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安然默默无语。

越是和陆熠方相处,才越能发现这个“天才导演”的表象下有多么逗比的……一个本真灵魂。

“扯回来啊,说回来就是温景梵啊,偏偏要晒自己结婚了。但晒完又让我收拾摊子,这不,又给威胁上了。说是不单独给个录音室,就毁约。”陆熠方说着说着便一脸要哭的表情:“安然你知道的,我只在乎时遇的声音啊……要钱干嘛!”

随安然看了眼悄无声息进来的温景梵,微挑了一下眉,并未提醒眼前入戏渐深的陆熠方,反而又加了一把火:“他不缺钱……”

“我知道啊!不然怎么死活把你拉入伙啊!虽然你声音好听,也完全符合,和时遇都是我的心头宝。但启用新人也是有风险的嘛!我跟你说个秘密啊,非要你配女主音的其实是时遇,他一口一个暗示,我忽略都不行啊……”陆熠方全然不知道危险已经降临,“啧啧”了两声,一脸鄙夷:“别看那小子温柔体贴,实际上是一肚子的坏水。你早就被他算计着了……”

“那你应该也知道,我一开始也在算计你。”温景梵面无表情地轻拍了一下陆熠方的肩膀,见他回头看过来的表情惊恐得跟见了鬼一样,淡淡一笑,语气越发温柔:“让我想想,这一次……拿你怎么样比较好。”

陆熠方呜咽一声,直接把自己的脖子凑到温景梵的跟前:“别想了,拧断我脖子泄气。”

温景梵勾了勾唇角,笑容温和,说出口的话却让陆熠方瞬间跟掉进了冰渣子里一样。

“今晚我回温家,听说老爷子明天约了陆老爷子下棋赏梅花……”话点到即止。

陆熠方“嗷”了一声,再不敢多留一刻,直接撒腿跑了。

温景梵并没急着和她一起离开,见录音师也离开,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慢条斯理地绕过沙发坐到她身旁:“今天怎么样?”

积压了太多的工作,他今天一整天不是在开会就是在看报告。现在办公室还垒着高高的一堆文件。

只不过下班的时间一到,他便利落地收了笔,拿了车钥匙准时下班。

越是他这样的人,越不愿意工作渗透到生活里,宁愿工作的时候神经紧绷的高压完成任务。更何况,今天很重要——他要带安然回去见老爷子。

“还行,进度很快。”她翻了本子给他看自己折了页的地方。

“不用特意加快速度,《九转》的档期在暑期,还有大把的时间。加上《九转》投资方财大气粗,投资的钱还有大把没用。”言下之意便是……不用替陆熠方省钱。

随安然见他暂时没有离开的意思,翻了翻本子,把自己夹在其中的一张打印纸递给他,一脸期盼地看着他:“陆熠方说《九转》的主题曲你已经录好了,我还没听过,能不能唱给我听?”

温景梵并未看向那张打印纸,反而是垂眸专注地看着她:“想听?”

随安然小鸡啄米一般的点头,“特别想……”

《九转》的主题曲录了没多久,更是还未曝光,在做后期处理。要不是今天她自己发现的,恐怕也要过很久才知道他竟然唱了《九转》的主题曲。

他勾唇淡淡的笑了起来,点头应下:“你想听,那就唱给你听。”

说着,便起身准备去隔音玻璃后面录音。

随安然被他这认真严谨的架势给唬了一下,有些疑惑:“你要录音?”

“要。”他边拉开门,边说:“有录音你就能单曲循环反复听,我说得对不对?”

最后那句,带了和他表情严重不相符的笑意,毫不遮掩的——调戏她。

随安然扶额,想起这几天……

《九转》的剧情已经进入了相许的感情部分,很多缠绵悱恻的情话,很多感动人心的对白,很多不经意便能让人心软的句子。她和他配音时便深陷其中,离开录音棚之后……更是每每回想起来,一心动就让他再念一遍台词。

他耐心极好,她想听,他便不厌其烦的说。但也有潦草得不想念对白的时候,微微严肃了表情,在她以为他有什么话要说的时候……直接上来封嘴。

但说归说,她还是去隔音房间前坐下,带上了耳机,洗耳恭听。

大抵没有人能比她更迷恋他的声音,那是救赎她的声音……任何人都不会有比她更深的感触。

随安然调出配音,她在知道《九转》的主题曲是温景梵唱的之后便存了心思想听一次现场版的,便让陆熠方调出来存了一份,不料,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温景梵试了一下声音,又调节了一下耳麦。清了清嗓子,说道:“可以了,准备开始。”

配音的旋律响起,他微瞌的眸缓缓扬起,透过玻璃看了她一眼,又认真地把视线落到纸上,唇微动,应该是在合节拍。

“一世红尘,几度牵绊。一缕红线,辗转九霄。

梦入回忆,想起你转世模样。一朵清莲,盛开在清水河旁。

曾渡你生息伴以短暂相存。后你入世我寻觅九度清寒。

皈依佛前我为你点亮长生灯,转身却入魔让我为你引魂。

……”

他的声音低沉又带了几分凄凉,就像是旷古之前,白衣翩翩,世间凡尘庸扰,他却一人独醉,遗世独立。

风间雪月而过,片叶未沾身,清高孤傲又冷漠得只有凄凄一颗寻觅之心。

随安然听得入神,被他的声音卷进那首歌的意境里。竟为那歌里唱的人,心神俱碎,心尖隐疼。

即使是上古的天神,也有自己力所不能及的时候。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之人几世轮回,他要在这茫茫众生里,一次次找到她。然后……重新与她认识,引她相爱。

每一世都不同,唯一相同的,大概就是她永远不认得他。

每一次见面的第一句话,永远都是:“你是谁啊?”

他爱了一生,她却从未记得他……

“人世九转,我蹁跹而来伴入世的你。

一生九度,你嫁衣为谁新嫁又为谁?

阡陌以北,折了沧海引渡你魂归。

尽负天下,九度入世寻你半度息。

……”

直到最后的音律落下,随安然才恍然回神,她眨去眼底泪光,刚想结束录音,便听他启唇,声音比起刚才的浓烈,要清淡许多。

“人世九转,一生九度。梦回六朝,世世共度。”

随安然恍然抬眼看去,正对上他的眼睛,漆黑地印着一抹流光,璀璨得光华百转千回,竟让她有几分眩晕之感。

她关掉了配音,出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隐约有几分颤抖:“为什么叫时遇?”

温景梵顿了一下,拎起放在一旁的矿泉水,拧开盖抿了一口,沉吟了片刻才道:“是你说我声音好听,记不记得?”

随安然点头。

“取名字的时候想起的就是那年梵音寺客堂的小院子里,有个伏桌抄写佛经的女孩子……”他说的慢条斯理,声音里隐约带着几分回忆时的笑意,轻柔地像春风拂过。

他转眼静静地注视着她,声音更加清润:“那时候脑子里就有这样一句话一闪而过。”

只是哪句话,他却并没有急着说,只是隔着那层隔音玻璃安静地看着她。虽然并未有别的动作,但仅是这样看着她,便让随安然感觉到他那从骨子里漫出的深情柔和。

两个人都未动,似乎是生怕惊扰了此时的氛围。

他在里静静地看着她,她在外,安静地回视。都看见了彼此眼中,相聚的光点。

随安然被勾起了好奇心,忍不住问道:“哪句话?”

温景梵似乎是笑了一下,回答:“时遇倾城色。”

☆、第五十四章

第五十四章

因为在配音室耽搁了一小段时间,从录音棚里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隐隐的一息白光,也渐渐沉没。

“冷不冷?”他握了握她的手,有些凉。

“不冷。”随安然摇摇头,一张脸还微微红着,幸好在这沉沉的夜色里并看不清晰,只当做是不远处霓虹闪烁投下的冷光。

温景梵还是停下步子递她紧了紧大衣和围巾,又从她的包里翻出她的皮手套给她带好,然后才一本正经地握住她的手继续往前走。

随安然忍不住笑,笑着笑着便笑出声来,引得温景梵又侧目看了过来。

“别看我啊。”她另一只空着的手捂着脸转过头去,那霓虹灯正好闪烁成红色,印得她耳廓红红的,分外招人。

温景梵把她揽进怀里圈着走,一低头,唇落下来就能贴上她的耳朵。他低头吻了吻,见她像是被人踩了尾巴一样豁然转过头来,微挑了眉,把她刚才对自己说的那句话又丢了回去:“别看我啊。”

随安然:“……”陆熠方说的没错啊,温景梵表面上看着就是一副温润如玉翩翩公子的模样,但内里却是一肚子的墨水,黑得浓郁。

正是下班的高峰期,路上堵得厉害。

随安然就窝在副驾上静静地看着窗外,在温景梵第三次刻意放缓速度等红灯亮起时,这才发觉他的不对劲:“你是不是……不太愿意回去啊?”

正遇上绿灯,他挂档起步,闻言,侧头看了她一眼,语气平淡:“有这么明显?”

……

随安然犹豫了一下,老实地点了点头:“是不是老爷子不喜欢我?”

“不是。”他回答的很快。

身后有车要超车在鸣笛,他偏头看了眼后视镜,“唔”了一声,说道:“老爷子给我们几个小辈提的标准就是你这样的,为什么会不喜欢?”

随安然没怎么听懂,但见路上车多,怕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便不再搭话。

她这时的沉默在温景梵的眼里却是另一个意思,他手指搭在方向盘上轻敲了一下,略微沉吟,说道:“老爷子那个年代结婚早,听他自己说那个时候他差不多就是个无赖。年纪到了看上了我的奶奶,就二话不说把人强抢了过来。索性最后是两情相悦,奶奶很早就生下了我伯父。”

他顿了顿,一双眼睛在亮着车灯的车流里显得格外流光溢彩。

“除了温少远,我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你跟闻歌交好,应该知道一点?”他问。

“知道的。”随安然点头。

闻歌是个直率的姑娘,受了委屈不会自己憋着。她在温家的变故,安然全部都知道,后来听得多了,虽然是零零散散的,但拼凑在一起,还是能拼出整个故事来。

温老爷子一共有三个孩子,长子留下了两个儿子,一个是温敬,一个是温少远。次子留下了两个,温景梵,温景梵。老三留下的是温时迁,那个曾经和随安然有一面之缘的女人。

只可惜温家的人都命运多埑,温老爷子的夫人生下老三后就去世了,几位长辈怎么离开的就连闻歌也不是很清楚。

唯一知道的,就是温景梵和温景然的父亲离开的早,直接过给了温少远的父亲。后来因病去世,走得时候也很年轻,这才有了温景然立志从医。

温敬进了部队,成了特种兵,取了个女军人。在一次任务的时候双双牺牲,只留下闻歌这个从战友那里领养过来的孩子。

老爷子原本就不太赞同长孙领养闻歌,后来温敬去世,悲伤过度,让人悄悄把闻歌送去另一户普通人家。后来机缘巧合之下,便由温少远一力担了下来,成了闻歌的监护人。

总之……温家的关系盘根错节,也很复杂。

“我奶奶去世之后,教养孩子的重担就在老爷子的肩上。他一个粗糙的人哪里会教育孩子,便都用军人的标准要求。后来时间久了,便养成了如今这种性子,谁反抗他他就不高兴。年岁越大,越想掌控,加上大哥的事情,虽然是意外偶然,但是他心里终究有心结,总觉得是大嫂的错。他总觉得大嫂像奶奶那样贤淑,大哥就会像他一样,渐渐变好,也会听他的话了……”

随安然静静地看着他,没说话。

温老爷子的性格因为闻歌的关系,她也是知道的,只不过不知道这其中还有这缘由。

沉默一瞬,她问:“你说的掌控就是……会干涉婚姻大事?”

“是。但他想我娶得就是你这样的,又怎么会不喜欢你?”说完,他自己也笑了起来,唇角弯弯的。

绕了这么一大圈……就是为了让这句话可信一些么?

她领证的第三天就约了闻歌出来把这件事说了,闻歌起先的反应是很诧异,随即又高兴得像个孩子,抱着她又哭又笑的说:“我和你终究有一个人能圆满,这样就挺好,真的挺好,我好为你高兴。”

就这么坐了一下午,快要分开的时候,闻歌才恍然回神一般地问道:“那老爷子那里怎么办?”

她放寒假之后就一直住在温家,自然是知道老爷子这边的动静。可话一出口,看见随安然微变的脸色懊恼地差点要揍自己……

随安然就是那个时候知道老爷子对自己并不是十分欢喜的。

这是第一次去温家,也是第一次以这样的身份过去。

驶离市区,大路渐渐宽敞,车流也少了很多。将近过年了,年味渐浓,整条街上的行道树上都挂着红艳艳的灯笼,眨眼看去,虽掩在夜幕中,可那喜色却是分毫遮掩不住。

到温家的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候了。

别墅里灯火通明,一派热闹的景象。

门口已经站了一位中年的妇人,见车开进来便迈下楼梯迎了上来,站在车前几步远的地方等着两个人。

下了车,温景梵又拉开后座的车门提出一堆的礼品来。

在准备来温家前,随安然和温景梵一起准备的,其中就有特地备给辛姨,也就是眼前的这位妇人。

闻歌也从门后探出半个脑袋来,见随安然发现了她,欢快地朝她招了招手。

等进了屋,才发觉这里面和外面给人的反差感……

就像是再多暖气也驱逐不完的冷清。

闻歌勤快地给两个人拿拖鞋,四下看了看,指了指楼下悄声说:“老爷子一直在等你们来,上下好几次了……刚听见声音又上楼端着了。”

辛姨跟在后面正好听见,对安然笑了笑,说道:“老爷子今天高兴,不用太紧着。我去烧菜,老爷子怕做早了凉了不好吃,我还有几碟没下锅呢。”

“辛姨辛苦了。”温景梵微微颔首,面上带了几分敬重之意,想来是对这位长辈很是尊敬。

“不辛苦,老爷子都等很久了,你们小两口快上去。老爷子发脾气别跟昨天那样和他对着干,服个软也就是了。他又不会真的和你计较,记住了?”

说着话,已经拉着闻歌一起去帮忙了。

温景梵等人走远了这才收回视线,眉角这才轻轻舒展开,手指无比熟稔地搭在她的腰上虚虚一揽,带着往楼上走。

随安然边注意着脚下,边问道:“你昨天回来过一趟?”

温景梵顿了一下,侧目看她:“我的回答很重要?”

随安然看了他一眼,见他眼底明晰的笑意,忍不住心中一暖,就算他不回答,她也知道他是回来了,也大概知道他回来做些什么。

他是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替她解决所有的问题。

而这些都是他当初向她承诺的——他会负责她所有大的小的问题。

老爷子在自己的卧房里,他的房间很大,前面和居室隔开,是一个规模不小的书房,用一扇门隔开,舒适又惬意。

他显然已经等了很久,桌上那茶杯已经凉得没有升腾的热气。

而他,正戴着一副眼镜,在看书。

看见两个人进来,只抬了一下眼,正想摆摆姿态,可触及到自家孙子的眼神时,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扬起抹和善的笑来:“安然来啦,坐。”

随安然和温景梵对视一眼,看见他眼里的放松和鼓励,心渐定,和温景梵在不远处的沙发上坐下,恭敬地叫了一声“爷爷。”

老爷子抬了抬架在鼻梁上的眼睛,似乎是有一瞬间的怔忪,就这么看了她一会,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他合上书端着茶杯走过来,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几眼,目光略带几分审视,颇具威严。思忖片刻,他终于开口:“这是第一次来,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这个白玉手镯还是景梵奶奶在世的时候留下的,我留在身边很多年了,就给你当做见面礼了。”

说着,便把桌上放着的蒙着红布的手镯递了过来。见她开口便要拒绝,忙阻止道:“既然是一家人了,就不用客气,见面礼总是要收的。”

随安然还想说些什么,温景梵抬手轻握了一下她的手,见她转头看过来,点了点头:“爷爷的心意,收下吧。”

随安然看着面前和善的老人,那最后一点防备也彻底卸下,大大方方地接了过来:“谢谢爷爷。”

她的笑容和煦,倒是一点也不矫揉造作,是真的欢喜他的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