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爷满面笑容地望着他们,亲切地问徐令宜:“十一娘没给侯爷添什么麻烦吧?”

十一娘不由冒汗。

做为岳父,大老爷的态度是不是太恭谦了些?

而徐令宜的回答更让她意外。

“十一娘大方有礼,家里人都很喜欢。”

十一娘忍不住看了徐令宜一眼。

他目光沉静,神色肃然,没有认为这是句玩笑或是谦虚的话,可也因为他的这种态度,让大老爷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脸上露出几分踌躇来。

大太太看着一笑,道:“老爷这是瞎操心呢!侯爷一向待人宽宏,说过谁的不是来着!”说着,她望得十一娘,“你在我跟前的时候,我也告诉你读了《女诫》、《烈女传》的。夫君谦和,你更要敬之。婆婆爱之,你更要慎之。不可持宠而骄,不可持爱而佞…”竟然训诫起十一娘来。

十一娘自然恭身听着。

一时间,屋里的气氛有些沉闷。

徐令宜就微微蹙了蹙眉。

钱明立刻笑着打断了大太太的话:“岳母,我们这些陪客的昨天就空着肚子等这一餐,肚子里早唱戏城计了。您再训诫下去,可是受不了了。”

大太太脸色微愠,其他人却笑起来,她也不好再说什么,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钱明就拉了徐令宜:“喝酒去,喝酒去!”又对罗振兴道:“今天我们做姑爷的最大,你可别说你没好酒好菜。”

又惹得大家一阵笑,气氛也活跃起来。

大老爷、徐令宜几人就去了罗振兴处,十一娘则和女眷们一起留在了大太太处。

丫鬟们在厅堂摆了张黑漆鼓牙桌。

大太太就携着十一娘坐了首位:“今天是姑奶奶回来…”

二太太和三太太笑着一左一右地陪坐在了下首。四娘挨着二太太坐了,五娘则挨着三太太坐了,三奶奶和十娘坐到了大太太和十一娘对面。

大奶奶就招呼丫鬟们上菜。

五娘一双妙目骨碌碌地望着十一娘直转。

与平时的朴素淡雅不同,今天的十一娘打扮得很华丽。乌黑的青丝梳成了牡丹髻,赤金镶紫瑛石的发箍,碧玺石的宝结,赤金衔红宝石凤钗,大红遍地织金通袖衫,杏黄色绣梅竹兰襕边综裙。

发箍上的紫瑛石个个都有指甲盖大,宝结上的碧玺石大小、深浅不一,堆叠在一起却有种咄咄逼人的华美。还有凤钗口里衔着的红宝石,个个都有莲子米大小,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她眼底不由露出艳羡来。

坐在她对面的四娘看着不由微微一笑,道:“五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十一妹,怕是侯爷欺负了你妹妹不成?”

被人道破举止,五娘不免有几份尴尬,强笑道:“我是想看看一品夫人什么样儿?不管怎么说,十一妹也是我们姐妹里的头一份。”

大家听着不免笑了起来。

头一份,头一份是元娘吧…可这个时候,还有谁记得她。

大太太眼底寒光一闪,却笑着举了杯:“来,来,来,大家喝酒。”

除了十娘,大家都举杯回应着大太太──她已自顾自地吃起菜来。

筵席就算正式开始了。

大太太率先夹了一块鲞鱼放到十一娘的碗里:“这可是从余杭带来的,以后只怕少有机会吃得到了。”

十一娘就笑道:“有您呢,不愁尝不到。”

大太太听着,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夹了蟹粉狮子头到她碗里:“这是你最喜欢吃的!”

十一娘朝着大太太笑了笑,低声说了句“谢谢母亲”。

大太太慈爱地呵呵笑着。

五娘目光中就有几份落寞。

三太太却感慨道:“原来在跟前跑的一群小丫头。没想到,不过几年,都长大成人嫁人了不说。还知道心疼母亲了。”

二太太听了笑道:“你也别羡慕,再过几年你也要做婆婆了。一样有人心疼。”

三太太笑着摇头:“媳妇怎比得上女儿…”话题就转到了罗振声的婚事上来。“…开哥和誉哥太皮了,我是管不住了。正好爹来信说想两个外孙了。我征求赵先生的意思,准备让赵先生带着他们回大同,交给我爹管着,和我侄儿一起读书。两个孩子九月十八就启程,我随后去四川──老爷身边也没个照顾的人,我到底不放心。只怕声哥成亲的时候我不能回余杭了。”

三太太说着,满脸歉意地望着大太太。

大太太就笑道:“还是三叔的事要紧。你记得包个大大的红包给侄儿媳妇就是了。”

三太太忙道:“一定,一定。”

二太太听着就抱怨起来:“怎么说了周家?听说合家当不过三亩水田,手下还有四、五个弟弟。”二太太颇有些不以为然,“早知这样的人家大嫂都答应,我就出面给声哥说门亲事了!别的不说,那几千两的陪嫁是有的。”

二太太也是虞县人,有个庶出的哥哥做生意发了大财,她一直想把侄女说给罗振兴,因遇到老太爷的孝期就搁了下来。没想到,大太太不声不响地为罗振声定了这样一门亲事,她自然要说说嘴了。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大太太身上。

大太太淡淡地笑了笑:“声哥的性情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得找个大一些的好好管管。周家门风还清白,又与杭州知府周大人是亲戚。我想着以后遇事也能提携提携,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二太太就做张做乔地说了一声“这可真是没有缘份”,又叹道:“这事也真是凑巧。你们也知道,七娘的婚事定在了十月初十,我是走不开了。到时候恐怕只有让达哥代我们两口子回趟余杭了。”

“那三哥回不回燕京过年?”五娘听了突然笑道,“要是回燕京过年,正好送我回来!”

大家微怔,大太太眼底却闪过几丝笑意。

五娘就有些得意地望了十一娘一眼,道:“相公说,让我陪着母亲一起回余杭。到时候,父亲和母亲会留在余杭,我却要赶回燕京过年。如果达哥回余杭,正好护送我回来。”

没想到钱明竟然会让五娘回余杭…十一娘颇为意外。

二太太的笑容就有些勉强起来:“五姑爷可真是个有心人!达哥自然要回燕京过年的。不然老君堂那边的屋子岂不是没人照看。到时候让你三哥送你回来就是。”说着,忍不住看了大太太一眼。

原来就因她在公婆床前侍疾,罗家三兄弟都对她另眼相看。现在她一个女婿是举人,一个女婿是国公府的世子,一个女婿是权倾天下的侯爷,只怕要在家里横着走了。

“大嫂可真是好福气。”她话里不免有几份酸溜溜的,“嫁出去的女儿还能在跟前服侍。不像我们四娘,上有公婆,下有儿女。”

是说大太太仗着钱明要罗家支持就把钱明欺到头上去了,以至于女儿只有娘家没有婆家。

大太太笑吟吟的,好像没有听到二太太的话似的,直劝众人吃菜:“…这菌子还是侯爷下聘的时候送来的,寻常有钱也买不到,大家尝尝!”

大家的话题就转到了十一娘的身上。

二太太笑道:“听说后也有足痹之症,可是真的?”

消息传得可真快!

十一娘笑道:“太医是这么说的。”

“这可真是件麻烦事!”大太太很是担忧的样子,问起徐令宜的病情来:“是哪位太医诊的?都开了些什么方子?”

十一娘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大家听着不免唏嘘感叹起来。话题又转到了近日燕京的一桩公案上来——说是太医院的太医为未出阁的小姐把出喜脉来,被告到了顺天府,结果被仵婆确认的确是有了喜脉。之后话题转到了三太太去四川应该带些什么药品、衣裳去…

之后,再也没有谁问起徐令宜的足痹之症来。

第九十二章

回到荷花里已是华灯初上。

他们先去给太夫人问安。

谆哥和贞姐儿正在炕上玩翻绳。看见徐令宜进来,两人都僵在了那里。

坐在炕边笑呵呵看着两人玩翻绳的太夫人不由摸了摸谆哥儿的头:“又不是老虎,还能吃了你不成?”

谆哥则紧紧地拉住了太夫人衣袖,依着太夫人怯生生地望着父亲。

徐令宜看着眉头紧锁。

谆哥的神情就更紧张了。

自己刚嫁过来,在徐家众人眼中还算是外人。父子这样对峙着总是不好,如果再说出了什么重话来又被自己看见,只怕太夫人心里会不自在。

十一娘就笑着问贞姐儿:“吃饭了没有?”

贞姐儿很是诧异,忙下了炕,恭恭敬敬地道:“已经吃过了。”

十一娘笑着点了点头。

贞姐儿眼底却露出几份戒备。

到底是小姑娘,怎么想就怎样表现出来了。不过,如果换成是自己,也会有所戒备吧!

十一娘不由莞尔。

有了十一娘这一问和贞姐儿的这一答,屋里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太夫人看了十一娘一眼,眼底就有了几分宽慰。

待徐令宜和十一娘给太夫人行过礼,太夫人就笑着让谆哥和贞姐儿给两人行礼。

贞姐儿半蹲着福了福,动作很稳当,姿势很优美。谆哥却有些蹩蹩歪歪,很生疏的样子。

十一娘想到她来见元娘时是乳娘抱着行的礼,猜测他平日可能很少给人行礼。

徐令宜看着眉头皱得更紧了。

太夫人忙道:“时候不早了,大家都歇了吧!”

想来是不想让徐令宜当着她的面前发落谆哥…可这样的直白,还是让十一娘有几分意外。又想到徐令宽的活泼…感觉太夫人有点宠孩子。不过,徐令宜好像没什么娇生惯养的毛病。这也说不定。自己和他接触的时间毕竟很短,也许没有发现…

她不由望了徐令宜一眼。

就看见他面带愠色地朝着太夫人行礼:“娘好生歇着!我们先回去了。”

十一娘忙跟着徐令宜行礼,和他辞了太夫人。

路上,徐令宜面沉如水,步履匆匆,十一娘走几步要小跑几步才能跟得上他的步伐。

傻瓜也能猜到他的心情不好,傻瓜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去触他的霉头。

丫鬟小厮,包括十一娘在内,一律屏声静气地跟在他们身后。

延着东西走向的甬道过了花厅、点春堂、徐令宽和元娘的院子,徐令宜突然停住了脚步。

十一娘不由张望。

左边是一片竹林,右边是有个黑漆角门。

跟着的丫鬟是十一娘的人,大家都有些茫然,小厮却是徐令宜的人,立刻有人上前去叩门:“侯爷和夫人回来了。”

角门“吱呀”一声就开了,有婆子出来行礼:“侯爷,夫人!”

徐令宜看也没看那婆子一眼,径直走了进去。

十一娘不敢多做停留,跟着他进了角门,这才发现,原来这是自己院子的后门。

角门连着后罩房的抄手游廊。他们直接上了东边的抄手游廊到了正房。

两人进了屋,徐令宜直接叫了春末和夏依给他更衣。

十一娘也不敢闲着,亲自去沏了杯茶。

徐令宜换了衣裳坐到临窗的炕上喝了一口,略有些意外地望着十一娘。

十一娘就笑道解释道:“这几天都看着侯爷喝铁观音,就照着惯例给您泡了一杯!”

徐令宜点了点头,“嗯”了一声,脸色微霁,然后又喝了一口。

总算这马屁没有拍到马腿上去。

十一娘松了口气,笑着问他:“侯爷要不要吃点什么?我出门前吩咐厨房里炖了冰糖莲子银耳汤。”

昨天晚上琥珀告诉她,说她们院里有小厨房,徐家还给配了两个灶上的妈妈、两个粗使的婆子,两个小丫鬟,日夜值夜,随时有热水热饭。

徐令宜眉宇间又舒展了些:“我晚上不吃东西,你要是饿了,自己去吃吧!”

不出意外,两人会被绑在一起一辈子。眉来眼去的你猜我猜那是恋人间的暧昧,不适应他们这种情况。何不让生活简单些?

“原是怕您去了喝多了酒,所以让做了些甜的。”她虽然主动但还是很委婉地和徐令宜介绍自己,“我晚上也不吃东西的,怕积食。”

徐令宜挑了挑眉,什么也没有说,低头喝了口茶。

十一娘不由微微一笑。

她大学时也是个爱说爱笑的,还得过辩论赛的冠军。后来到了职场,因为工作的关系,回到家一句话也不想说。时间一长,邻居、朋友都说她太过沉默寡言。没想到,徐令宜比她的话更少。而且这种沉默还和她不一样,好像是天生的──在太后面前他也是言简意赅,没有一句废话的。

两人在一起虽然不用甜言密语的,可这样相对无言也让人有些不自在啊!

难道以后由自己没话找话说不成?

想到这些,十一娘不由有些头痛起来。

她也不是个擅长拉家常的人。而且,她很怀疑,徐令宜会喜欢听人说长道短的…

坐在十一娘对面的徐令宜却没有这么多的心思。

他只觉得茶有点凉,但还可以入口。更多的,是想着谆哥。

元娘一直听信那个长春道长的话,后来折腾来折腾去,果然怀了孩子,就信得更厉害了。谆哥还没有出生就让长春道长算卦。长春道长当时说,这一胎是男丁。可不容易养活。十岁之前要经历血光之灾、水光之灾和无妄之灾。如果过了这三道坎,就能一生遂顺,如果迈不过这三道坎,就会凶多吉少。因此需要人极细心地照顾。后来生了谆哥,应了男丁之说,元娘生谆哥的时候大出血,应了血光之灾;十个月时洗澡呛了水差点丢了性命,应了水光之灾…从此以后元娘就没让孩子离开她半天。

自己心里也不踏实,事事都睁只眼闭只眼,可没想到,把他养成了个姑娘家,只知道翻绳丢沙包…

想到这里,他不由深深地吸了口气。

不能再这样了…养于妇人之手,只怕难成大气。这个家还要他支撑呢!

就有小丫鬟战战兢兢地进来禀道:“侯爷,夫人,文姨娘过来问安!”

十一娘就发现徐令宜的神色沉了几分,然后淡淡地“嗯”了一声。

文姨娘就笑盈盈地捧了个红漆描金匣子走了进来:“侯爷和姐姐这几日劳累了,正好文三爷前几日送了两支人参、一斤血燕来。我特意拿过来给姐姐补补身子。”说着,她眼巴巴地望着徐令宜将匣子捧到了十一娘的面前。

这样的殷勤!

十一娘想到那日在小院文姨娘的窥视,就很想扮猪吃老虎把这些东西收下。可看着她大眼睛水汪汪地望着徐令宜,立刻改变了主意,决定不动声色让徐令宜去做选择。

而琥珀没有十一娘的示意,肯定是不会动的。

一时间,文姨娘捧着红色描金匣子的白嫩柔荑就僵在了半空中。

徐令宜不明白十一娘为什么不发话,就朝她望了一眼。正好,十一娘目带询问地望了过去,两人的目光就撞到了一起。

这是内院的事,难道还要我开口不成…

但一想到今天回罗家大太太那种毫不留情面的训诫,猜到她可能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方面的教导,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十一娘立刻明白过来,笑着朝文姨娘说了一句“让你挂念了”,琥珀就上前两步接了匣子。

文姨娘心中微凉。

自从知道十一娘会嫁过来,她就很后悔。当日在小院的时候真不该得罪她。一直想弥补一下,却一直没找到适合的机会。她今天特意来献药材。一是想告诉十一娘文家是个怎样的人家──两支百年老参和一斤血燕,可不是有钱就能买的得到的。想震慑她一下。二是想看看十一娘的反应。是笑盈盈地接了还是给脸色她看。如果是前者,只怕是个心机深沉的,那自己就得小心,想办法把这个心结解了。要是后者,那就没什么打紧的了,多拿些金银哄了她开心也就没事了…没想到,她竟然会看了侯爷,让侯爷帮她拿主意,而侯爷呢,从来不插手内院之事的,却告诉她如何行事,分明是要袒护她。

“侯爷和夫人累了一天了。”她望着十一娘精致的眉目,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奴婢就告辞了。免得误了歇息的时辰。”

十一娘笑着点了点头,目送着文姨娘离开,然后问徐令宜:“侯爷要不要歇歇?”

徐令宜正要开口说话,又有小丫鬟进来禀道:“侯爷,夫人,二少爷和秦姨娘、乔姨娘来问安!”

“让他们进来吧!”十一娘发现徐令宜眼底微微有了一丝笑意,口气也很温和。

难道,徐令宜不喜欢八面玲珑的文姨娘?或者,是很喜欢徐嗣谕?

第九十三章

接下来徐令宜又考了徐嗣谕几个问题,徐嗣谕都很流利的回答。

徐令宜眼底的宽慰之色更浓,交待了几句诸如“用心读书”之类的话。

徐嗣谕一一应喏。

十一娘趁着这个机会打量着秦姨娘和乔莲房的表情。

前者望着父子两人憨憨地笑着,后者低垂着眼睑正襟危坐,姿势显得有些僵硬。

她就想到了阿谀奉承的文姨娘…还有冷眼旁观的自己。

突然觉得这场景有点可笑。

看似热闹喧阗,却各有各的心思。

念头一闪,她不由朝徐令宜望去。

明亮的灯光下,他表情认真的侧脸有一种成熟男子才有的内敛与沉稳。

平心而论,徐令宜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相貌英俊,气质稳重,给人一种勇于承担一切的安全感。当初自己不排斥他,与此也有很大的关系吧?这样一个出众的人,还有让人艳羡的身份地位,如果自己处在乔莲房那样的年纪,也会动心吧?

她胡思乱想着,眼角不禁飘向乔莲房。

就感觉一道像利刃般锐利、充满了寒意的目光直直地射向自己。

十一娘突然意识到,乔莲房一直在打量着她!

可没等她抬头望过去,乔莲房已恢复了眼睑低垂、正襟危坐的娴静模样,一点也看不出来她曾经用那样的眼神望着十一娘。

十一娘不由苦笑。

一切果如元娘所愿…

她在心底微微叹了一口气,就听见徐令宜吩咐徐嗣谕:“…时候不早了,你也回去好好歇着吧!明天还要上课。”

徐嗣谕和秦姨娘、乔莲房就站了起来。

十一娘看了琥珀一眼。

琥珀立刻蹑手蹑脚地给他们打帘。

“…不耽搁父亲、母亲休息。孩儿告退了。”徐嗣谕恭敬地给徐令宜和十一娘行礼。

秦姨娘也简短地说了一句“奴婢告退了”。

十一娘颌首,轻声吩咐他们:“路上小心。”

乔莲房却没有做声,随着徐嗣谕和秦姨娘退了下去。

琥珀送三人出门。

徐令宜的心情明显比刚才好了不少,让十一娘叫春未和夏依进来服侍他沐浴:“…明天有早朝。”

十一娘颇有些意外。

不是说有足痹之症吗?

还以为徐令宜会在家里休息一段时间!

但她什么也没有说。

在没有完全信任一个人的时候,总会有选择性的说话。徐令宜对自己是这样,自己对琥珀、冬青何尝不是这样。

她笑着应“是”,叫了春未和夏依进来,自己去了东次间,让滨菊帮自己把头上的钗簪卸下来:“…全是太夫人赏的,可别弄坏了!”

到徐家之前,她重新把几个丫鬟的差事分配了一番。

琥珀正式做了领头的,冬青负责管她屋里的丫鬟媳妇婆子的值夜当差,滨菊负责管首饰、衣裳、月例、陪嫁的器皿等物,竺香负责吃食和浆洗──这两样都是要和徐府的人打交道的,竺香话少,心里明白,最适合了。

滨菊望着那些钗簪就满脸是笑──太夫人对夫人真是好。

她小心翼翼地把十一娘头上插的钗簪卸下来。

新婚第二天去拜见太夫人的时候,太夫人曾经给了她一个雕红漆花鸟的匣子,落手十分的沉,她当时就感觉里面的东西很贵重,因三夫人在场,她立刻转手让滨菊收了。回门那天特意打开看,发现全是一些很罕见的嵌宝石首饰。在婆家要给娘家挣气,在娘家要给婆家挣气,好比是在上司面前要照顾下属,在下属面前要维护上司的尊严一样。她当即换上了太夫人赏的首饰。

徐令宜的目光中就有了几分满意。

十一娘低声地吩咐滨菊:“仔细收好了,一件东西也别丢了。”

说是赏给她的,可自己又不能卖,又不能重新打。还不如说是借给她的。把借的东西弄没了,可不是什么好事…

滨菊笑道:“夫人放心。我仔细着呢!太夫人特意赏的,要是丢了,可伤了太夫人的一片心意。”

两人正说着,琥珀进来了。

滨菊就不说话了,快手快脚地帮她收拾好,然后退了下去。

琥珀指挥着小丫鬟抬了热水进来,服侍十一娘洗澡。

泡在撒满玫瑰花露的松木桶里,闻着清雅的松木香和馥郁的玫瑰香,如走进了大自然般让人觉得清新起来。她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一天的疲劳都没有了。

这也是嫁给徐令宜的好处──铺嫁妆的时候,徐府送了成亲当天要用的花粉胭脂,其中有两瓶香露,一瓶是玫瑰,一瓶是茉莉。

哪天问问,还有没有别的味道?或者,自己可以试着提炼一些。徐府后花园不是有很多的花吗?特别是那个丽景轩,据说一年四季姹紫嫣红,繁花似锦。她想到第一次到太夫人院里时看到的那些花木。徐家肯定有专门的暖房,还有擅长种植的仆人…

一想到这里,她有些跃跃欲试起来。

和所有的女孩子一样,十一娘是很喜欢花花草草的,以前工作那么忙,还在阳台种了一棵栀子花。

明天徐令宜不是不在家吗?正好,可以趁着这机会看看周围的环境,然后把家里布置起来。像这样摆满了玉石盆景,华丽有余,但总觉得呆板。

不过,既然是两个一起住,还是提前给徐令宜打声招呼的好。

虽然这样想,十一娘却隐隐有种感觉,觉得徐令宜不会在这种事上和她多做计较。

这算不算是嫁给徐令宜的又一桩好处!

十一娘不由晒笑。

不是说婚姻是要靠双方经营的。自己这样,算不算是在苦心经营呢?怎么感觉不是在经营自己的婚姻,而是经营自己的自由…

一时间,她心情前所未有的好。

“琥珀,你发现什么没有?”十一娘笑着问琥珀。

琥珀看着十一娘很高兴,不由犹豫了片刻。

“怎么了?”十一娘问她。

“从您这里出去后,乔姨娘直接回了院子。秦姨娘送二少爷出了门才回自己的院。”琥珀沉吟道,“不过,秦姨娘回去没多久,文姨娘那边有丫鬟提了东西去了秦姨娘那里。”

这个文姨娘,可真是一刻也不消停!

感觉到水有点冷,十一娘起身擦了身子,琥珀服侍她穿衣。

“我们住的院子实际上分东、西跨院。”

十一娘一时没有明白。

琥珀就低声地道:“我们是西跨院,还有个东跨院。三位姨娘就住在东跨院。三座院子前后排列着。文姨娘住最南边,秦姨娘住最北边,中间是乔姨娘。”

十一娘有些意外。

这两天她很忙,根本没有时间和机会注意几位姨娘住在哪里。

“是刚搬进去的,还是早就住在那里了?”她思忖道。

“早就住在那里了。”琥珀道,“据说秦姨娘后面还应该有个院子的,二少爷小的时候,太夫人做主把那院子并到了秦姨娘的院子里,就成了三个院子。因此前面两个院子都是一进的,只有秦姨娘的院子是两进的。去年二少爷搬到外院的宅子里单过后,秦姨娘就一个人住在那里了。”

在别人眼里,不管是秦姨娘也好,乔莲房也好,都属于徐令宜,也就是一家人,得住在一个院子里。元娘却搬到了徐令宽旁边的院子…是因为生病?还是有其他什么原因呢?

琥珀帮她擦干了头发,十一娘回了内室。

徐令宜已经上了床歇下,依旧留了半边床给她。

十一娘吹灯上床躺下,开始在心里暗暗数绵羊。

隔壁的人却一会翻一个身,像烙饼似的。

这个人明天早上寅时,也就是凌晨三点之前要到达午门,至少要提前一个时辰起床,做为妻子,自己要比他起得更早,然后给他准备早饭,服侍他穿衣起床…等他走后,还要去给太夫人问安。

“侯爷。”她轻轻地喊徐令宜。

“嗯!”他随口应了一声。

“我睡不着。”十一娘窸窣着坐了起来,“想看几页书…”

是自己吵得她睡不好吧!

可他心里实在是不好受。

特别是看到徐嗣谆那样懦弱胆小,徐嗣谕那样的聪明持重。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起自尽的五皇子。有一次喝醉了,站在景山万春亭,望着脚下的亭台楼阁大哭:“…我样样都比他强,可他只是出身比我好,就胜过我百倍千倍,就能把我打入凡尘,万劫不复!”

后来的“巫盅案”,大家明明都知道不可能是太子,可没有一个皇子站出来为太子说一句。

一想到这些,他就翻来覆去睡不着,口里像含了苦胆似的不是滋味。

“我吵着你了吧!”徐令宜的声音里有几分落寞,“你去暖阁睡吧!”

为什么是我去暖阁睡?而不是你去暖阁睡?

十一娘不由在心里嘀咕着。

总算见识到了什么是真正的大男子主义。

“没有。”她笑着,“很想睡,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睡不着。所以想看看书。”

“可能是太疲惫了。”徐令宜心不在焉地应了她一句。没有提出反对,十一娘就披衣下床,点了灯,拿了放在内室临窗大炕小几上的《大周九域志》,然后钻进被子里,依了大迎枕看书。

她的身影正好挡住徐令宜的头部,徐令宜倒也没觉得灯光照着的不适。

过了一会,十一娘问他:“侯爷,苗疆在哪里?”

“你问这个干什么?”可能是躺在床上的原因,徐令宜声音里没有了刚才的清明,反而有种放下戒备的慵懒,加上低沉的嗓音,给人醇厚、温暖的感觉。

十一娘微微笑:“我听说您在那里打过仗?可书上却没写苗疆在哪里。”

第九十四章

十一娘的语气让徐令宜觉得很奇怪。

不是那种要引你说话的抛砖引玉,也不是那种寒暄前的试探,她只是好奇,然后像一个遇到难题请教先生的学生一样问他。

徐令宜不由沉默了片刻才道:“在贵州那一带,四川也占一点。很偏,很多山。”

十一娘“哦”了一声,然后徐令宜就听到“哗哗哗”的翻书声,显然是在找他说的那些地方。

见她那么认真,徐令宜忍不住问:“你怎么喜欢看地域志?”

十一娘侧过脸来笑望着他:“因为这样,就会知道外面很广阔。自己的那点小烦恼就不算什么了!”

她声音幽幽的,有空山余音的回味。

徐令宜怔住。

她是在开导自己吗?

背对着光,她望着自己的眼睛熠熠生辉,闪着莫名的光芒,又隐含着深意。

他突然发现自己心跳得很厉害,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十一娘已转过脸去,低头翻书:“西北又在什么地方?”

她声音轻柔,白皙纤细的颈脖微微垂成,形成一道优美的弧线,昏黄的灯光落在上面,细细的绒毛像被洒了一层金粉似的朦朦胧胧。

然后他闻到一股淡淡香味,说不出是什么香,若隐若现,却直逼心底。

鬼使神差地,他突然伸手抚上了她的后颈。

记忆中那双带着薄茧的大手突然摩挲着的她后颈,她一下子呆住。

不会吧…

翻书的声音骤然静止。

手掌下的柔软的肌肤变得有些僵硬起来。

那天晚上她隐忍的表情就突然浮现在他的脑海。

如碰到烫手的山芋般,徐令宜猛地缩回了手臂:“快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十一娘愕然。

她很肯定,那不是无意间的扫过,而是带着目的的摩挲。

却毫无征兆地放弃了…

为什么?

但结果却让她松了一口气,她自然不会傻的去追究些什么。

佯装毫不知情,她笑着应喏,俯身吹灯,缩进了被子里。

不知道为什么,徐令宜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十一娘很快睡着了。

她知道,如果他要她,她没有拒绝的权力。

所以,想这些没用的,还不如好好地睡觉,养足精神,应付明天的事。

朦朦胧胧中,身边有很轻微的窸窣声。

难道还在翻身?这个家里他最大,他有资格做任何事,包括半夜不睡觉。她却不能…念头闪过,她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待她醒来,四周漆黑一片,十分寂静。

她怔愣了片刻,立刻朝身边摸去。

空荡荡的…

“冬青!”她的声音低哑。

罗帐立刻被撩开,有明亮的灯光晃过她的眼睛。

“夫人,您醒了!”冬青的声音镇定,而且隐隐含着笑意。

十一娘微怔:“什么时辰了?”

“卯正还差一刻钟。”

十一娘不由叹了一口气。

还好,没有耽搁去给太夫人问安的时辰!

“侯爷上朝去了。”冬青声音里的笑意更明显,“不让我们把您叫醒。”

“所以你就没有把我叫醒!”十一娘小声嘀咕着,想到朦朦胧胧中听到的窸窣声…是徐令宜起床的声音吧!

冬青没有听到十一娘的嘀咕,笑着转身撩了罗帐。

五连珠圆形羊角宫灯柔和而明亮的光线洒进来。

“侯爷丑初就起来了。”冬青服侍着十一娘起床。“喝了一碗粥,吃了两个馒头,三个包子。还带了几个肉饼。丑正出的门。临波来接的侯爷。”她细细地交待徐令宜的事。

“知道了。”十一娘点了点头,去净房梳洗了一番。刚坐到镜台上,有小丫鬟进来禀道:“夫人,陶妈妈来了。”

这么早!

“让她进来吧!”

小丫鬟去传了陶妈妈。

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圆脸妇人就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曲膝给她行了礼,然后拿了镜台上的黄杨木梳子开始给她梳头。

这妇人丈夫叫南永,大家都称她南永媳妇,是府里专司梳头的,被太夫人挑出来赏了她。回娘家里梳的牡丹髻就是南永媳妇的杰作。

“梳个简单的纂儿就行了。”十一娘吩咐南永媳妇。

南永媳妇满脸是笑,轻声地应“是”,手脚利索地给她梳起头来。

陶妈妈就快步走了进来。

“请夫人安!”她笑盈盈地曲膝给十一娘行礼。

“妈妈这么早可是有什么事?”

陶妈妈就看了南永媳妇一眼。

十一娘感觉到南永媳妇的动作更快了。

她很快挽好了纂儿,然后曲膝行礼退了下去。

陶妈妈就道:“大姑奶奶身边原也有梳头的,您何不就用了?这样说起话来也方便!”

十一娘想也没有想就拒绝了:“南永媳妇是太夫人赏的。”

陶妈妈不由一顿,过了一会,才低声道:“大姑奶奶屋里的人,您看什么时候见一见合适?”

“等我去见了太夫人再说。”元娘去世一年多了,太夫人对这件事必定有所安排。

陶妈妈不由眉头微蹙,还欲说什么,有小丫鬟进来禀道:“夫人,三位姨娘来给您请安了。”

十一娘点了点头,小丫鬟就去传了三人进来。

文姨娘就笑着和陶妈妈打招呼:“您早啊!”

陶妈妈有些冷漠地点了点头。

她这才和秦姨娘、乔莲房一起给十一娘行了礼。

因为要去见太夫人,十一娘和她们寒暄了几句就打发了她们,然后吃了早饭,换了件衣裳去了太夫人那里。

她到的时候辰正还差一刻钟,没想到三爷、三夫人、五爷和南边的三位爷、三位奶奶早到了,正在一起。看见十一娘,三夫人笑着打招呼:“四弟妹早啊!听说侯爷去上朝了,一大早服侍侯爷起来很辛苦吧?”

十一娘没有做声,只是笑了笑,然后和大家见了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