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顾廷烨露出疲惫的神情,“我可曾强逼你委身于我?”

  曼娘一惊,几乎又要站起,过了片刻,才眼眶泛红道:“二郎怎么这么说!当初若非二郎怜惜我孤苦,我早不知道死在何处了。是我…我自己愿意跟着二郎的…”

  “结果,却是笑话一场。兄长根本不曾弃你而去。是你给他银子,叫他到外头去立业的。”顾廷烨心头泛起一阵苦笑,当初年少气盛,还觉着自己英雄了得,救荏弱少女于火海。

  “不不…”曼娘急辩,“这是谁人污蔑,明明是哥哥卷了二郎给的银子,丢下我自管跑了,数年后才回的。二郎你……”

  顾廷烨伸手打断她,漠然道:“三个人说的。你兄长,单妈妈,还有原先你身边的那个丫头。就在你说兄长音信全无的那两年,你们还时常互寄物件。”

  曼娘脸色发白,没想到连这个也叫他查出来了。顾廷烨看着她,心头竟是一片平静:“嫣红死时,我就和你说过了,你是不会拿空口白话来定人罪过的。何况,是你。”

  他又何尝愿意相信自己看错了人,相信自己多年来生活在谎言中,相信自己多年便如个傻子般的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当老父指骂曼娘时,当所有人都说曼娘别有所图时,他一次次的替她辩解,为她的人品性情作保。没想到头来,反是自己全错了。这是何等屈辱!

  “我许过你什么吗?”顾廷烨继续追问,目光如针,将曼娘钉在座位上,将谎言钉在真相上,“我说过要娶你为妻么?我骗了你么。”

  汗水流下曼娘的额头,再次沁花了适才上好的妆容。

  “起初,我就说过,我没法子给你名分。你说,只要能跟在我身边,无名无分也是甘愿。”回忆起当初,字字句句俱是荒唐,可笑自己还全信了,还真以为遇着了个真心真意的红颜知己,“后来有了蓉儿昌儿,你又说,不为自己,也为着孩儿们,求进府为妾。我为着怕你们受欺负,打听到余家大小姐是个贤惠女子,便央了父亲去求娶。谁知……”

  顾廷烨自嘲的笑了笑,对曼娘道,“你还瞧不上。”

  “二郎!”曼娘哀声呼了一声,扑到顾廷烨跟前,牢牢抱着他的腿,仰头含泪道,“去余家,那是我一时糊涂。我心里头害怕,怕那余大小姐不容我,这才迷了心窍的!”

  “你从来没糊涂过。”

  顾廷烨连手指都没抬一下,只冷冷的往下看着,“一步步,一招招,你都算的清清楚楚。我终究如了你的意,背父离家。若非我对你存了疑心,若非嫣红之事,我就该如你算计的那般,带着你远走江湖。然后以你为妻,对罢?”字字如剑,只说的曼娘哑口无言。

  “……那,有什么不好?”

  曼娘眼中漫起一层奇异的光,把脸柔柔的蹭着顾廷烨的膝盖,声音柔美轻缓如吟唱:“当初,满侯府的人都欺侮你。只有我待二郎是真心真意的。我不稀罕侯府的荣华富贵,我只要二郎,咱们远远的离了这儿,自己立起门户。二郎有的是能耐,到时候,咱们一家四口,和和美美的过日子,做一对神仙般的快活夫妻,有什么不好?”

  “说的好。”顾廷烨看着曼娘枕在自己腿上,伸手把她的头缓缓抬起来,“你的盘算很妙。可你有没有问我一句。我是否愿意过这样的日子?”

  曼娘呼吸陡然急促,眼神躲闪起来,顾廷烨扭过她的脸,认真注视这她,一字一句道,“我今日把话跟你说清楚,我从未有一日,想过要娶你为妻。”

  便是在当初两人最和乐之时,他最大的愿望,也不过是想好好对待这个可怜女子,叫她以后的日子能安享富贵,不再受人欺负。

  曼娘瞳孔急张,嘴巴开阖几下,鼻孔翼张收缩,猛然间,她尖叫一声:“你不想娶我?那你想娶谁?那些只会家长里短,自命高贵,又琐碎无知的平庸妇人?!”

  顾廷烨听了,居然笑了笑,“你说对了,我还就想娶这样的平庸妇人。能相夫教子,能妥善理家,关照族人,里外应酬,温善平庸的妇人。而非你这般了得的奇女子!”

  听得出话中的讥讽之意,曼娘生生哽住了,几欲窒息,心中恨的几想抓出把血来,她艰难的吞咽了一口空气,缓过一口气,顿坐在地上,哀戚道:“你不过是瞧我人老珠黄了,如今的新夫人年少美貌,你变心就变心罢。说这许多做什么?天下男子多负心,只可怜我,一颗心全给了你,只落的如此下场。”

  顾廷烨忍不住又笑了,他常想,倘若曼娘是个男子,定是个棘手人物,每当他下决心想把话说死说绝之时,她总能把话题岔歪,不让谈话继续下去。

  “一颗心?呵呵,为着你的这颗心,我始终觉着负疚于你,处处为你着想。”顾廷烨站起身,双手负背,面窗而站,“可这几年,我细想着,若当初我不出手,那你会是何等光景?”

  曼娘拿帕子捂着脸,心头却惶急。当初若非顾廷烨相助,自己兄妹的境况将何等不堪。

  “为了你,我多番筹谋,想给你们母子好的生活;又几次忤逆长辈,连父亲的最后一面也没见着。”顾廷烨在屋里缓缓走动,然后停在曼娘身前。“我对得住你,我始终都对得住你。”

  初入江湖那些日子,他手头再紧,宁可自己吃穿粗糙简陋,也定要省出银子寄去京城,给曼娘母子花销;直至今日,他终于可以理直气壮的说这句话了。

  曼娘听顾廷烨的声音越来越冷,心知今日不妙,得想法子囫囵回来,便哀声祈求道:“当初之事,算是我错了。只求二郎瞧在孩子的份上,可怜可怜他…哦,蓉姐儿…她好久不曾见昌哥儿了,他们姐弟自小要好,怎好分开他们!”

  “他们姐弟既已分开这许多年了,也不见活不下去了。”顾廷烨淡淡道,“况且,蓉姐儿又有弟弟了。”曼娘猛然抬头:“新夫人,生了个…儿子。”

  顾廷烨眼中浮起戾气:“没如你的意,他们母子均安。”

  曼娘宛如被抽干了力气,忽的直起身子,死死抱着顾廷烨的双腿,尖声道,“二郎有了嫡子,便不要可怜的昌哥儿了么?!你忘了,他小时候,你也抱过他,亲过他的呀!”

  顾廷烨面无表情,声音冷硬:“我要过他的,你忘了么。娶盛氏前,我与你好声好气商量过,我把昌儿接来。明兰会好好待他,我也会好好教他。是你自己抵死不肯,这你也忘了?”

  “二郎好狠的心,便是新人胜旧人,也不能生生拆散我们母子呀!”曼娘哭的声嘶力竭,“既那盛氏夫人这般好心肠,为何不能容下我!”

  “是我信不过你。”顾廷烨冷冷道,“你已叫我做了一次鳏夫,还想叫我做第二次么。你这次进府来作甚?还敢抱着孩子去撞夫人,当我不知你的用意!”

  曼娘无话可说,只能哭道:“实实是盛夫人要烧死我呀!”

  “要烧死你的,是秦氏太夫人!”顾廷烨断声喝道。要不是他在廷炜院处放了把火,太夫人自顾不暇,估计他们母子就叫烧死了,“你明明看见向妈妈带人过去放柴薪的,这当口了,居然还不忘栽赃别人,真是蛇蝎心肠!”

  “二郎!二郎!”曼娘扯着顾廷烨袍服下摆,苦苦哀求,“我是不好,可昌哥儿到底是你的亲骨肉呀。你忍心叫他流落在外?我不进府也成,叫昌哥儿认祖归宗罢,我只要每月,不,每年见他一次,不不,不见也成呀!”

  “不行。”顾廷烨背过身去,斩钉截铁的拒绝,“如今你闹了这么一场,叫明兰再如何教养昌哥儿。”而且他也信不过昌哥儿,七八岁的男孩子,想闹怪容易的很,自己七岁时已会往廷炜小床上丢苍耳棘了。况且他此时性子也定了一半,若有仇恨,怕也埋下了,待他一日日大了,如祸患在卧榻之侧。说句凉薄的话,他是不会拿嫡子去冒险的。

  曼娘不哭了,一把抹干眼泪,冷笑道:“张口明兰,闭口明兰!她如今可是你的心肝宝贝了,你又怎知这回没瞧错了人!没准又是个能做戏的!”

  顾廷烨笑着转过身来,“你以为我还是当年的二愣子?我是怎么查你的,就是怎么查明兰的。我信她,不是因她三言两语,是看她行事。要论聪明,她不在你下;端看这阵子,其实她有的是法子整治那帮**。”

  想起明兰,他不由得心头发暖,深吸气道:“非她不能,而是她不愿。她跟你不一样,她心底有根线拦着,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似你这般伤天害理?哼。”

  早在成婚之前,他就细细查探过盛家内宅,对明兰而言,最有想象力的阴谋,大约就是在父亲面前装装哭,或者乘人不备扔块猪油在姐姐座位上。这样的品性,也许迂腐牵扯了些,可是正直可敬,叫人满心信任。

  听男人说话的字里行间满是情意,曼娘又妒又恨,心头火熊熊燃烧起来,正想发几句狠,顾廷烨忽蹲□子,对着自己道:“当初,是你替昌哥儿作的决定。你是知道我的,说出口的话,就不会收回。此生此世,昌哥儿都不会入顾氏族谱,叫他自己另立门户罢。”

  “你,预备怎么处置我们?”曼娘木木道。

  顾廷烨站起身,思忖片刻,道:“京城你们不能再待着了。我会着人将你们送回你徽州老家。到那里,你们可以置办田产,重新过日子。我会跟地方官吏打招呼,不会有人为难你们母子的。昌哥儿,便当没我这个父亲罢。”

  “那……我呢?”曼娘泫然欲泣,“我这辈子,就这么完了么?”

  顾廷烨面带讥诮:“当初我叫你把昌哥儿给我,然后自去好好嫁人。可你说自己都这个年纪了,也嫁不了什么好的,若连儿子都没了,就再无依靠了。为了这句话,我才留昌哥儿在你身边的。怎么,又变卦了?”

  曼娘抬起头,怔怔的看着男人:“你就这般厌弃于我?连见都不想见我了。”

  “说实话。”顾廷烨看了她一会儿,静静道,“我是怕你。”

  心机,耐性,坚忍,曼娘就好像常嬷嬷故事里的蜘蛛精,织下一张张又黏又密的网,锁定目标后,便将之活活困在其中,怎样也挣脱不得。若再叫她纠缠下去,他甚至觉得,只有杀她一途了。离开她,仿若逃出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