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会’大家族,马帮生意,阔得教人人羡,银两从不缺,鼓金更多得盈盘,至于刚来客栈里办案的,若不是京里名捕,就是在县里挂官,刑部里计会俸禄,就算清廉不贪财,
也决无贫相。不像少侠罗喝问我,两袖清风,镇里付不起我饷粮,在江湖道上行走,要糊口温饱只好靠自己。自己靠什么?”
何梵问:“靠个啥?”
“对,”叶告也附和问,“靠什么?”
“我靠我本事,”罗白乃大剌剌,自大并且自怜地说,“我信自己。”
叶告心中骂道:废话!但也没办法,只好促使他发挥下去,便没好气地说:“那你擅长什么玩意?总不成拦道劫掠过活!”
“我?打劫?”罗白乃绘影绘声的道,“可别折了我‘蝴蝶鸳鸯派’的高名清誉!我拿手绝活,可多的是。”
何梵的任务也是要玉成他把话说下去,看他老卖关子,只好撑着问:“绝活儿又是什么?可否教与我们,他日万一公子把我们破教出门,也可讨口饭吃!”
“我的绝活儿可多着呢!”罗白乃趾高气扬的,索性借风使尽帆了,“我会说书、斫柴,还会算计、缝纫,且别看我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刺绣、女红,我无一不精,我唱
歌还好听极了,人家是绕梁三日,我是一开金口,就可绕着良家妇女的耳畔心中,久久不杳。你可别笑话,有一位生长在‘太平门’的梁姓妇女,还为了我的金嗓子,足足痴
迷纠缠了我三年零八个月之久哩……”
说到他的歌喉,正到酣时,只闻噗嗤一笑。
闻声看去,原来是杜小月。
原来杜小月记起他在沐洗时的歌声,不禁笑了开来,见人发现,垂下了头,脸泛红霞,玉颈一弯抹的曲拗在胸前、分外惹人疼爱。
罗白乃给她这一笑,未免有点讪讪然,忽想起他刚才所见到的一件事,才没了笑意,好半晌才回到主题儿来:“其实,我最大的活儿,是煮饭、炒菜!”
他说着说着,可振奋起来:“我拿手的是热火快炒,啧啧啧,可滋味十分!我跑遍大江南北,不知当过多少名楼老店大馆子的大师傅,食客们就爱吃我的手艺儿,我这人
,可是鸿鹄自在身,不爱耽在一处,故而无论多受欢迎,都待不久长,我这一走哇,那饭店、菜馆、食肆的,顿时门可罗雀,甚至关了店,给拾了铺了。”
听着听着,大家倒也真的饿了起来。何梵饿火了的说:“你就别提了,我现在也饿得怪慌的。”
罗白乃立刻同意,而且还同意极了:“我们多少时候没吃过东西下肚子?刚才还说呢,自从大捕头上山后我们就没进过丁点食物了。”
叶告这次绝对是非常同意,而且还是衷心同意,于是建议:“不如这样,你说你能煮一手好菜,不如亮亮相给我们瞧瞧。”
罗白乃“嘿嘿嘿嘿”的笑道:“好呀──就不知厨房还有没有肉的菜的。”
言宁宁也饿了,就说:“有,都有一些剩下的。”
李菁菁也精于厨艺,有意要下厨帮忙,只担心说:“不行,梦姐叫我们守在这儿……”
想起胡骄在厨房惨死的那一场,李菁菁不禁激灵灵的打了个冷颤。
罗白乃忙挥手说:“这些烹饪琐务,不必劳驾你们了──何况,我也怕让你们偷师,学了我的绝艺儿!但我一个人,又煮又炒又蒸又烘的,只怕忙不过来……”
何梵道:“我来帮你。”
叶告即道:“我也去。”
罗白乃欣然道:“好,就你们两个。”
于是,就这么定下来了。
一个出去打水。
一个入内烧菜。
他们都在等着罗白乃烧菜。
做饭给大家吃。
因为大家都饿了。
反正,大家都不想落单,也不想下厨去,更不想离开大队:
好像正是大家窝在一起,比较安全,鬼好像也怕人气旺盛的地方。
一只鬼能吓死一个人,但一群人大概也可以吓跑一只鬼吧。
──反正,在她们心目中:罗白乃兀那小子,留之无用,弃之可惜,不如正好招他来烧菜煮饭,乐得省事,总胜在这儿捣乱。
惟一让人有点不解的是:明明刚才三人还相互看不顺眼的叶告何梵罗白乃,而今,却合作无间,有的舀水,有的洗米,有的做饭,倒是积极奋发团结和谐得很,大概到底
是小孩子稚儿心,没真的不解之仇吧!
况且,着实是谁都没注意到这点。
她们更没留意到:在外边汲水的,在园子撷菜的,在厨房生火的,现在全都到了后院,再自后院溜入马房,从马房爬上了二楼,正逼近绮梦会客的地方。
这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也许,还没那么快速就到了暗夜。
只不过,暮色来得特别快。
特别突然。
听说,在“猿猴月”时期,这儿的气候变化无常,天有异象。
天一旦黯了下来,日光再也守不住,节节败退,迅如潮退,随着阵阵凄厉的猿啼,使古岩关成了一片昏暗世界。
然后月亮冉冉升起:
分外大。
分外圆。
除了青白,这月色竟带着血光,像一阵红雾般洒在疑神峰上,让人觉得似是笼罩了一团妖氛,疑是群鬼会聚在峰峦间。
罗白乃、叶告、何梵三小侠,就在疑神疑鬼、无声无息、一步一惊心中自后庭攀爬上了客栈,三人潜近了绮梦的房。
鬼关门 第七回 洒醉的梦中情人
绮梦的房间,在走廊的尽头,正向着梯口。那是午字一号房。
尽管开旅馆的,房间多是租给旅客住的,但绮梦客栈其实招待的客人并不多,所以,主持客栈的人,各人霸占了一间房子,绮梦住的,自然就是较宽敞、较舒适,也较有
气派,也能纵控大局的一间。
通常,能在走廊尽处,横跨连接左右两间房子的,就是主房,光在气势上,也比较够分量。
罗白乃进来已数日,当然知晓绮梦的住处。
事实上,这些日子以来,午夜难眠的时际,他有无数次想鼓起勇气要爬上楼来,但还是鼓不起勇气去敲门,有次更给张切切赶下楼来。他住的是楼下子字房一号,就正好
在绮梦房间的下面。
──虽是同一方位,在内里设备、房间气势,那分别就大多了。
同人不同命。不过,有时寂寞难耐、孤独难眠之际,罗白乃会想:她和我,会不会同心同意。
(我也是寂寞,你也是寂寞啊。)
(你睡不好,我也睡不着。)
他听到她有时终宵也仍未就寝,就在楼上,隔了一层木板,在自斟自饮、独酌独叹的声响。
他听得很清楚,也很用心,连细微的声音,换衣的窸窣声,轻轻的叹泣声,乃至如泣如诉的哼吟,他都不放过。
于是,他很清楚地明白,楼上的女人是一个不快乐的女人。
而且还常常喝酒。
一杯一杯喝不停。
不是大醉。
只微醉。
看来,她还是非常节制的。
她节制好像是为了要保持警醒。
──她已是号令这儿一带的女子,为何要那么警惕?她连喝酒,都要一个人,自个儿的喝,难道她不信任别的人,不许人跟她共饮同醉?
是她知道有敌来侵,有人伺伏,还是预料到会有事发生?
一个孤独的女人,连求一醉都不可以,那岂不是件痛苦的事?然而,她每晚都在饮酒,岂不是有很多心事?
(只要你叫我,我一定上去。)
(只要你要我喝,我醉死都愿意。)
罗白乃在那些夜里,想到在上面的她,还在饮酒,心都痛了。
他清楚地听到,她斟酒的声音,酒倒进杯子的哗啦啦声响,她一仰脖子把酒喝光杯底再重重搁在桌面上的碰响,如此一夜到天光。他甚至听得出那杯里的酒有没有一次干
完,剩下多少,壶里还有没有酒,坛里还剩下多少酒。
(你为什么要一个人喝闷酒?为何不叫我上来陪你?)
(一个人喝酒,就算不伤身,也一定会伤心的。)
他不忍见她伤心。
不,是不忍听。
──那杯底碰着桌面那一下响,在午夜听来令人心碎。
“独”,只有一只杯在响。
因为日常见着她,她一向是个有主见、冷傲且能叱咤发令的女人。一点也看不出,她竟是饮酒竟宵求一醉的女子。
只有他知道。
因为他留意。
他睡在她下面。
有时他会这样想:如果没有了那层板,那层障碍,那层隔阂,他就可以完全看到她了,他就完全可以跟她在一起了,甚或,他就完全可以跟她睡在一起了。
想到这点,他可更辗转反侧,难静难眠。
他有时候甚至想跃声而起,一拳打碎天花板──但打毁了天花又怎样?难道他罗白乃就可以在床上恭候绮梦的大驾么?
他不敢。
他甚至不忍心去破坏这午夜的节目。
听她不眠。
听她独酌。
听她在斟酒与痛饮之间的心事。
他甚至为此上了瘾。
──在上疑神峰探猛鬼庙和在古岩关守绮梦客栈之间,他到底还是选了留守,跟对绮梦的感情,不无关系。
这点,恐怕他自己也不是很了解。
对他而言,绮梦跟他-同度过许多良宵,可是习玫红却不。
她已成了他夜夜酒醉的梦中情人。
──尽管,习玫红跟他有说有笑,还能闹着打俏,比起绮梦亲切多了。
但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不同便是不同。
有一点罗白乃倒是很明白的清楚意识到:他现在叫打着旗号暗中潜上去窃听剑萍和绮梦的对话,其实,他心底里更关心的是:“血浮萍”会不会向孙绮梦猝下毒手?他要
保护她。
可是,一个卑微的男子,就算省心有意去保护一个高高在上的女人.那是何其不易的事啊。
所以他要寻找理由。
找借口。
一旦找着了,就自告奋勇,身先士卒。
人常常为了他轻薄无行,浪荡花心而没把他的感情瞧在眼里。
事实上,他热情如火,他真心如冰,只要绮梦给他回应他就会全然融解。没有理解他的不专注是因为没有遇上他值得专一的,而他就算不专一也不代表他不深爱着他值得
爱的女人。
有时候,男人的用情不专一其实只是一种对异性不满足,而不是对爱情与真情。通常是,男人对爱情不专但又长,但女人对爱情却不久长而专一。
本来各有利弊。但对罗白乃而言,只让人看到他的“弊”,所以一向都弊多于利,他也常怀怨寂寞,悲愤不遇。
有时候,他的心事,会化为开玩笑式的插科打诨说了出去,不知是谁听了,也许是何文田这男子气大于女人味的女子,或许是言宁宁这杀人要比温柔更甚的女子,抑或是
李菁菁这婉约要比强硬更折煞人的女子,传了开去,却让叶告、何梵这些人,也在口头上嗤笑了罗白乃几句。
罗白乃可不以为忤。
他想:只要我真情付出的,傻气一些又有何干?怕什么让人笑话。人笑我我也笑他!人笑我痴才是痴。他可不受这一套。结果,他是失恋的多,至于恋爱上的不是少,而
是未开始就成结局,或者从头到尾,对方根本就不知道他付出了真心真意,只以为是一个玩笑。
──有时候,开一个对别人看似无伤大雅的玩笑,对他而言,通常是要伤心哭泣一辈子的事啊!
不过,他可不管。
他关心这个人,就去帮这个人。
他既真心爱上了一个人,又何必理会对方爱不爱他?
最重要的,是他爱她,那就够了。
所以,在他心目中,有奸的美丽女子,有酒醉的梦中情人,有乍嗔乍喜都令他乍惊乍狂的救命恩人,那就足矣。
他现在带叶告、何梵上楼,去一个平时午夜他最想到,却又没有勇气敲门的地方。
只不过,这一次他依然不能敲门。
因为他们要偷窥。
想窃听。
──好像有个什么声音,一直呼唤他们上楼、上去、上前去,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他们来救援、发掘似的。
奇怪的是,三人心里,都生起了这种感觉,但都没有把这特异的感受说出来。
鬼关门 第八回 房里没有人
就算本来不认得绮梦住在哪一间房的叶告和何梵,自后庭栏杆模了上二楼后,也不认为难以辨认。
因为只有那间尽头的房间最有气派。
也只有那间房间点了灯。
暮色来得快而无声,以致长廊的油灯,都未点亮,只午字房里晃着灯光,别的房间全都幽黑一片。
这一点,也可以看出,在房里的人谈兴正浓,心无旁鹜。
叶告看看罗白乃。
罗白乃点头悄声道:“是这间了。”
于是,三人绕道、分头、掩近午字房的窗棂,又悄没声息地聚在一起,耳语,打手势,交换意见。
房里的烛火在晃动,灯火在暮夜中像在透光的缝隙边上铺了一层黄光似的。
里面有点窸窸窣窣的响,但依稀不像是说话声。
叶告贴耳在墙上,听了一会。
何梵急着向他打手势:
──听到什么了?
──没有。
叶告回了个手势。
何梵不信,换了个位置,临窗边再细听。
这回是罗白乃向他打眼色:
(可听到?)
(听不到。)
何梵一脸苦恼。
罗白乃摇摇左手,右手指指自己:
让我来。
──听不着,那就用眼睛看,更直接。
他用食指尖,沾湿了点唾液,才点点的贴着窗纸一压,破了个小孔,黄光又自孔洞里溢出来。
罗白乃就单着一只眼,往里边张了张。
结果,他这一张望,嘴巴就张开了,合不拢,眼也贴着孔,转不过来。
叶告、何梵面面相觑:
他看到什么?!
──为何会如此震惊?
谁知道!
叶告忙去拍拍罗白乃的后肩。
罗白乃不理。震了一震,然后眨了眨眼睛,运足目力再往房里张望──仿佛,他不相信自己先前所见的事物。
他耽在那儿,眼睛好像给卡在圆孔里,神志也仿似给定住了,整个人都像给磁石吸住了。
叶告忍不住轻轻扯了他一扯。
罗白乃动也没动。
他好像是给鬼迷住了。
叶告跟何梵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立即动手:
硬生生挟走了罗白乃。
只见罗白乃仍目瞪口呆,呆呆的遥看着窗子,以及那个小孔里透出来的光。
他看到什么事?
何梵不解。
他也凑了过去,往那洞孔里探了探。
他要看出个所以然来。
他看了一眼,先是啐了一口,然后脸上出现了一种诡异的神情,再看。
这一看,他也给定住了,像给人重手点了穴道。
他半蹲半立,捣在孔隙前,张大了口,像一尊泥塑。
叶告向他指手回脚。
他也没看见。
叶告生怕他也着了人家道儿,一伸手,就把他给扯过一旁去。
何梵的脚仿佛打了针黏在那儿,扯开他,叶告得费一些力气。
何梵给拉过一旁,也瞪着小眼愣在那儿,神情就跟罗白乃差不多一样。
叶告心里犯嘀咕,他就不信这个邪。
他马上把眼睛凑到指戳的圆洞里去,看一看孙绮梦和程剑萍到底在耍什么花样。
他这一看,却是:
什么也没看到。
没什么。
至少,没什么特别异样的。
房里,桌上,有一埕酒、两个杯子、一盏灯,还有三碟下酒的凉菜。
灯火微晃着。
古旧的大衣橱、放下了蚊帐的床、清亮的梳妆镜、台上有些胭脂砚台……
没有异样。
叶告再集中精神,看了一下,发觉有两件事,倒有点奇怪:
一是地上有个浴盆。
浴盆边还挂着条毛巾。
毛巾还湿漉漉的。
地上还沾着水。还好是水,不是血。
浴盆旁有水渍,当然并不出奇,但奇的是浴盆应在浴室里,楼上辰字房便是沐洗处,浴盆沐具似不该在此房内出现。
──也许,绮梦自己忽发奇兴,要洗个好澡呢?或者,她把浴盆和冰洗用品搬来这儿,要替她的好手下、久违了的忠心干部擦背按摩呢?这可也并不出奇。
但更奇诡的是:不是存在的东西,而是不存在房里的事物。房里有灯,有酒,有筷箸,甚至有木盆、沐巾和浴袍,但就是没有人。没有人在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