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非戏迷,但那句唱词却叫他深深记住,许多年后他才想到,其实曼娘一开始就说明白了的,她确如蒲草,看似柔弱,实则坚韧,百折不挠。。
“她样样了得,偏心术不正,做起事来,全无顾忌。我该对她说的都说了,能给她的也都给了。”顾廷烨黯然道,“只是昌哥儿……”
明兰静静听着,忽觉心头一阵发虚:“不把昌哥儿接来,是…为着我么。”
“不是。你别往自己身上揽;是曼娘自己不肯。”顾廷烨搂紧她,轻抚慰道,“她口口声声不愿嫁人,求我给她留个依靠。”说到底,他还是心肠不够硬。
这真是个经典的选择题。
富有的父族向贫寒的灰姑娘出条件,只要孩子不要母亲。如果放弃孩子,那么孩子能享受荣华富贵,光明的人生;如果留下孩子,那就只能和母亲一道挨穷。狗血一点的电视剧,最喜欢让一对兄弟或姐妹去走迥异的道路,酿造诸多泪点,多年后普天同哭。
“既定下了,便不会再变。”顾廷烨语气平静,斩钉截铁,“我也并非撂开手不管。我会护他周全,会着人教养;但不能入族谱,顾家也没这个子孙。”话说到这里,明兰忍不住从他怀里抬头,可惜屋里暗的很,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只好又躺下了。
他到底还是留了一手。
世上有几个无师自通的天才,哪怕是惊世如莫扎特之流,也大多自小长于音乐世家,就算没有特别教育,也是耳濡目染。试试让莫扎特生于世代杀猪人家看看,天天见的都是血肉横飞,长大了,怕也觉得砧板比五线谱亲切的多罢。便是顾廷烨自己,也是老侯爷冬夏不改的,一拳一脚一刀一剑,日日年年教出来的。
昌哥儿长于乡野,左右都是农夫小贩的孩子,没有得力的师傅打基础,没有出色的先生点拨,只教他些寻常的经济学问,长大后多半会成为一个幸福富裕的小地主。
如果他妈不天天灌输仇恨的话。
这是个阶级分明的社会,最好的教育资源都是固定的。为着盛氏非大族世家,盛紘费了多少力气才能请到庄先生来家里开塾。问问庄老,愿不愿意去乡下教个戏子的非婚生子,哪怕顾廷烨亲自出马,昌哥儿再惊采绝艳的惨绝人寰,都难保人家会大怒的拂袖而去,并认为你是在故意羞辱读书人。
明兰总算明白顾廷烨为什么叹气了;他是在内疚。为了嫡出子女永无后患,他提早一步去除威胁,从族谱上庶长子的名头,到昌哥儿可能有的发展,全都除掉。
大手覆在小腹上,炽热滚烫的体温透过衣料,渗透肌肤,明兰忽觉腹中这个小鬼挺有福气的,远在来到这个世上之前,父亲便已不自觉的替‘他’打算起来了。
“我曾设想过,倘若昌哥儿与你生的孩儿有争。我定是要护着‘他’的,决不叫任何人欺侮‘他’。如今想来,老爷子,他……”静谧的暗夜中,顾廷烨的声音竟微微发发颤。
幼时他曾听到过嬷嬷们闲聊时,说‘侯爷着实太偏心’,如何处处偏着大少爷云云,如今事到临头,没想他也是一样!细想起来,他甚至还不如父亲,至少父亲仔细教养了他。
“人心果然是偏的……”
废话,人心当然是偏的,有几个人心脏长在正当中的!
明兰心头剧烈跳动,她敏锐的察觉到顾廷烨语气里的愧意。现在他对嫡妻嫡子的爱护之情占上风,将来却未可知,有些事情当时不说,过后就会成为萌芽的恶果。想到此处,她当即道:“侯爷,你可是觉着,你幼年之时和昌哥儿有些相似?”
顾廷烨愣了下,愕然道:“这怎会一样?”他是合法合礼的嫡子好不好,另一个则连名正言顺的庶子都算不上。
明兰急追一步,语气温存柔和,故意带着些戏谑的笑意:“那…侯爷,可是觉着曼娘与婆母的遭遇有些相似?”
顾廷烨语气急促的便如跳起来一般,瞬间做出反应:“曼娘和母亲怎可相提并论!”
白氏本来就出身富豪,锦衣玉食,带着救命银子嫁入顾门,属于对夫家做出巨大贡献却受到不平等待遇的;而曼娘……别的且不说,数次累得他老父气倒,全家不宁。
思及此处,顾廷烨忍不住用力掐了明兰一把,半笑半教训道:“你胡言乱语什么!待孩儿出来后,看我不收拾你!”语气明快,再无适才的怅然之意。
明兰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呵呵笑的可爱,很老实的道歉,并保证再也不敢了;说了好一通话,两人才心神舒畅的睡去。
入睡前,明兰忽然一阵苦笑。回头浪子顾某人大作情感剖白,感人至深,可惜遇上了她这个世俗的小市民,只想着如何为自己的孩子创造更好的生存环境。
不到天亮,宁远侯府上下俱知昨夜太医来过了。
“有身孕了?”太夫人刚起身,正坐在罗汉床上用早饭,闻言搁下筷子,拿帕子斯文的擦拭嘴角,“这可真是巧了。昨日她姑姑才说了两句,即刻便有孕了。莫不是话赶话的罢。还是叫太医好好瞧瞧,别为着赌气。”
一道用饭的邵氏小心的赔笑:“说是确诊无误的,已有两个月了。”
太夫人轻轻吹着碗中的燕窝,声调轻柔:“那便是真的了。说来伤心,她既早知道了,又何必瞒着大家伙儿,怕什么不成。若昨日就说了,也好叫她姑姑高兴高兴。”
邵氏笑道:“说是昨夜刚知道的。”太夫人轻哼两声,不再说话。
坐在下首圆桌用饭的朱氏微笑道:“待娘用过饭后,咱们一道去瞧瞧二嫂罢。适才我听闻,府里的管事婆子正过去道贺呢。”
她旁边的顾廷灿面色不悦,用筷子快速拨着碗中的食物:“哼,好大的排场。母亲和嫂子们去罢,我就不去了。”语气矜持,高贵淡然。
“你这不懂事的丫头!”太夫人骂道,“你大嫂不便出面,三嫂又显怀得厉害,本指望你二嫂替你张罗婚事,如今你还敢推三阻四!”
顾廷灿对着母亲撒娇:“娘,您先别说我呀。二嫂如今还能替**持么?”
……
“自是不能了。”明兰笑吟吟的侧躺在炕床上,慵懒的慢慢起身,规矩的坐好。
太夫人心中有气,她也知让孕妇操持不妥,但乍听明兰推脱的这般顺溜,却也不悦:“你妹子也是,好容易寻着门好亲事,却无人帮忙。唉,我有三个儿媳妇,要紧时候,却一个也指望不上。”邵氏低头不说话,此刻朱氏没来,她就成了赘子。
“怎会无人帮忙?您别急呀。”明兰故作惊讶,微笑道,“媳妇早想过了,咱们不是还有几位嫂子么?旁人不说,煊大嫂子便是头一个热心的。但凡您吩咐一声,四叔父和五叔父两家,哪个不来帮忙。怕是到时候抢着来呢。”
“这个……到底是分了家的。”太夫人迟疑。
“分了家,那也是一家人呀。”明兰早备好了说辞,“煊大嫂子做事周全,您是知道的。到时候,前头有煊大嫂子张罗,后头有我和几位嫂子们陪着客说话,再有您老坐镇,还有什么办不好的。叫外头看了,既说咱们三房和睦依旧,还得了热闹,岂不好?”
太夫人细细一想,果然如此。她是聪明人,只需对己有利,从不做意气之争,当下便笑着答应了。屋内又是一片和气,邵氏只能低头暗叹,她是个钝人,既看不明白太夫人的底细,也看不清楚明兰的深浅。
顾廷煜过世至今,太夫人只字不提管家和家财之事,顾廷烨夫妇是做小辈的,不好主动提起,如今顾廷灿出嫁在即,还不知……唉,却不见顾廷烨夫妇有半分着急的。
随着报信的人回来,最先来道喜的便是明兰的娘家。她原以为不过送份礼来,顶多王氏过来看看,提点两句‘好好养胎’,算是尽了嫡母的本分,谁知,不过下半日……
“祖母?!”明兰惊愕得看着眼前这位端庄肃重的高贵老妇,忙不迭的要从炕床上翻下来,“您怎么来了!您都这么大年纪了。”
“别动别动!”盛老太太见明兰敏捷的伸手,险些吓出一头汗来,忙大喊着,“你给我好好躺着,别动的太快太急!”
丹橘连忙上前按住明兰,小桃则很机灵的拖了张太师椅来放到炕边,让房妈妈扶着老太太坐到明兰身旁,王氏只好委屈的坐在后头了。
“你个猢狲,没见过我呀!阎罗殿要收我且还早呢。”盛老太太一坐定,便忍不住骂起来,“头三个月最要紧,动什么动!仔细我捶你!”
明兰乐的眉开眼笑,小猴子一般扭着身子,蹭蹭挨到老太太身上,娇声道:“这许久没见我,祖母可是想我得紧罢,寻着个由头便来瞧我了。”
盛老太太搂着小孙女,一边嗔骂,一边拍打她的肩:“自己都要做娘的人了,还这般没体统!直起身来,好好坐着,像什么样!没你个猢狲在跟前,我反倒顺当了,约能多活几年!”
偏明兰是个牛皮糖投胎的,从不知怕她,本就想念祖母,好容易见了,粘得愈发急了,还满口胡说八道什么‘瞧祖母人也瘦了皱纹也多了定是想她想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相思催人老’云云。闹得她又好气又好笑,恨不能拖过来打一顿,又恨不能跟小时似的亲两下。
祖孙俩自顾自的笑闹,只说得一旁的王氏被冷落的脸色发青,才正经的说上话。
“该注意的事项你怕比我还清楚。总之,这些日子要当心,吃的传的,甚至熏香炉,银丝碳,还有园子里的花草,你都要注意。尤其身边的人。这个时候,宁可冤枉了,也不可放过;若怕伤了人和,便先把人押到庄子里,回头再查清发落不迟……”
“祖母,我省的啦。”
不知第几遍这么说了。老太太不断叮嘱,明兰为着叫她放心,只好不断重复这句话。
老太太殷殷嘱咐,又转头对崔妈妈道:“你是汤药上办事办老了的,旁的人我也不遣了,这孩子我只托付给你了。”
崔妈妈忙福身道:“老太太的话我记下了。夫人自小就是我服侍的,我拿命说一句,便是天塌下来,我也要护夫人和小主子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