块不似是刚刚从人的身上一口咬下来的,因为切口已成瘀色,也没有大量的涌血,甚至血块已干涸,
肉已硬涩,肌理也坏死了。”无情一面说,一面观察着青月公子的神情,“新鲜人肉决不会这样子的,当然了,除非那真的是鬼肉,或者是死人的肉。至少,是死去了一段时
间的肉。”
青月公子舐了舐干涩的唇:“所以,你佯作命人分析水质和土质,其实,也暗中派人去井里打捞了?”
“避人耳目,自所难免。”无情道,“白幺儿的水性一向很好,何况,他对核验一向是精专得很。”
“我们那时就一直在想:如果你不是聂青,那会是谁呢?”无情这次不待青月公子追问,已说了下去,“我们看了伤口,找到了死尸,想到你的出现,你的伤势,还有你
的绿眼睛,长得极速的胡须,就联想到称雄东北的一个人物,还有他的‘咬牙切齿’,以及他们家族研制的‘冰天雪’,能将毒力吸收转化为内力的奇特体质。”
他笑笑又道:“一切都指向一个名字:那就是你:青月公子!”
“不过,如果没有老鱼的伤和他的告诫,”无情还有补充,“我们还不能真个儿断定是你。”
“老鱼?”青月公子没想到已一早给人算定了是他,心中既惊且疑,“他的伤……”
他百思不出在这一环节上自己又出了什么错。
“他给咬了之后,他的眼色跟你是一样的,你没发现吗?”无情道:“何况,他告诉阿三,他在背后遇袭的时候,虽不及回头,但是有你在他后面:也只有你在他后面。
”
林傲一闷声道:“我以为他死定了,不然,再补一记,他死了就不会有那么多语言了。”
无情摇头、“别忘了,他是‘铜皮铁骨、铁壁铜墙’鱼玄姬。”
林傲一嘿道:“好好的一个犟汉,却叫了个唐朝女道士的名字!”
“唐朝女诗人是鱼玄机。”无情道,“他的确姓鱼。他的武功却是李玄衣调教出来的。他曾迷恋过姬摇花,一度不能自拔。所以他干脆以这两人大名中其中一字作他名字
,以作纪念,以为做戒。你别看他是个莽汉子,他其实大有玄机。”
“我知道。”青月公子哼声道,“我就是不敢小觑他,才施猝袭。但还是小看了他,不知道他已看破了我。”
他怪笑一声,叹道:“难得啊难得。”
无情一怔:“难得什么?”
“你今天已快要死了,却还替部下朋友吹嘘!说起来,做你的朋友真幸福。”青月公子似乎有点感慨,“不过,还是做你的敌人比较够意思!”
他又忿忿不平地道:“不过,他给毒毒绿了眼,关我屁事!”
无情不温不火地道:“当然有关,黑皮肤的人,生的孩子皮肤易黑。长得高大的父母,生的孩子多半不矮。爹娘秃发,孩子到中年以后,通常都有秃顶之危。双亲若生病
而殁,其子女也容易犯这种病。这叫遗传。吃了香豆,尿溺难免也有个味道。常食肉类,血气也旺些。若经年用红色蓝色紫色的颜彩拌水淋花,芍药和菊,都可以开个红、蓝
、紫来。既是遗传,也是感染。老鱼给你咬了,余毒未消,当然转绿,难道还转黄变红白不成!”
林傲一似乎也在检讨自己:“看来,老鱼给我‘咬’了之后,你就开始防范我了;要向你下手,最好时机应在老鱼中毒之前。”
“不对。”无情更正道,“在你还没‘下口’之前,我已因一个人提供了一件事而对你加强了防备。”
“谁?”青月公子讶然道,“什么事?”
“罗白乃。”无情道:“他一看到你,就有个感觉,让他觉得不对劲中带着畏怖。”
林傲一傲然道:“他当然怕我。”他的语言里充满了自恃,“很多人都怕我,也不止他一个。”
“可是他本来没见过你,”无情反问,“他怎会对你有熟悉的奇特感觉?”
“你说呢?”
青月公子饶有兴味的反问。
“近期见过令他觉得骇怕的,只有两次,”无情层层推进的说,“一是在味螺镇,他遇上了垂危的朱杀家。”
青月公子侧着头,诡笑问下去:“还有一次呢?”
无情道:“便是他在绮梦客栈里所遇的月下鬼魂了。”
“不过,那是个女鬼,你虽然是鬼王聂青,”无情居然开了他一个玩笑,“你就算是鬼,也决非女鬼,他们应该不会看错,而这一点,我也还看得出来。”
青月公子指着自己的鼻子:“那我是谁?”
然后他忍俊道:“你们总不会认为我是朱杀家吧?”
“当然不是动辄杀人一家大小的朱杀家,但你既可冒充聂鬼王,也同样可以假冒朱杀家;”无情道,“现在冒牌货很多,听说江浙有个少年无情,比我小十来岁,有成千
上万的人奉银子请他办案辑凶呢;岭南也有个老年无情,居然在杀了人劫了饷后宣称自己是御前大捕头,他自己是故意犯案潜入贼窝,居然也把那御史大人吓住了不敢判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