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能把话说开了最好。”顾廷烨放下帘子,一手轻搭在小几上,“自家人本无什么深仇大恨的,虽有些龃龉,也不是过不去的。待七妹妹出阁之时,还请姑母来吃酒才是。”
杨姑老太太细细咀嚼,听懂话中含义,点头道:“如今你是一家之主,我省的好歹。”
她只觉着这一日的劳累刺激几乎能折去她十年的寿。顾廷烨今日的来意,她清楚的很。其实自己出嫁后已算是外家人了,他不介意多这么个亲戚,但希望少一个来咋呼惹事的姑母,他刚承袭爵位,就把最亲近的所有长辈轮番挤兑一遍,传出去总是不好听。
反正自己该说的都说了,以后她少去摆长辈架子,顾廷烨也不会记着旧恨,前尘往事算是过去了;如今又拉不下脸来联络感情,罢了罢了,反正少结一个冤家总是好的。
“时辰不早,侄子这就回去了。”顾廷烨拱手告辞。
刚叫停了车,掀起车帘,便见车外站着两个垂泪的丫鬟和个怯生生的媳妇,正是适才扶姑老太太上车的那个,还有一个惶恐的车夫,后头随行一队勇悍矫健的骑马护卫。
“老夫人,我,我们……”车夫和那媳妇子急着辩解。
杨姑老太太不耐烦的挥手:“回去再说。”
此时天色已暗,这条胡同里没什么人,十分安静。当头一个护卫下马,牵着一匹神骏健壮的马过来,恭敬的要将缰绳交给顾廷烨,这时姑老太太忽出了声:“且慢。”
顾廷烨略略吃惊,回头看她,又走过去几步。只听她急急道:“我知道你不待见她,在你身上,她的确存了不当的念头,行事也是过了。可这几十年来,她操持一家老小上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你好歹瞧在你爹的份上,抬抬手罢。”
顾廷烨失笑道:“这个,也请姑母放心。倘若至此为止,她不再出什么幺蛾子,我自不会和妇道人家计较个没完。可她若还不死心,那就……”他毫无笑意的笑了两声。
姑老太太颓然,她自己也是多年媳妇熬成婆,内宅中的弯弯绕清楚的很,小秦氏是个聪明人,于那些无关紧要的亲眷,自是最慈和不过的一个人,可对于挡着她道儿的,下起手来也是不遗余力的。终归是多年姑嫂情分,怎么也算替她说过话了。
她低声道:“你能这般想,最好不过的了。”
“姑母放心。那点子针头线脑的恩怨,也值得我费功夫!”顾廷烨看姑老太太一脸忧心,冷笑着走开,利落的翻身上马,“大丈夫岂能只凭祖荫,靠自己能耐建功立业才是征途!说到底,倘若三弟有大出息,她在顾家便是铁打的江山!”
话音犹落,便听策马扬鞭声,随着马蹄打在青石板上的清脆响亮,便如疾风驶过,一行健儿片刻便在胡同深处不见了人影。姑老太太眼看他们离去,独坐车内,心中思绪翻涌。
……
围边以海棠花开雕绘的精致小圆桌上早已摆好了两幅碗筷碟盏,明兰手持一卷‘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的喜笑话本子倚靠在里屋的美人塌上,读的津津有味。丹橘从外头进来,轻声报道:“夫人可要摆饭菜了?”明兰腾出一只手来摇了摇:“不,侯爷还未回呢。”
丹橘劝道:“也不知侯爷甚么时候回府,夫人如今是双身子,不若先用些?”
明兰依旧竖着书卷,头也不抬的打趣道:“我的好姑娘,今儿一天你夫人我已吃了五顿了,便是喂猪也该歇口气。”
小桃正一手握着包了锦棉把手的紫铜钳子,一手举着镶冻榴花石的炉头网罩隔着碳气,轻轻拨着炭火,听了这话扑哧就笑了出来。丹橘白了她一眼,上前一步从明兰手中拿过一只小小的白玉手炉,走到小桃身旁去加新炭火,刚钳了两块小小的银丝炭,门口帘子轻轻掀开,崔妈妈端着个小茶盘进来。
崔妈妈走到明兰跟前道:“要等侯爷也无妨,先把这吃了,一点不撑肚子,不碍着待会儿用饭。”小茶盘上是一盏冒着热气的暖盅,掀开盖子,一股浓郁的乳味果香扑鼻而来,极是诱人。这蛋奶羹是拿新鲜牛羊奶调入一点蛋黄汁,打些苹果泥进去,放少许碾碎了的琥珀色桂圆粒做点缀,蒸熟蒸透了才好吃。
“这是今儿庄上里新送来的**,刚下来两个时辰就送到府里了,新鲜的很,趁热赶紧吃了。”崔妈妈不由分手,夺过明兰手中的书卷,往她手里塞进一把羹匙,脸上的皱纹褶子里还挂着寒风气。蛋奶羹美味可口,外加崔妈妈如铁金刚般站在身旁虎视眈眈,尽管半点不饿,明兰也只得吃起来。
崔妈妈见她吃的香甜,寡淡的脸上也浮出笑意,忍不住唠叨了两句:“趁夫人这会儿还没害口,多吃些。当初老太太有身孕那会儿,见什么吐什么……”她忽住了口,盛老太太那个早夭的孩儿是个伤心的禁忌,谁也不敢提的。
她原本就长于服侍和调理,当初能把跟只小猫崽子似的明兰养的又肥壮又白胖,自是有两把刷子,奶羹只有掌心那么点多,明兰很快便用完了。
崔妈妈看了眼两个丫头,道:“还有些多的,我给你们留了,放在灶上热着呢,去取来吃吧。”小桃早就肚里馋虫叫了,闻言便高高兴兴的端着空盏出去了。
丹橘乖觉,知道崔妈妈是私下有话要与明兰说,便把白玉手炉塞回到明兰手中,然后放下厚厚的棉帘子,又关上一扇门,自己到外屋守着去。小桃已走到门边,见此情形有些不好意思,便凑到丹橘耳边道:“好姐姐,我给你端过来吃罢。”
“小蹄子,算你有良心。”丹橘笑着戳了一指头在她脑门上。
屋里——“夫人…”崔妈妈不善言辞,说了这两个字就不知如何接下去。
明兰听得她声音中有异,微笑着等下文:“妈妈,您说。”
崔妈妈鼓起一口气道:“夫人,我听说三太太又给个丫头开了脸,叫服侍三老爷的。”
明兰微惊:“我记得弟妹刚有身孕那会儿,已开脸了个丫头了。”何况顾廷炜又不是没有通房妾室,不至于老婆一怀孕就没女人可睡。
崔妈妈神色有些几分不屑,但还是道:“就是个那个丫头,说是身子不好,不好服侍了,三太太便又送了个新的过去。”
“身子不好?”明兰奇道,难道三太太因妒生恨,下毒手了?
崔妈妈无奈的咂巴了下嘴,压低声音道:“听说是有身孕了。”
明兰愣了愣,哦了一声。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屋里静悄,过了半响,明兰低声道:“我知道妈妈的意思。”
崔妈妈也是万分为难,自己养大的孩子如何舍得受委屈,可却也没法子,她坐到明兰身边,握着她的手,艰难道:“夫人,如今你身子不方便,与其将来有个不知根底的上来,还不如叫个可靠老实的去服侍侯爷”
明兰心里苦笑,她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崔妈妈见明兰不说话,以为她心里过不去:“夫人,我晓得你心里不痛快,可这也没法子。”想起老太太当年就因纳小之事和盛老太爷屡次争执,最终闹得夫妻不和,她忧心道,“这些年来我瞧了,这几个丫头都是好的,小桃老实,丹橘忠心,绿枝虽嘴巴利了些,却也是实在人,不如……”
明兰缓缓摇着头,叹道:“妈妈你是盛家的老人了,你可还记得六弟弟的生母香姨娘?”
崔妈妈冷不防明兰会忽然提起这个,一时茫然,明兰补充道:“香姨娘以前就是太太的贴身丫头,自小陪大,我听说主仆俩以前好的跟姐妹似的。可是后来呢…香姨娘开脸后,太太就开始忌着她,两人也生分了。过了多年,香姨娘生下了六弟弟后,那点子情分早没了。”
“谁说不是。”崔妈妈叹气道,“也是香姨娘能忍,无论吃穿用度有多亏待,从不抱怨半句,在人前只说太太的好,连着六少爷,也不敢拿半分主子款儿,太太这才容下了他们母子。”
明兰点点头,香姨娘可说是妾室的典范了,谨慎本分,不敢起半分歪心,在盛家就是管事婆子或得脸的妈妈都比她体面些。明兰反问道:“可这能说是太太心胸狭隘么?女子一旦有了自己的骨肉,那就不好说了…”
崔妈妈噎住了,这话倒也实在。若生了女儿还好,一个庶女翻不出浪来,妾室还能安分些,若是个儿子……谁不想儿子能有个前程,能多分些家产。
妻妾和睦,异母兄弟一堂和气的,毕竟是少数。
明兰缓缓道:“用得着的时候,叫她们去做小,没用时便防着忌着。她们若自己起意也就罢了,不然…这般拿她们当物件使,我做不来。大约是我没有容人之量吧,没法子真拿小的们当姐妹待。”古代教育于姚依依不过是个皮囊。
“夫人说的什么话,这世上有几个能拿小星儿当姐妹的,可是,那……该怎么办?”崔妈妈口拙,已经没词了。
“总有法子的。”明兰笑了笑,不欲多说。这个时代的男人想偷腥,简直太没难度了,反是抵抗莺莺燕燕们的勾引倒需要绝大毅力,她就别上赶着给自己找恶心了,顺其自然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