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洛道:“江湖上不知是谁造谣,说贵同门之死与敝会有关,其实这事我们全不知情。在下本已派了一位兄弟要到洛阳来说明这个过节,只因忽有要事,一时难以分身。韩爷今日到此,那是再好没有。不知何以有此谣言,韩爷能否见告?”韩文冲道:“你……你真是海宁陈阁老的公子?”陈家洛道:“韩爷既知在下身世,自也不必相瞒。”

  韩文冲道:“自公子离家,相府出了重赏找寻,数年来一无音讯,后来有人访知公子在红花会,又说公子到了回疆。我师兄焦文期受相府之聘,前赴回疆寻访公子,哪知他突然不明不白的失了踪。此事已隔五年,直到最近,有人在陕西山谷之中发见焦师兄所用的铁牌和琵琶钉,才知他已不幸遭害。虽然他已死无对证,当时也无人亲眼见他遭难情形,但公子请想,如不是红花会下的手,又是何人?……”

  他话未说完,章进喝道:“你师兄贪财卖命,死了也没甚么可惜。我们红花会要是杀了他,难道不敢认账?老子老实跟你说,这个人,我们没杀。不过你找不到人报仇,就算是老子杀的好了。老子生平杀的人难道还少了?多一个他奶奶的焦文期,又有甚么相干?”韩文冲斜眼看他,心中将信将疑。无尘冷笑道:“我们红花会众当家说话向来一是一,二是二,几时骗过人来?你不信他话,就是瞧我不起。嘿嘿,你瞧我不起,胆子不小哇!”

  纷乱中陆菲青突然高叫:“焦文期是我所杀。我不是红花会的,这事可跟红花会全无干系。”众人都是一楞。陆菲青站起身来,将当年焦文期怎样黑夜寻仇、怎样以三攻一、怎样狠施毒手、怎样命丧荒山之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众人听了,都骂焦文期不要脸,杀得好。韩文冲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陆菲青道:“韩爷要给师哥报仇,现下动手也无不可。这事与红花会无关,他们要是帮了我一拳一脚,就是瞧我不起。”转头向骆冰道:“文四奶奶,韩爷的兵刃还了给他吧。”

  骆冰取出铁琵琶,交给陆菲青。陆菲青接了过来,说道:“韩五娘当年首创铁琵琶门,名闻江湖,也算得是女中豪杰。唉……”言下不胜感慨,一面说一面双手暗运内劲。铁琵琶肚腹中空,被他一按,登时变成一块扁平的铁板。他又道:“焦文期既受陈府之托,寻访公子,便须忠于所事,怎地使了人家钱财,却来寻我老头子的晦气?咱们武林中人,就算不能舍身报国,和满虏鞑子拚个死活,也当行侠仗义,为民除害。”武当派内功非同小可,口中说话,双手已将铁板卷成个铁筒,捏了几下,变成根铁棍,又道:“至不济,也当洁身自好,隐居山林,做个安分良民。陆某生平最痛恨的是朝廷鹰犬、保镖护院的走狗,仗着有一点武艺,助纣为虐,欺压良民。这种人要是给我遇上了,哼哼,陆某决计放他们不过。”说到这里声色俱厉,手中的铁棍也已变成了一个铁环。

  这番话把韩文冲只听得怦然心动。他自恃武功精深,一向自高自大,哪知这番出来连栽筋斗,在骆冰、章进、心砚等人手下受挫,还觉得是对方使用诡计,此刻眼见陆菲青言谈之间,将他仗以成名的独门兵器弯弯捏捏,如弄湿泥,如搓软面,不由得又惊又怕,再想焦文期的武功与自己只在伯仲之间,他与这老者为敌,自是非死不可。

  蒋四根眼见陆菲青弄得有趣,童心顿起,接过铁环,双手一拉,又变成铁棍,自己拿了一端,另一端伸到杨成协面前。杨成协伸手握住,笑道:“比比力气?”蒋四根点点头,两人用力一拉,各不相下,铁棍却越拉越长。众人哈哈大笑。陈家洛怕二人分出输赢,伤了和气,笑道:“两位哥哥力气一样大,这铁琵琶给我吧。”众人听他仍管这东西叫作铁琵琶,都笑了起来。

  陈家洛接过铁棍,笑道:“道长、周老前辈、常五哥,你们三位一边。赵三哥、常六哥,我们三个一边,咱们来练个功夫。”周仲英等都笑嘻嘻的走拢,三个一边,站在铁棍两端,各伸单掌相叠,抵住铁棍。陈家洛笑道:“他们两个把铁棍拉长了,咱们把它缩短。一、二、三!”六人一齐用力,这六人内劲加在一起,实是当世难得一见,铁棍渐粗渐短,旁观众人彩声雷动。

  韩文冲骇然变色,心道:“罢了,罢了,这真叫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姓韩的今日若是留得命在,明天回乡耕田去了。”

  陈家洛笑道:“好了。”周仲英等五人一笑停手。陈家洛道:“弄坏了韩兄的兵刃,很是抱歉,请勿见怪。”韩文冲满头大汗哪里还答得出话来?陈家洛道:“在下奉劝韩兄一句,不知肯接纳否?”韩文冲道:“请说。”

  陈家洛道:“自古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令师兄命丧荒山,是他自取其祸,怨不得陆老前辈。韩兄便看在下薄面,和陆老前辈揭过这层过节,大家交个朋友如何?”韩文冲心中早存怯意,哪敢还和陆菲青动手?但被对方如此一吓,就此低头,未免显得太过没种,一时沉吟不语,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陈家洛道:“焦三爷此事,其实由我身上而起。在下这里写封信给家兄,就说焦三爷已寻到我,不过我不肯回家。焦三爷在途中遭受意外逝世,请家兄将赏格抚恤,付给焦三爷家属。”韩文冲踌躇未答。

  陈家洛双眉一扬,说道:“韩爷倘若定要报仇,就由在下接接韩家门的铁琵琶手。”随手一掷,那根铁棍直插入沙土之中,霎时间没得影踪全无。

  韩文冲心中一寒,哪里还敢多言?说道:“一切全凭公子吩咐。”陈家洛道:“这才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好汉。”叫心砚取出文房四宝,笔走龙蛇,写了一封书信。

  韩文冲接了,说道:“王总镖头本来吩咐兄弟帮手送一支镖到北京,抵京后,再护送一批御赐的珍宝到江南贵府。今日见了各位神技,兄弟这一点点庄稼把式,真算得是班门弄斧。

  公子府上的珍宝,又有谁敢动一根毫毛?这就告辞。”

  陈家洛道:“韩兄预备护送的物品,原来是舍下的?”韩文冲道:“镖局来给我送信的趟子手说,皇上对公子府上天恩浩荡,过不几个月,就赏下一批金珠宝贝,现下积得多了,要送往江南老宅,府上叫我们镖局护送。兄弟今日栽在这里,哪里还有面目在武林中混饭吃?安顿了焦师兄的家属之后,回家种田打猎,决不再到江湖上来丢人现眼了。”

  陈家洛道:“韩兄肯听陆老前辈的金玉良言,真是再好不过。在下索性交交你这位朋友。心砚,你把镇远镖局的各位请进来。”心砚应声出去,将钱正伦等一干人都带了进来。韩文冲和各人一见,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

  陈家洛道:“冲着韩兄的面子,这几位朋友你都带去吧。不过以后再要见到他们不干好事,可休怪我们手下无情。”韩文冲给陈家洛软硬兼施,恩威并济,显功夫,套交情,不由得脸如死灰,哑口无言。见陈家洛再也不提“还马”二字,又哪敢出口索讨?陈家洛道:“我们先走一步,谷位请在此休息一日,明日再动身吧。”红花会群雄上马动身,一干镖师官差呆在当地,做声不得。

  群雄走出一程路,陆菲青对陈家洛道:“陈当家的,镖行这些小子们留在后面,小徒不久就会和他们遇着。他们吃了亏没处报仇,说不定会找上小徒,我想迟走一步,照应一下,随后赶来。”陈家洛道:“陆老前辈请便,最好和令贤徒同来,我们好多得一臂之力。”陆菲青笑道:“这个人就会闯祸淘气,哪里帮得了甚么忙?”拱了拱手,掉转马头,向来路而去。陈家洛不及向陆菲青问他徒弟之事,心下老大纳闷。

  余鱼同奉命侦查文泰来的踪迹,沿路暗访,未得线索,不一日到得凉州。凉州民丰物阜,是甘肃省一个大郡。他住下客店,踱到南街积翠楼上自斟自饮,感叹身世,想起骆冰声音笑貌,思潮起伏,这番相思明明无望,万万不该,然而总是剑斩不断,笛吹不散,见满壁都是某某到此一游的字句,诗兴忽起,命店小二取来笔砚,在壁上题诗一首:“百战江湖一笛横,风雷侠烈死生轻。鸳鸯有耦春蚕苦,白马鞍边笑靥生。”

  下面写了“千古第一丧心病狂有情无义人题”,自伤对骆冰有情,自恨对文泰来无义。

  酒入愁肠,更增郁闷,吟哦了一会,正要会帐下楼,忽然楼梯声响,上来了两人,余鱼同眼尖,见当先一人曾经见过,忙把头转开,才一回头,猛然想起,那是在铁胆庄交过手的官差。幸喜那人和同伴谈得起劲,没见到他。

  两人拣了靠窗一个座头坐下,正在他桌旁。余鱼同伏在桌上,假装醉酒。

  听那两人谈了一些无关紧要之事,只听得一人道:“瑞大哥,你们这番拿到点子,真是奇功一件,皇上不知会赏甚么给你。”那姓瑞的道:“赏甚么我也不想了,只求太太平平将点子送到杭州,也就罢了。我们八个侍卫一齐出京,只剩下我一人回去。肃州这一战,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现在想起来,还是汗毛凛凛。”另一人道:“现在你们跟张大人在一起,决失不了手。”那姓瑞的道:“话是不错,不过这一来,功劳都是御林军的了,咱们御前侍卫还有甚么面子?老朱,这点子干么不送北京,送到杭州去做甚么?”那姓朱的低声道:“我姊姊是史大学士府里的人,你是知道的了。她悄悄跟我说,皇上要到江南去。将点子送到杭州,看来皇上要亲自审问。”那姓瑞的唔了一声,喝了一口酒,说道:“你们六个人巴巴从京里赶来,就是为了下这道圣旨?”那姓朱的道:“还做你们帮手啊?江南红花会的势力大,咱们不可不特别小心。”

  余鱼同听到这里,暗叫惭愧,真是侥幸,若不是碰巧听见,他们把四哥改道送到江南,大伙却扑北京去救,岂非误了大事?

  又听那姓朱的侍卫道:“瑞大哥,这点子到底犯了甚么事,皇上要亲自御审?”那姓瑞的道:“这个我们怎么知道?上头交待下来,要是抓不到他,大伙回去全是革职查办的处分,脑袋保得牢保不牢,还得走着瞧呢。嘿,你道御前侍卫这碗饭好吃的吗?”那姓朱的笑道:“现在瑞大哥立了大功,我来敬你三杯。”两人欢呼饮酒,后来谈呀谈的就谈到女人身上了,甚么北方女人小脚伶仃,江南女人皮色白腻。酒醉饭饱之后,姓瑞的会钞下楼,见余鱼同伏在桌上,笑骂:“读书人有个屁用,三杯落肚,就成了条醉虫,爬不起来。”

  余鱼同等他们下楼,忙掷了五钱银子在桌,跟出酒楼,远远在人丛中盯着,见两人进了凉州府衙门,半天不见出来,料想就在府衙之中宿歇。

  回到店房,闭目养神,天一黑,便换上一套黑色短打,腰插金笛,悄悄跳出窗去,径奔府衙。他绕到后院,越墙而进,只见四下黑沉沉地,东厢厅窗中却透着光亮,蹑足走近,厅中有人说话,伸指沾了点唾沫,轻轻在窗纸上湿了个洞,往里一张,不由得大吃一惊。

  原来厅里坐满了人,张召重居中而坐,两旁都是侍卫和公差,一个人反背站着,突然间厉声大骂,听声音正是文泰来。

  余鱼同知道厅里都是好手,不敢再看,伏身静听,只听得文泰来骂道:“你们这批给鞑子做走狗的奴才,文大爷落在你们手中,自有人给我报仇。瞧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有甚么下场。”一人阴森森的道:“好,你骂的痛快!你是奔雷手,我的手掌没你厉害,今日却要教你尝尝我手掌滋味。”

  余鱼同一听不好,心想:“四哥要受辱。他是四嫂最敬爱之人,岂能受宵小之侮?”忙在破孔中一张,只见一个身材瘦长、穿一身青布长袍的中年男子,举掌走向文泰来,脸色狰狞,不住冷笑。文泰来双手被缚,动弹不得,急怒交作,牙齿咬得格格直响。那人正待手掌下落,余鱼同金笛刺破窗纸,一吐气,金笛中一枝短剑笔疾飞而去,正插在那人左眼之中。那人非别,乃辰州言家拳掌门人言伯乾是也。

  他眼眶中箭,剧痛倒地,厅中一阵大乱,余鱼同一箭又射中一名侍卫的右颊,抬腿踢开厅门,直窜进去,喝道:“鹰爪子别动,红花会救人来啦!”挺笛点中站在文泰来身旁官差的穴道,从绑腿上拔出匕首,割断文泰来手脚上绳索。

  张召重只道敌人大举来犯,也不理会文余二人,站起身来,拔剑在厅门一站,内阻逃犯,外挡救兵。

  文泰来手一脱绑,精神大振,但见一名御前侍卫和身扑上,身子一侧,左手反背一掌,正中那人右胁,喀喇一声,打断了二根肋骨。余人为他威势所慑,一时都不敢走拢。余鱼同道:“四哥,咱们冲!”文泰来道:“大伙都来了吗?”余鱼同低声道:“他们还没到,就是小弟一人。”文泰来一点头,他右臂和腿上重伤未愈,右臂靠在余鱼同身上,并肩向厅门走去。四五名侍卫一涌而上,余鱼同挥金笛挡住。

  两人走到厅口,张召重踏上一步,喝道:“给我留下。”长剑向文泰来小腹上刺来。文泰来脚下不便,退避不及,以攻为守,左手食中两指疾如流星,直取敌人双眼。张召重回剑一挡,赞了一声:“好!”两人身手奇快,转瞬拆了七八招。文泰来只有一只左手,下盘又趋避不灵,再拆数招,被张召重在肩头上一推,立脚不稳,坐倒在地。

  余鱼同边打边想:“我胡作非为,对不起四哥,在世上苟延残喘,没的污了红花会英雄之名。今日舍了这条命把四哥救出,让鹰爪子把我杀了,也好让四嫂知道,我余鱼同并非无义小人。我以一死相报,死也不枉。”拿定了这主意,见文泰来被推倒在地,翻身一笛,狠命向张召重打去。

  文泰来缓得一缓,挣扎着爬起,回身大喝一声,众侍卫官差一呆,不由得退了数步,余鱼同叫道:“四哥,快出去。”金笛飞舞,全然不招不架,尽向对方要害攻去。他和张召重武功相差甚远,可是一夫拚命,万夫莫当,金笛上全是进手招数,招招同归于尽,笛笛两败俱伤,张召重剑法虽高,一时之间,却也给他的决死狠打逼得退出数步。文泰来见露出空隙,闪身出了厅门。众侍卫大声惊呼。

  余鱼同挡在厅门,身上已中两剑,仍是毫不防守,一味凌厉进攻。张召重喝道:“你不要命吗?这打法是谁教你的?”见他武功是武当派嫡传,知有瓜葛,未下杀手。余鱼同凄然笑道:“你杀了我最好。”数招之后,右臂又中了一剑,他笛交左手,一步不退。

  众侍卫纷纷涌出,余鱼同狂舞金笛,疾风穿笛,呜呜声响。

  一名侍卫挥刀砍来,余鱼同视若不见,金笛在他乳下狠点,那人登时晕倒,自己左肩却也被刀砍中。他浑身血污,挥笛恶战,剑光笛影中拍的一声,一名侍卫的颚骨又敲打碎。众侍卫围了拢来,刀剑鞭棍,一时齐上。混战中余鱼同腿上被打中一棍,跌倒在地,金笛舞得几下,晕了过去。

  厅门口一声大喝:“住手!”众人回过头来,见文泰来慢慢走进,对别人一眼不看,直走到余鱼同身边,见他全身是血,不禁垂下泪来,俯身一探鼻息,尚有呼吸,稍稍放心,伸左臂抱起,喝道:“快给他止血救伤。”众侍卫为他威势所慑,果然有人去取金创药来。

  文泰来见众人替余鱼同裹好了伤,抬入内堂,这才双手往后一并,说道:“绑吧!”一名侍卫看了张召重眼色,慢慢走近。

  文泰来道:“怕甚么?我要伤你,早已动手。”那侍卫见他双手当真不动,这才将他绑起,送到府衙狱中监禁。两名侍卫亲自在狱中看守。

  次日清晨,张召重去看余鱼同,见他昏昏沉沉的睡着,问了衙役,知道医生开的药已煎了给他服过。下午又去探视,余鱼同略见清醒,张召重问他:“你师父姓陆还是姓马?”余鱼同道:“我恩师是千里独行侠,姓马名真。”张召重道:“这就是了,我是你师叔张召重。”余鱼同微微点头。张召重道:“你是红花会的吗?”余鱼同又点了点头。张召重叹道:“好好一个年轻人,堕落到这步田地。文泰来是你甚么人?干么这般舍命救他!”

  余鱼同闭目不答,隔了半晌,道:“我终于救了他出去,死也暝目。”张召重道:“哼,你想在我手里救人出去?”余鱼同惊问:“他没逃走?”张召重道:“他逃得了吗?别妄想吧!”继续盘问,余鱼同闭上眼睛给他个不理不睬,不一会儿竟呼呼打起鼾来。张召重微微一笑,道:“好倔强的少年。”转身出去。

  到得厢房,将瑞大林、言伯乾、成璜、以及新从京里来的六名御前侍卫朱祖荫等人请来,密密商议了一番,各人回房安息养神。晚饭过后,又将文泰来由狱中提出,在厢厅中假装审问。

  张召重昨天是真审,不意被余鱼同闯进来大闹一场,这晚他四周布下伏兵,安排强弓硬弩,只待捉拿红花会救兵,哪知空等了一夜,连耗子也没见到一只。

  第二天一早,报道黄河水猛涨,渡口水势汹涌。张召重下令即刻动身,辞别凉州知府和首县,将文泰来和余鱼同放入两辆大车,正要出门,忽然吴国栋、钱正伦、韩文冲等一干人奔进衙门。张召重见他们狼狈异常,忙问原由。吴国栋气愤愤的将经过情形说了。张召重道:“阎六爷武功很硬啊,怎么会死在一个少女手里,真是奇闻了。”一举手,说道:“咱们京里见。”吴国栋敢怒而不敢言,强自把一口气咽了下去。

  强召重听吴国栋说起红花会群雄武功精强,又有大队回人相助,自己虽然艺高人胆大,毕竟好汉敌不过人多,于是去和驻守凉州的总兵商量,要他调四百精兵,帮同押解钦犯。总兵一听事关重大,哪敢推托,立即调齐兵马,派副将曹能、参将平旺先两人领兵押送,到了皋兰省城,再由省方另派人马接替。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凉州,一路上偷鸡摸狗,顺手牵羊,众百姓叫苦连天,不必细表。

  走了两日,在双井子打了尖,行了二三十里,只见大路边两个汉子袒胸坐在树下,树上系着两匹骏马。两名清兵互相使个眼色,走上前去,喝道:“喂,这两匹马好像是官马,哪里偷来的?”那面目英秀的汉子笑道:“我们是安份良民,怎敢偷马?”

  一名清兵道:“老爷走得累了,借我们骑骑。”另一名清兵笑道:“又骑不坏的,怕甚么?”那汉子道:“行,总爷赏脸要骑,小的今日出门遇贵人。”那清兵笑道:“嘿,瞧你不出,倒懂得好歹。”两名汉子站起身来,走到马旁,解下缰绳,说道:“总爷小心,别摔着了。”清兵笑道:“他妈的胡扯,老爷骑马会摔交,还成甚么话?”大模大样的走近,正要去接缰绳,忽然一个屁股上吃了一脚,另一个被人一记耳光,拉起来直抛出去,摔在大路之上。大队中兵卒登时鼓噪起来。

  两名汉子翻身上马,冲到车旁。那脸上全是伤疤的汉子左手撩起车帐,右手单刀挥下,哗的一声,割下车帐,叫道:“四哥在里面么?”车里文泰来道:“十二郎!”那汉子道:“四哥,我们去了,你放心,大伙就来救你。”守车的成璜和曹能双双来攻,那面目白净的汉子挥双钩拦住,清兵纷纷涌来。两人唿哨一声,纵马落荒而走。几名侍卫追了一阵,见二人远去,便不再追。

  当晚宿在清水铺,次日清晨,忽听得兵卒惊叫,乱成一片。

  曹能与平旺先出去查看,见十多名清兵胸口都为兵刃所伤,死在炕上,也不知是怎么死的。众兵丁交头接耳,疑神疑鬼。次日宿在横石。这是个大镇,大队将三家客店都住满了,还占了许多民房。黑夜中忽然客店起火,四下喊声大作。张召重命各侍卫只管守住文泰来,闲事一概不理,以防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火头越烧越大,曹能奔进来道:“有土匪!已和弟兄们动上了手。”张召重道:“请曹将军指挥督战,兄弟这里不能离开。”曹能应声出去。

  店外惨叫声、奔驰声、火烧声、屋瓦坠地声乱了半日。张召重命瑞大林与朱祖荫在屋顶上守望,只要敌人不攻进店房,不必出手。那火并没烧大,不久便熄了,又骚扰喧哗了好一会,人声才渐渐静下来,只听得蹄声杂沓,一群人骑马向东奔去。

  曹能满脸煤油血迹,奔进报告:“土匪已杀退了。”张召重问:“伤亡了多少弟兄?”曹能道:“还不知道,总……总有几十名吧。”张召重道:“土匪逮到几个?杀伤多少?”曹能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隔了半晌,说道:“没有。”张召重哼了一声,并不言语。

  曹能道:“这批土匪脸上都蒙了布,个个武功厉害,可也真奇怪,他们并不劫财物,只是朝咱们的弟兄砍杀。临走时丢了二百两银子给客店老板,说烧了他房子,赔他的。”张召重道:“你道他们是土匪吗?曹将军,你吩咐大家休息,明天一早上路。”

  曹能退了出来,忙去找客店老板,说他勾结土匪,杀害官兵,只吓得各店老板不住磕头求饶,终于把那二百两银子双手献上,还答应负责安葬死者,救治伤兵,曹能这才作罢。

  次日忙乱到午牌时分,方才动身,一路山青水绿,草树茂密,行了两个时辰,道路渐陡,两旁尽是高山。

  走不多时,迎面一骑马从山上冲将下来,离大队十多步外勒定。骑者高声叫道:“喂,大家听着,你们冲撞了恶鬼,赶快回头,还有生路,再向东走,一个个龟儿死于非命。”众官兵瞧那人时,只见他一身粗麻布衣衫,腰中缚根草绳,脸色焦黄,双眉倒竖,宛然是庙中所塑的追命无常鬼模样,都不由得打个寒噤。那人说罢,纵马下山,从大队人马旁边擦过,奔驰而去。殿后一名清兵忽然大叫一声,倒在地下,登时死去。众人大骇,围拢来看,见他身上并无伤痕,尽皆惊惧,纷纷议论。

  曹能派两名清兵留下掩埋死者,大队继续上山,走不多时,迎面又是一乘马过来,马上便是刚才那人,只听他高声叫道:“喂,大家听着,你们冲撞了恶鬼,赶快回头,还有生路,再向东走,一个个龟儿死于非命。”众人都吓了一跳,怎么这人又回到前面了?明明见他下山,此间一眼望去,并无捷径可以绕道上山,就算回身赶到前面,也决没这样快,难道是空中飞过、地下钻过不成?那人说完,纵马下山。众兵丁真如见到恶鬼一般,远远避开。

  朱祖荫待他走到身旁,伸出单刀一拦,说道:“朋友,慢来!”那人犹如不闻不见,右掌在他肩头一按,朱祖荫手中单刀当啷啷跌落在地。那人竟不回头,马蹄翻飞,下山而去,刚走过大队,末后一名清兵又是惨叫一声,倒地身亡,众兵丁都吓得呆了。

  张召重命侍卫们守住大车,亲往后队察看。朱祖荫道:“张大人,这家伙究竟是人是鬼?”一面按住受伤的右肩,脸色泛白。张召重叫他解开衣服,见他右肩一大块乌青高高肿起,张召重眉头一皱,从怀里掏出一包药来,叫他立刻吞服护伤,又命兵丁将死去的清兵脱光衣服验伤,翻过身来,后背也是一大块乌青,五指掌形,隐约可见。众兵丁喧哗起来,叫道:“鬼摸,鬼摸!”张召重叫留下两名兵丁埋葬死者。平旺先派了人,两名兵丁死也不肯奉命,张石重无奈,只得下令大队停下相候,埋葬死者后一齐再走。

  瑞大林道:“张大人,这家伙实在古怪,他怎么能过去了又回到前面?”张召重也是疑惑不解,沉吟半晌,说道:“朱兄弟和这两名士兵,明明是为黑沙掌所伤,江湖上黑沙掌的好手寥寥可数,怎么会认不出来?”瑞大林道:“说到黑沙掌,当然是四川青城派的慧侣道人海内独步,不过慧侣已死去多年,难道真是他鬼魂出现不成?”

  张召重一拍大腿,叫道:“是了,是了,这是慧侣道人的徒弟,人称黑无常、白无常的常氏兄弟。我总往一个人身上想,所以想不起,原来这对双生兄弟扮鬼唬人。好啊,这对鬼兄弟也跟咱们干上了。”他可不知常氏兄弟是红花会中人物。瑞大林、成璜等人久闻西川双侠大名,此刻忽在西北道上遇到,不知如何得罪了他们,竟然一上来便下杀手,心下都是暗暗惊疑,大家不甘示弱,只好默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