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一看就是他惯用的东西,但兵法为多,其他是些人物传记,小说、诗词没几本。那些兵书的留白处还有他的笔迹,从稚嫩到刚健,记录着一个人的成长。十一娘看着很亲切,却没有办法感兴趣,也就只是去看看,书是一本也没有动的。
徐令宜知道十一娘这段时间去自己书房里挑书,却是一本合意的也没有,觉得她是在打趣自己,他也并不是个小肚鸡肠开不起玩笑的,索性和她耍花枪:“也是,司礼监的东西和我书房到是极相配的。”
十一娘笑起来,眉目间光华流转,说不出的妩媚动人。
徐令宜只觉得赏心悦目,心情很好。
有小厮进来禀道:“侯爷,粥棚搭好了。三爷来差小的问您,您去不去看看!”
自进入十一月,这雪就没有停过。早前就有饥民结伴到燕京乞讨,都被拦在了城门外,据说还出现了冻死人的事。永昌侯黄老侯爷出面联络燕京各公卿之家在城西阜城门外设粥棚,徐家虽然不是头一个,也没落尾,把自家的粥棚摆在了威北侯林家的旁边。
徐令宜听了就丢了书:“我这就去。”
小厮应声去回禀,十一娘忙和绿云找了徐令宜的那件水獭皮斗篷出来给他披上:“侯爷路上小心点,天寒地冻路又滑。要不改坐轿子吧?”
“这算什么?”徐令宜任十一娘帮他披了披风,“我在西北不知道遇到过多少比这还要恶劣的天气。你不用担心。”
十一娘点头,送徐令宜出了门,还没折回去,有小丫鬟跑来:“夫人,大奶奶来了。”
从西大街路口分手已经有几天,一直没有听到大奶奶的消息,又不好差人去问,正等的心急,听这话,立刻跟着小丫鬟去迎大奶奶。
大奶奶披着青莲绒的灰鼠斗篷,脸色有些颓废。
十一娘看着心里暗暗不妙。
大奶奶见十一娘迎过来,立刻伸手携了十一娘的手,冰冷的指尖让十一娘微微一颤。
两人都很有默契的没有说话。进了屋,丫鬟帮大奶奶脱了斗篷,十一娘和她坐到西次间临窗的大炕上,上了茶,十一娘遣了屋里服侍的,还没有开口,大奶奶眼圈一红:“…是十姑爷,把孩子给打落了…偏偏十娘什么也不肯说。我就是想给她做主也没处下手。”
虽然猜到一些,但这消息被证实,十一娘身子一滞,心里有说不出来的苦涩。
“我当时瞧着不对劲。这可是头胎的孩子,十姑爷竟然不声不吭的。”大奶奶气得脸色通红,“我天天去看她。要不是银瓶给我漏了点口风,我至今也不知道。”说着,脸色一沉,“你大哥不喜欢收丫鬟,我让金莲和银瓶跟着十娘嫁过去,也是想为她们谋个出身,本就是铁板钉钉的事。十姑爷倒好,招呼也不打一个,新婚第三天就把两个丫鬟给睡了。我们十娘是怎样的相貌,难道还配不上他不成?他这样,根本就是打我们罗家人的脸…”
大奶奶说的义愤填膺,十一娘只是静静地听着,不时给她续杯茶。
好不容易,大奶奶安静下来,十一道:“这事还有谁知道?”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冷静而理智,“她既然不愿意说。肯定还顾着王家的颜面,只怕我们也不好插手。可这男人打女人,一但开了头,只怕没个尾。得找人给她提个醒才是。能避着就避着,能顺着就顺着,以不惹他生气为好。”
大奶奶点头:“我何尝不知道。可十姑爷…你可知道他为什么打十娘?”说着,眼中露出忿然之色来,“他看中了十娘陪房的媳妇子,十娘不答应,他就把十娘打了一顿…孩子落下来,竟然看也没看十娘一眼,转身去了翠花胡同。真不是个东西!”
十一娘默然。
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大奶奶忙握了十一娘的手:“侯爷对你还好吗?”
十一娘点头:“侯爷很好!”
这是真心话。
徐令宜对她很尊重,这已是一切的基础。
而大奶奶看十一娘表情很认真,松了一口气。
她是在担心自己和五娘吧?
十一娘思忖着。
自己这边却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昨天常九河还来找她支银子。雪下的太大,田庄里的屋子坍塌。他穿着件面子泛油的黑棉袄,哆哆嗦嗦地站在门口:“只支二两银子就行,我暂时搭个草棚子过了这冬再说。”
既然连房子都坍塌了,还有什么值得偷的。十一娘就让他带着老婆孩子回金鱼巷去住:“…等雪停了再说。免得把人给冻坏了。”
常九河十分感激,眼角都湿了,谢了又谢。
他的到来提醒了十一娘,她让琥珀去给万义宗带信,让他们一家也避到金鱼巷去。还让琥珀带了十两银子给刘元瑞家,让她安排好伙食。
如今听大奶奶这么一说。十一娘想起五娘刚刚开张的生意来:“…这样大的雪,生意只怕会受影响。”
“谁说不是。”大奶奶长叹一口气,“说是开张几天,每日不过几文钱的生意。”
“总要守段日子才能慢慢好起来。”
大奶奶点头,两人说了些闲话,看着天色不早,起身告辞。
十一娘送她出门,反复叮嘱她:“要差人去十姐那里说一声。她的脾气硬,免得吃眼前亏。”
“你放心,我会悄悄跟她说的。摊上这样的人,我们也没有办法。我看王家老夫人对十娘很是着紧。只希望她看在十娘这样懂事的份上,能怜悯她才好。毕竟这种事要是传出来,王家的体面也完了。”
这毕竟不是在她那个世界,只能按照这个世界的规矩来处置。
但十一娘还是忍不住道:“要是万一不行,能不能抓个现行。再由大哥出面,让十娘到自己陪嫁的宅子里去住…”
大奶奶脑袋摇得像拔浪鼓:“不可。那就和王家完全撕破了脸。说不定王家还会想出什么点子来说十娘大逆不道,反而坏了十娘的名声。这种事,你想想就成了,可千万别乱说。”
十一娘只好保持沉默。
…
晚上徐令宜回来,见十一娘闷头做针线,笑道:“怎么没去娘那里打牌?”
十一娘忙迎上去给徐令宜解了披风:“今天大嫂来了。”
“可是有什么事?”
“去看了十姐,过来我这边坐了坐。”
因是女人的事,徐令宜不便过问,坐到了西次间临窗的大炕上,道:“东大街和西大街很多铺子都关了门,子纯那里只怕也会受些影响。”
“大嫂也是这么说的。”十一娘服侍徐令宜坐到了西次间临窗的大炕上,接过丫鬟递的热茶端给他,“说是每天只有十几文的生意。”又道,“当初五姐一提,我就觉得这主意好。如今是遇到了年成不景气,又不是走错了路子,不过多守些日子罢了。”
徐令宜听着,茶就端在了手里,笑道:“照你这样说来,生意好坏不打紧,主要是路子有没有走对才是要紧的?”
“那是自然。”十一娘笑道,“路子走对了,生意不好,不过是要看看自己哪里做错了,及时改正就是。可这要是路子都走错了,只会越走越远,越走越黑…白白浪费精力。”
实际上十一娘说的是个立项的问题。立项对了,符合社会的发展,就会有大潜力,纵然一时得不到发展,守住最艰难的那几年,也就拔开乌云见天日。可要是立项错了。本就是社会上面临着淘汰的生意,你守得时间越久,亏的越多,还没有什么机会翻身…就拿五娘开得这干果铺子来说,是燕京人家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家家户户过年过节都不能少,只要能打开局面,生意肯定能做起来。反之,如果五娘要去做花生意,她就会反对。因为现在燕京城郊的花农盖了暖房,专供富豪之家一年四季的鲜花,把最赚钱的市场占了。五娘如果想抢这些人家的生意,那肯定困难重重的。
两人毕竟要在一起生活一辈子,十一娘想和徐令宜好好沟通,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会一骨碌地将自己的思想全摊在他的面前,被当成了怪物,只能和风细雨般的一点一点的浸入。
所以当十一娘见徐令宜听了自己的话后露出沉思的表情时,立刻笑着转移了话题:“外面的情况怎样?”
“挺好!”听见十一娘问起自己熟悉的事情,徐令宜回过神来,眼底有满意之色,“各家的粥棚都搭了起来,明天一大早就开始施粥了。我看了各家准备的粮食,支持一个月不是难事。”
十一娘点头:“那就好!只要能过了这个冬天,等明年开春就会好起来了。”
徐令宜点头,啜了一口茶,道:“我们屋里派了谁去帮着煮粥。”
既然要设粥棚做善事,徐家的众女眷又怎么能不参与其中。但让她们去施粥,那也是不可能的。这样一来,就得想个变通的法子。各房派了最有脸面的妈妈去帮着施粥。而这些妈妈也不过是坐在粥棚里面的避风的小格间说说闲话,看着粗使的婆子、小厮在一旁做事罢了。
“我们屋里是陶妈妈!”十一娘笑道,“二嫂那边是项妈妈,三嫂是甘妈妈,五弟妹派了石妈妈。”
徐令宜“嗯”了一声,十一娘喊了春末进来给他更衣,自己用手炉暖床,服侍徐令宜歇下。
…
第二天一大早,杜妈妈带着项妈妈等人去了粥棚,底下粗使的婆子、小厮眼皮子尖,早早把她们的轿子团团围住,下了轿,又迎到一旁歇脚的小棚子里。
甘妈妈就让人拿了叶子牌来:“…大家也别干坐着。”
大家都望着杜妈妈。
如今是三夫人当家,杜妈妈也不好泼了甘妈妈的面子,笑着应了。
这样冷的天气,谁不愿意躲着点。
大家看着松了口气,各自掏了碎银子斗起叶子牌来。
待以施粥的时候到了,大家丢了牌,到粥棚前面去督促婆子、小厮们施粥。衣衫褴缕的男人女人孩子们挤成一团涌了上来,孔武有力的衙役鞭子在空中甩得“啪啪”直响,震慑着蜂拥而至的难民,吆喝他们排成排。
自有领了热粥的人把站在粥棚旁穿金戴银的妈妈们当成徐氏的女眷磕头谢恩。
不管是谁在这样的气氛下都不免生出几份得意来。
晚上回到屋里,不免绘声绘色地讲给各自的夫人听。
十一娘笑道:“既是如此,妈妈这几天就多操劳些!”
“夫人放心。”陶妈妈笑道,“我自会和几位妈妈共同进退的。”
十一娘点头。
陶妈妈就问起徐令宜明天去秦姨娘那里过夜的事来:“…侯爷可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说?”十一娘想到他昨天晚上一切如旧,“我还想问问妈妈,要不要给侯爷带几件衣裳过去!”
“那到不用。”陶妈妈笑道,“侯爷原在各屋都有衣裳的。”
十一娘听着松了一口气。
如果还要带衣裳去,岂不像是搬家似的。
到了晚上,两人一起去太夫人那里吃饭。大家都在讲施粥的事,三老爷和三太太是这次的主角,不免兴致盎然,回去的有些晚。秦姨娘早已带了小丫鬟在东角门口侯着。看见徐令宜和十一娘,忙蹲下身行礼。
十一娘笑着和徐令宜在东角门分手,径直回了屋。
琥珀要搬到她床榻上值夜,被十一娘赶回了东次间:“你以前可没有像现在这样殷勤!”
她一时语塞。
十一娘哪里不知道她的心思。正色地道:“你去睡你的吧!我又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心里明白着呢!”又笑道:“要是无聊,半夜喊了你来说闲话,可不准偷懒喊不起来。”
琥珀见她还有调侃的心情,放下心来,连连点头,去了东次间歇下。
一个人睡在宽大的床上,身边少了个共同呼吸的人,多多少少显得有些冷清。十一娘一开始还真的不习惯。但想到明天一早还要去给太夫人请安,想着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看她表情,她数着绵羊睡着了。
第二天丑时醒来,四周静悄悄的,耳边却隐隐觉得听到东边有服侍徐令宜起床、洗漱的声响。
隔着一条夹巷了,怎么可能听得到!
习惯真是件可怕的事!
十一娘闭上眼睛,缩进温暖的被褥里,又沉沉睡去。
到了卯正,又自动醒过来。
琥珀和绿云等人早就打好了洗脸水、烘好了衣裳等着她起床。
“侯爷已经上早朝了。”琥珀服侍十一娘穿衣,“在秦姨娘那吃的早饭。小厨房那边有话传过来,说秦姨娘那边半夜要水了。”
“知道了!”十一娘点头,觉得让琥珀传这样的话真是不太合适,“以后你别再管这些事了!”
琥珀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梳洗一番后,秦姨娘和文姨娘来给她问安。
秦姨娘脸红红的,带着几分羞涩,文姨娘的一双眼珠子却在她脸上转个不停,好像要从中看出些什么来似的。
十一娘淡淡地一笑,和往常一样问了乔莲房的病,和两人闲了几句,起身去了太夫人那里。
天气这样冷,三夫人和五夫人都比十一娘到的早。
两人见了十一娘都笑吟吟地打招呼,表情中却带着几分探究。
十一娘觉得有些好笑。
自己嫁进来的时候就知道徐令宜是有妾有子的,难道仅仅因为听到的变成了看到的,就要大哭大闹不成…人常常会随着情况的变化看不清楚自己的处境,忘记了初衷,失去了目标,不知道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那才是真正的危险!
她可从来没有忘记,自己当初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嫁到徐家来的!
十一娘落落大方地和两人见了礼,一起去见了太夫人。
太夫人正坐在临窗的大炕上看着谆哥和贞姐儿玩翻绳。
十一娘一进去,她的目光就直直地落在了十一娘的身上。
又是一个打探的…
十一娘不动声色,笑着给太夫人行礼问安。
太夫人见她笑容温和,神色自若,不由微微颌首,笑容里有着不掩饰的满意与欣慰。
十一娘暗暗松一口气,知道自己过了关。
而谆哥和贞姐儿看见长辈进来,忙下炕给众人行了礼,又有小丫鬟们端了锦杌放在炕前。
三夫人说起施粥的事:“…天气太冷了,我想给到粥棚帮忙的妈妈、小厮们每人每天补贴三十文钱…虽然是家里的人,也不能让他们白忙。您看这事能行吗?”
“你的算盘到打得精。”太夫人笑起来,“也不缺这几个钱。让你去挣这个体面好了。”
三夫人听了忙起身给太夫人道谢:“娘真是菩萨心肠。”
太夫人就问起二夫人身边的项妈妈来:“不过是应个点,让她早点回西山去吧!怡真那边本来人手就少,还巴巴把她从西山拖过来。”
“谁说不是。”三夫人笑道,“只是这是件积德的大善事,二嫂也想共襄盛举罢了。”又说起杜妈妈,“…年纪也大了,这样天天顶风冒雪的,要是有个寒风咳嗽可就不好了!”
太夫人点头:“你考虑的很周到!”
三夫人就把太夫人的意思跟项妈妈说了,派人送项妈妈回西山。又商量陶妈妈和石妈妈:“明天起杜妈妈不去粥棚了…两位妈妈不如隔两天去看看,好歹有甘妈妈在那里。”
都落得个轻松,陶妈妈和石妈妈相视一笑,向三夫人道谢,各自散了。
“你看这其中有没有什么不稳当的地方?”五夫人摸着有些出怀的肚子,漫不经心地道。
石妈妈把切好的苹果用水晶盘装着递到她手边:“三夫人一向主意多,现在也说不准!”
五夫人纤指捏了宝蓝色掐丝珐琅的果叉叉了一块苹果递到了嘴边:“你看着陶妈妈。她要是去,你依旧每天都去。她要是隔几天去一趟,你也隔几天去一趟好了。”
石妈妈忙笑着应“是”。
“隔几天去一趟?”十一娘有些诧异,“是原来施粥就这样,还是三夫人的主意?”
“原来施粥也是这样。”陶妈妈笑着,“这眼看着要过年了,家里的事都忙不过来,又派了专门的人在那里当差,谁还有空天天去。原来也是隔几天去看一次就行了。”
十一娘点头:“那就照老规矩。不过,你也要多个心,免得石妈妈去了,你留在家里了。总是不好。”
陶妈妈忙道:“夫人放心。我们既不做头,也不做尾。免得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出来,还以为我们在和三夫人打擂台。”
“妈妈心里有数就好!”十一娘说着,徐令宜回来了。
陶妈妈忙退了下去。
十一娘则喊了夏依服侍他更衣。
“今天在家干什么呢?”徐令宜用热气腾腾的棉帕擦了擦脸,眼角瞟过炕上的针线筐,“又在家里做针线?”
“下午做了会针线。”十一娘笑道,“早上去了娘那里坐了会。”
徐令宜点头,换了衣裳和十一娘去了太夫人那里。
进了门,十一娘就听到太夫人呵呵的笑声。
她不由奇怪。
不知道是谁,能把太夫人逗得这样开心。
待撩帘进了西次间,十一娘看见一个穿着丁香色褙子的陌生妇人正坐在太夫人炕边的杌子上陪着太夫人说话。
看见太夫人抬头朝徐令宜和十一娘望去,她立刻站了起来:“侯爷!奴婢香溢,给您请安了!”说着,深深蹲下去福了福。
徐令宜笑着点了点头:“原来是香溢啊!”难得的亲切。
十一娘不由打量那妇人。
四十来岁的年纪,方方正正一张脸,身材高大,显得有些粗壮。
杜妈妈见十一娘很是好奇的模样,忙笑道:“四夫人,这是早先在太夫人面前服侍的香溢。您没见过。如今她们两口子管着我们徐家在河南老家的田庄。听说侯爷娶了新夫人,特意借着来送年货的机会来给您请安的。”
第一百二十三章
管着河南老家的田庄…那就是极受信任的家仆了!
十一娘笑着朝香溢点头。
香溢忙上前给十一娘行礼:“奴婢香溢,见过四夫人!”
十一娘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见到外人,还好头上插了两支金簪,拔了一枝给香溢做见面礼。
香溢谢了又谢。
太夫人笑道:“好了,好了,香溢也不是什么外人。大家不用这样客气。”又笑着对十一娘道,“今天有板鸭火锅吃。”
香溢忙在一旁笑盈盈地补充道:“自己庄子里喂的鸭子,照着以前老祖宗们留来的方子做的。”
看来是家乡特产了!
十一娘笑道:“好啊!今天可有口福了。”
…
坐在厨房放食材的小间里喝着八珍母鸡汤的晚香放下青花瓷的海碗:“这样说来,香溢回来了!”
“是啊!”灶上的刘武媳妇谄笑道,“整整一车的板鸭!”
晚香不屑地“哼”了一声:“算她聪明,知道拿这个讨好太夫人。不过,她也就这手艺能讨太夫人高兴一下了。”
“就是。”刘武媳妇笑道,“哪里能和您比,内院的厨房全依仗您。没有了您,可真是转不开。”
“行了,行了。”晚香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你少给我说这些没用的。我问你,我要的人参有谱没谱?”
刘武媳妇面露难色,声音也低了下去:“您是知道的。现在各房都是按菜谱做饭,调料也是按量的领,哪里有多的人参?”
晚香脸色一沉,手里的海碗就“啪”地一声落在了桌子上。
刘武媳妇忙将碗扶住了:“晚香姐,您轻点。甘老泉的那个干媳妇在外面点菜呢!”
“我呸!”晚香满脸忿然,“我管厨房的时候,她还不知道在哪里。敢在我面前翘尾巴,看我两巴掌扇死她。”声音却低了几分。
刘武媳妇心里明白。
这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年侯爷夫人的陪房丫鬟晚香在府里横着走的好日子到头了!
她不由喃喃地道:“又不是自己要吃这参…何况现在风声这样紧…那黄婆子也就是看着您好说罢了。您何必做这冤大头!”
“你说什么呢?”晚香隐隐听到什么“冤大头”的,不十分真切,有些恼火地道,“有什么话就痛痛快快地说出来,躲躲藏藏地是在干什么?”
刘武媳妇积威之下不敢开口。外面有妇人喊晚香:“陈家嫂子,菜齐了,您要不要点点?”
晚香起身拍了拍衣襟,走到门口,斜眼看了甘老泉的干媳妇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我要上茅房,你等等!”说着,扬长而去。
那媳妇子气得直跺脚──送了菜来,要画押,画了押,然后把单子送到厨房买办那里,这差事才算完了。晚香不只一次撂挑子了。
满厨房的人都装做没有看见的样子,原在干什么,现在依旧干什么!
有妇人朝着那媳妇子使眼色。
媳妇子借故走了出去。
那妇人跟过去:“…您怕什么,就在这里等着。没有收菜的人,和您有什么相干的?”
媳妇子眼睛一亮,问那妇人:“你叫什么名字?我报了我干爹好好重用你!”
那边晚香回了自己屋。
他男人陈续正就着一盘花生米,一瓶老白干,哼着“四郎探母”快活着。看见晚香回来,大吃一惊:“你不在厨房里收菜,跑回来干什么?”
晚香冷冷地看了陈续一眼,转身进了内室,翻箱倒柜找起东西来。
陈续如今丢了差事,全靠着晚香的月例过日子,忙起身拉她:“好了,好了,别发脾气了,收了菜再说。”
晚香甩开陈续的手,板了脸继续在箱子里找。
“晚香,你就别和三夫人的人斗气了。”他一向被老婆欺压习惯了,低声细语地劝她,“你这样能落得个什么好?你不去收菜,大家僵在那里。到时候各房的饭晚了,还不是要追究到你头上来的。”
晚香听着抬头瞪了丈夫一眼:“她不就想把我给撸了吗?我这不是给她机会吗?”
“那就何必!”陈续陪着笑脸,“你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必和她一般见识。”
晚香听了心里却更是窝火:“陈续,你少给我在这里和稀泥。我告诉你,四夫人一日不当家,我这差事早晚得完。与其到时候她扣个屎盆子到我头上,还不如就这样一拍两散的好。”
“是,是,是。”陈续陪着笑脸,“你说全对,你说的全对。”
自己这个丈夫干事还行,可就是没脑子。
晚香也懒得理他,自顾自地从箱子里找出个净木匣子:“找到了!”
陈续看着吓一跳:“你这是要做什么?”
“给黄婆子送去。”晚香打开匣子,里面装着七、八支筷子长的人参。
“你疯了。”陈续一把夺过那匣子,“原来是你在厨房,有机会帮她弄人参,现在这些事不在你手上了…我们总不能把自己家的东西拿出去给别人用吧!”
“拿来!”晚香把匣子重新夺了去,“你知道个什么?你如今丢了差事,我如今被人踩在头上,要是连这样的老交情都顾不上了,以后在府里走动,又有谁能瞧得上眼。这一棵就够他们家用一年的了。到时候说不定事情又有了转机。这件事你别管。我自有主张。”说着,从匣子拿了一支人参用帕子包了,揣到怀里走了。
陈续望着老婆的背影不由低声嘀咕:“黄婆子也真是的…她儿子有病要吃参,自个买去…人家这样巴着你,不过是想从你这里弄些东西?你还真把人当姊妹了…”
那边晚香拿人参快步去了外厨房。
走到屋檐下就听见黄婆子在大声地嚷:“我这边都忙不过来,让我再派人去帮着施粥?这是谁的主意?我这里调不出人手!”
晚香听着一喜,避到了一旁。
“是三夫人的意思。”有妇人笑道,“我的话是带到了,至于去不去,全看您自己的了。”说着,走了出来。
晚香看着那妇人穿了件官绿色的潞绸袄儿,头上戴了朵红绢花,知道是甘老泉的侄女,待她走后才进了厨房。
黄婆子被泼了面子,正生着气,看见晚香进来,忙换了笑脸迎了上去:“晚香妹妹怎么来了?”忙要下面灶上的媳妇沏茶。
晚香叹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人参递给黄婆子:“好姐姐,只怪我没这本事。这是家里藏的一支,给大侄子先吃着吧!”
黄婆子听着脸色微变,道:“这是怎么了?”
晚香就把三夫人怎样管的严说了:“…别说是人参了,就是寻常的枸杞都弄不到手了。可苦了大侄子,吃了两年的人参,就差这一口气就能好了。”
黄婆子听了不由面带苦涩,拉了晚香的手:“好妹妹,这几年要不是您,您那大侄子早就没命了。快别这么说!”
晚香就拿着帕子抹着眼角:“本以为能把大侄子这病顾着的…却没想到,半路杀出个三夫人来,只要她一日当家,这事一日就不好办…”
“这与妹妹何干…”
两人伤感了半天。
晚香起身:“我那边还等着收菜,等哪天有空再来看姐姐。”
外面也有人喊黄婆子:“去施粥的人怎么还不到?三爷马上要启程去粥棚了。”
黄婆子高声应是,安排人去粥棚,晚香慢悠悠地回了内院的厨房。
…
“…我在河南老家守孝的那几年,就是由他们两口子服侍。”徐令宜颇有几分感慨,“一眨眼,快十年了!”
十一娘跟着徐令宜慢慢往回走,飞舞的雪花全被挡在抄手游廊之外。
“侯爷那时候多大?”
徐令宜望了十一娘一眼,笑道:“比你大不了多少?”
十一娘语带调侃:“会不会害怕?”
徐令宜沉默良久:“不记得了!”
十一娘感觉到他情绪有些低落,笑着转移了话题:“今年的雪可真大啊!”
徐令宜听着就停下了脚步,负手望着抄手游廊外的雪,表情有些怅然。
十一娘不由暗暗叫苦。
他要在这里缅怀,难道自己也要跟着站在这里受冻不成!
正思忖着,两盏红彤彤的灯笼迎面而来。
十一娘定睛一看,竟然是秦姨娘带着两个打着灯笼的丫鬟。
“侯爷,夫人。”她曲膝给两人行礼,却目含担忧地望着徐令宜,“我看您们还没有回来,就出来迎一程。”
十一娘再看徐令宜,他已恢复了一惯的冷峻从容。
“知道了。”他淡淡地道,“大家都快回去吧!”
秦姨娘低声应“是”,跟在两人身后进院子。
十一娘笑着和徐令宜在东角门口分手,回了屋子。
屋里的丫鬟忙着给她解斗篷、倒热茶。
琥珀不由低声地道:“秦姨娘的胆子也太大了些…竟然那样迫不及待地来迎侯爷!”
十一娘捧着热茶,想到徐令宜站在抄手游廊上看雪花时的冷漠表情,不由轻轻摇头:“不见得!”
“什么?”琥珀不解道。
“哦。”十一娘笑道,“我是说,秦姨娘对侯爷真的是很了解。”然后一副突然想起来的表情,“对了,我让你去打听金鱼巷的宅子,可有什么消息?”
琥珀忙道:“说多亏万大显带着万二显半夜爬到房顶扫雪,只有一间耳房坍塌了。其他的地方都没什么事!”
“这个万大显,倒是个能干的!”十一娘不由微微颌首。
琥珀却担心:“这里要修,那里要整,等到了明天开春,我们得花多少钱子啊!”
十一娘不禁笑起来。
第一百二十四章
黄婆子拿着人参回到自己住的偏院,望着昏黄灯光下儿子腊黄的小脸,她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
一旁的黄老汉不由低声道:“怎么?陈续媳妇那里也没人参?”
黄婆子摇头,从怀里掏出先前晚香给的人参:“只怕以后弄不到了!”
黄老汉忙道:“出了什么事?”
“没事。”黄婆子表情有些苦涩,“拿了她那么多的东西,是还债的时候了!”
黄老汉听着心惊肉跳的:“怎么个还法?”说着,望着家徒四壁的屋子,“该卖的都卖了,我们拿什么还啊?”
黄婆子没做声,只是嘱咐丈夫:“你把这个收好了。细细的用,也能顶上一年。一年之后的事,谁又说的清楚!”声音里到底有了几分精神。
第二天一大早,就重新排了去施粥的人。
“您倒知道讨好内院的人。”有媳妇子不服气,“人家内院的人去施粥,每日还有三十文的贴补,我们倒好,白干活!”
黄婆子听着一怔:“谁说的?”
“太夫人亲自点头同意的。”那媳妇子拂了拂鬓角,“您也是知道的,我们家姑奶奶的大嫂在太夫人院子当差,这可是我们家姑奶奶亲口说的。”
其他人一听,都炸起来。
“大家都一样的当差,凭什么他们有三十文我们就没那三十文?”
“就是,就是。每年都这样。各屋有头脸的妈妈们到粥棚显摆完了,就该我们这些人去施粥了。也不看看今年这风雪有多大!”
黄婆子见场面有些乱,朝着平日和她相好的两个媳妇子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个立刻嚷道:“好了,好了。再说这些有什么用。谁让我们是外院的,不比内院的尊贵。有本事求人把自己调到内院去啊!在这里说这些有什么用?”
一下子把其他人的声音给压了下去。
黄婆子见大家都不说话了,笑道:“我也不愿意。可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要怪,只怪我这个领头的没本事。”说着,很无奈地叹了口气,“要是大家有高枝,我也不挡着。”
媳妇子们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吭声了。
“好了,好了。大家都忙去吧!”和黄婆子相好的媳妇子出面解围,大家讪讪然地散了。
黄婆子就朝那两个媳妇子使眼色,三人一前一后去了厨房后面的天井。
“你们两人也去施粥。”黄婆子的声音有些低,“看看有没有什么破绽?”
两个媳妇子吓了一大跳,交换了一个眼色。
“黄姐姐,这,这不大好吧…”其中一个犹豫道,“就是出了事,我们也讨不了好。”
“是啊!”另一个笑道,“我们无所谓,在哪里不是当差。姐姐可不同。好不容易熬到这外院厨房的管事,在府里也是有头有脸的。犯不着为这事出头…”
黄婆子何尝不知道。可要是当初有第二条路走,她也不至于接了晚香的东西…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她只好一条路走到底。指了指东边,低声道:“我这也是奉命行事。大家只管做事,其他的都别管。就算是出了什么事,也轮不到我们来背黑锅。何况,苍蝇不盯无缝的蛋。要是干干净净的,谁又能把谁怎样?”
那媳妇子不由掩嘴而笑:“这种事,哪有干净的时候。想当年,原来的侯爷夫人当家,不也拿了糙米换精米。何况是三夫人当家?”
黄婆子笑起来:“就是。我们也只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那媳妇子点头:“您放心。有什么一准来报了您。”
黄婆子放下心来。
到了晚上,那媳妇子趁黑摸到黄婆子屋里。
“不是糙米,是霉米。”
黄婆子心中一喜。
“你可看清楚了!”
“一清二楚。”那媳妇子低声道,“上面是精米,下面是霉米。一看就是做了手脚的。”
“多不多?”
“有三十几袋。”
黄婆子想了想:“暂时别声张。既然是有心的,肯定还有后手。等他们想换都来不及换的时候再说。”
媳妇子会意,两人低声商量了几句才散。
…
过了几天,晚香事发──她收菜迟了,各房到了未初才吃到热菜热饭。
太夫人深深地看了三夫人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
家里这么多人,肯定是有矛盾的,但把矛盾闹到这种程度…做为管家的三夫人,虽然谈不上颜面尽失,但持家的能力已深受怀疑。她哪里还站得住,脸儿红一阵白一阵地去了厨房。
远远的,就听到晚香的嚎哭声:“…不过是欺负我没人了,想着我的差事罢了…我去了一趟茅房,送菜的人就走了…这样的冤枉我…我不活了!有本事去太夫人面前对质去,我可不是软柿子,你们想怎么捏拿就怎么捏拿…”
甘老泉早就找了几个媳妇子等着三夫人来,准备好好的说说晚香的不是。看见三夫人,都殷勤地迎了出来。
三夫人却脚步一顿,转身去了十一娘那里:“…家里的差事总得有人做,不用她也要用别人。何况她一向做的好好的。可马有失蹄,人有失手的时候。她这样死不认错,还嚷着要去太夫人面前对质。事情到底怎样,厨房里的媳妇子、婆子一大堆,也不是说不明白。但这样闹起来,我是管家的纵然没颜面,她原是你大姐惯用的,也没什么光彩。还请四弟妹劝劝她。”语气有些生硬,有几分威胁的味道。
十一娘颇有些意外。
晚香是府里的老人了,这是两败俱伤的法子,她应该很清楚才是…
“三嫂不说,我还不知道有这样的事。”她笑道,“不过,三嫂也别着急。事情到底怎样,厨房的媳妇子、婆子一大堆,不是说不明白的。我这就叫人去把她叫来问一问!”
三夫人听着她话里有话,柔中带刚,脸色微变,冷冷地起身:“那就请四弟妹费心多问问了!”
十一娘笑着送她出门,让琥珀去把晚香叫来。
冬青因要回避五夫人,怕惹了麻烦,哪里也不去,天天在十一娘跟前做针线。见琥珀去叫晚香,不由低声劝道:“夫人,晚香在府里一向横行,大家都是知道的。您犯不着为了她和三夫人不痛快…”
十一娘摇头:“她想掌家,越久越好。可太夫人却未必这样想…除非永远这样,不然,我在她面前陪多少小心也是没用的。既然两人之间的矛盾不可避免,总是要得罪的。什么时候得罪都一样!”
冬青听她说的有道理,连连点头。
十一娘却奇道:“按道理晚香不是那么莽撞的人才是,怎么犯了这样挑不上筷子的错!”
冬青想了想,笑道:“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说不定是遭了谁的手?”
十一娘觉得这也有可能。
待晚香一到,直接问她:“这可不像你犯的错?”竟然把个晚香说的笑起来:“四夫人真是火眼金睛。”又拿眼睛扫了一旁服侍的冬青一眼。
十一娘看着这样子是有话要说,遣了身边服侍的。
晚香立刻上前几步在十一娘耳边道:“夫人,我找到扳倒三夫人的事了。”
十一娘听着心头一惊,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到了施粥的事来…
“你说话可要有根有据才是。”她不动声色地望着晚香,“诬告主人,可不是打几板子就能过的事!”
“夫人放心,我晚香是什么人,怎会做那捕风捉影的事。”晚香冷冷地笑道,“三夫人早存了心思,想在施粥的粮米上捞一把。先只是好坏参半,后来见没有发现,就全换成糙米。这几天,运来的却全是霉米。如今粥棚那里堆着七、八天的粮食。您这个时候带了人去看,我保持人赃俱获。她就是想说什么一时失察的话也说不过去。”她眼中冒着寒光,“她不脱层皮就想把我们这些人都整死,门都没有!”
十一娘望着她眼中的怨忿,更惊愕于三夫人的行为。
“霉米?你可看清楚了!”
她原来也猜测过三夫人会在这上面捞一把,把好米换成糙米,可没想到,竟然用霉米…在她的印象中,霉米是会吃死人的!
晚香见她好像不相信的样子,赌咒发誓:“我要是胡说,让我不得好死!”
十一娘倒吸一口气,只觉得背心凉凉的。
晚香本来就走的是着生死两择的险棋,如果没有十分的把握,又怎有这样大的胆子!
十之八九是真的了!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十一娘的目光深了下去。
晚香低声道:“施粥的人都知道。内院却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说着,她的目光就闪了闪,“夫人,事不宜迟。您还是早报了侯爷,把三夫人的诡计戳穿了,让她大大地丢脸子。您也就可以顺顺当当地把掌家的权力接过来了!”
十一娘望着她脸上隐隐含着兴奋的表情,突然明白过来。
晚香,真是好手段!
她是元娘留下来的人,又占了内院厨房这样的差事,三夫人肯定是容不下她的。她索性先下手为强──先是找到三夫人的错,再闹件事让三夫人下不了台,然后利用自己把事情捅到徐令宜那里去…这样一来,三夫人自身难保,不仅解了她的围,她还可以趁机嚷着是三夫人要整她,更甚者,还可以说是因为自己知道了三夫人换米的事,所以三夫人才容不下她!
十一娘的眉宇间就有了几分凝重:“报给侯爷?那岂不是闹得人尽皆知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听见十一娘问她,晚香目光灼人:“夫人,常言说的好。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说起来,这府里的人谁比得上您名正言顺。可您看现在,家里的事由三夫人管着,谆爷的事由太夫人管着。就是乔姨娘,听说三天两头病着,想问安的时候就问安,不想问安就不问安,根本没把您放在眼里。说到底,都是您待人太善了的缘故。就拿这次来说吧,三夫人身斜影歪,自己递了个把柄过来,您要是还不好好把握,那可真是白白错过了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