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面无表情地接过厚书,发现厚厚的一本书中其实只有三页,每页厚达两厘米,前面两页已经翻过,打开的这页上用神语写着时间和地点座标,然后如是写着:“在这一刻,持剑者将带着疑惑而来,抚清迷雾后,他将远赴世界另一端,点燃毁灭与净化之火。”

又是含糊不清的预言。苏皱起了眉,感觉到些许的烦躁。在和太阳神庙打交道之后,他已经被众多的预言弄得很不耐烦了。可是,在烦躁之后还有隐隐的不安。至少这句话似乎是真的。

苏看了看书页上标注的时间,不用抬头看钟,就知道预言的时间刚好是自己触到太阳主祭书房房门的时间,误差不超过一分钟。而地点座标,并非旧时代所用的经纬度。那几个神语符号中包含了这个星球的全息图像,因此座标还包括了高度等信息,误差不超过一米。从座标看,预言发生的地点就是太阳主祭的书房。

和其它神语一样,构成预言的神语符号是有温度的,厚达两厘米的书页中大部分是类似于电解质的溶液,为神语符号提供能量。从书页中的剩余能量测算,这本只包括了三条预言的预言集的历史,至少有二十年之久。

苏心底不舒服的感觉更加强烈了,在拥有强大力量和快速进化的能力后,他越来越不喜欢无法掌控的感觉。不过苏还不知道,这是一切上位者共有的问题,并不仅仅出现在他身上。但不管怎么说,在二十年前就被写入预言这个事实,让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真实的感觉,似乎整个世界将要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已经安排好了,就象是排练好的剧本,而他只是舞台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配角,而且过度入戏,他努力地演出着,却不知道自己的一切其实都在剧本中被定下。

“如果杀了这里所有的家伙,会不会打破所谓的‘预言’?”苏冰冷地想着,并且感觉有很大的可能性。和本能的融合度越高,他就越会从绝对冷静客观的角度分析问题。而现在,打破所谓的“预言”似乎并不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

太阳主祭似乎洞悉了苏的想法,缓缓地说:“杀了我对你来说没有任何好处,即使把神殿中所有的人都杀光,也不会对你有所帮助。跟我来吧,伟大的使徒正在等待着你,他是你手上这本预言书的作者。你可以称呼他为使徒、主宰或是掌火者,而我,只是主宰在人间行走的傀儡而已。”

苏明白,太阳主祭只是因为精通人心而猜出了他的想法,并且他所说的使徒也应该与苏曾经打过交道的使徒毫无关系。

太阳主祭从苏手中收回了预言书,重新放回到了书架上。虽然第三条预言实现后这本书已经完成了全部使命,但是价值并未因此而稍有消减,也许在多年之后,它会成为无可替代的圣物。放好预言书,太阳主祭打开房门,领着苏走了出去。

这是一条幽深绵长的通道,两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盏油灯,用跳跃的光芒照亮一小块区域。通道连接着许多通向其它地点的通道,一起构成了迷宫般的神殿底层。在通道中,不时会有一个动作迟缓、目光呆滞的高阶武士,但苏知道这只是他们的伪装,那些干瘦身体中如火炬般熊熊燃烧的能量光芒可不是仅仅好看的。高阶武士们看到跟在太阳主祭身后的苏时,眼中都掠过奇怪的神色。不过他们都选择性地忽视了苏的存在,而是向太阳主祭恭敬地行过礼后,就转身离开。

通道盘曲向下,估计至少走了几公里,才显露出尽头。而根据苏的计算,这里早已深入雪山山腹了。通道尽头陡然开阔起来,出现一个数百平方米,高二十米的天然大厅。大厅尽头,是两扇高十五米的铜制巨门,门上镌刻着几行闪耀着淡淡红光的神语,在锁孔周围同样有神语镌刻。只是锁孔相对于铜门来说实在是太不起眼了,即使以苏的敏锐感知都差点忽略过去。

太阳主祭走到铜门前,从颈上摘下一条项链,插入锁孔,拧动了几圈,随后传出卡的一声轻响,似乎锁已经打开了。

下一刻,铜门上数以百计的神语符号以神秘的顺序逐一亮起,门内不断响起齿轮转动时发出的生涩且巨大的轰鸣,数十根半米粗细、由高强度合金铸成的锁栓在机件的拉动下,缓缓缩回,打开了铜门的封锁。大厅震动着,不时有碎石灰尘从厅顶掉落。

面对如此壮丽景象,苏也不禁感叹构建这座神殿之人的伟大构思。闭锁铜门的是齿轮传动结构,本身并不包含动力系统。当神语符号启动时,会产生巨大的磁力场,从而推动齿轮旋转,带动锁栓开启闭合。而要启动神语符号,除了太阳主祭脖子上挂着的老式黄铜钥匙,还需要精通神语才有可能。这也就意味着只有太阳神殿的高阶祭祀才有可能打开这两扇大门。

太阳主祭向后退了几步,指了指大门,微笑着说:“我可没有力气拉开大门,或许你可以试试。小心些,它虽然有减重结构,但净重也要超过五十吨。”

苏依言走上,握住了把手,调整了几下姿势,全身上下的肌肉骤然崩紧!

巨大的铜门发出一声呻吟,缓缓打开,露出门后深沉的黑暗。那是一个奇异的空间,充斥着黑暗,没有任何一丝光透出。但是黑暗仿佛有质感,浓厚、粘稠,并且不断缓缓流动着。黑暗中好象没有物理边界,只怕踏足进去,就会在黑暗中无休止地坠落。

“主宰就在里面等着你,过去见他吧!那里已经不再是我能够踏足的区域。”太阳主祭说。

苏看着巨门后露出一线的神秘世界,感知能力早已延伸出去。而加载了断层探测和平行位面感知两大圣阶能力后,全景图的功能和渗透力都大为增强。黑暗是某种断层空间的产物,并没有过多的危险,但是却可以有效阻挡普通感知能力的渗透,把后面的空间保护起来,不使秘密外泄。黑暗掩盖着的是一条宏伟的长廊,里面并无埋伏或是机关。其实这里已是太阳大神殿的最深处,完全没有必要增加过多的保护。几百名红袍武士以及为数众多的高阶红袍比什么机关陷阱都要可靠。

而苏,不光具备真正圣阶的感知能力,拥有细胞级控制力的他还可以随心所欲地改变自己的身体,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够不为人知地潜入到这个地方。但是对于苏这样的人来说,所谓的机关陷阱早已成为小孩子的闹剧。

探知过了门后的世界,苏向太阳主祭点了点头,举步踏入门后的黑暗。黑暗宛如实质,翻涌着,转眼间将苏完全吞没。

苏的意识经过轻微的眩晕,重新清晰过来。这是精神力量穿透断层空间时引起的不适。不过正如他想象的那样,穿过了断层空间构成的迷雾,后面就是一片通途。在苏面前,一条巨大而恢宏的巷道逐渐展开,两壁每隔几米就有一具永燃的火把。高达十米的巨大通道完全是在山腹中开凿而成,并且以打磨光滑的黑色大理石砌出表面。通道宽十五米,走在中央的苏渺小得就象一只老鼠。风从通道深处吹来,带着寒冷与清新气息,显示着通风系统的完备。

通道尽头又是两扇金属滑门,但不需要太大的力量就可以拉开。门后的光线变得明亮,设计精巧的照明系统将柔和的光芒铺到了每一个角落。呈现在苏眼前的,是一个完整而且具备规模的地下建筑群,上下合计四层的结构,共计一万多平方米。

这时一个沧桑中透着威严的声音响起:“你终于来了!”

苏的目光瞬间落在天花板的一角。虽然声音是从四面八方传来,但是其实都是从那一点启始,然后和整个建筑产生共鸣,才造成这种造物主俯瞰众生的声音效果。不动声色之间,苏的指尖滴落一滴鲜血。这颗血珠灵活之极地弹动着,转眼间弹到墙角隐蔽的角落,渐渐消失。

见苏没有回答,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不用担心,这里没有对你有威胁的人。我就在楼上等着你,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我没有办法亲自来迎接你。不过,你应该可以迁就一个老人的要求吧!沿着你面前的通道走下去,就可以看到一座向上的扶梯…”

按照声音的指引,苏很快站在了一间让人惊叹的大房间中。

这是一间书房,数百平方米的空间内只放着几排书架,更惹人注目的是众多却布置得恰到好处的绿色植物,身处在其中,宛如在林间读书。而最瑰丽的景象,却是那面高三米、宽十几米的落地窗!

是的,在山腹之中,却有一面巨大的落地窗,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外面覆盖着皑皑白雪的群山。原来,这里已经挖穿了山腹。

在落地窗前站着一个老人,一身裁剪得体的白色衣服,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苏走进房间后,立刻双眉微皱,因为窗前的老人并不是真的人,而只是一个全息的投影而已。不过在这座地下神宫中,有着晦涩的能量波动,苏的全景图也很难突破墙壁,渗透到更深入的地方,因此找不到老人的本体在哪里。

这时老人转过身,看着苏,微笑着说:“你让我等了整整二十年。”

“二十年?”

二十年前,在苏的记忆中还是一片空白,然后他就忽然出现在荒野,仿佛自己从一开始就属于那个野蛮、残酷而贫瘠的世界。而老人的容貌看起来是如此熟悉,苏一时却又想不起来自己曾经在哪里看到过这张脸。

看到苏思索的样子,老人微微一笑,说:“是的,整整二十年了。不介意的话,我想先做个小小的实验,以验证一下你是否是我一直所等待的人。虽然我的直觉已经告诉了我答案。”

老人打了个响指,地板随即裂开,浮上一个银色的工作台,工作台上放着一只透明的玻璃皿。机械臂在台上升起,把一个试管拿到玻璃皿上方,打开。白色的低温气体从试管中泻出,随后一颗冰结的血液掉落在玻璃皿中。片刻之后,这滴血液已经化开,立刻展示出极为恐怖的特性,竟然象有生命一样在玻璃皿中滚来滚去,甚至还会跃起。只是玻璃皿够高,才没有让它逃出去。

看到那滴血液的瞬间,苏立刻明白了老人的意思。血滴中的细胞拥有恐怖的活力,和自己身体中的入侵者十分类似。而且那滴血液在隐隐咆哮着,居然在向他发起挑战。苏手指一弹,一滴属于自己的血从指尖飞出,掉落在玻璃皿中。

两滴血液立刻象两名凶悍的骑士般对冲,狠狠地冲撞在一起,居然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细胞层级的绞杀极为凶残,血珠象沸腾了一样,但激战转眼间就已结束。一颗变大了一倍的血珠从玻璃皿中高高弹起,在空中变幻形态,如针般弹射而出,瞬间回到苏的指尖,钻入体内。

这场厮杀根本谈不上势均力敌,来自苏身体的入侵者干脆利落地斩杀吞噬了全部对手,并且把对方变成壮大自身的养分,然后全胜而归,胜得完全没有一点悬念。观察了整个过程的老人也明白,这根本就不是一个层面上的战争。

苏安静地站着,在赢得这场微型战争后,他的身上自然而然地生出一种所向披靡的气势,等待着老人的答案。

老人面色复杂,深深地叹了口气,说:“二十年,我做了二十年的研究,连对贝萨因都语的研究都取得了决定性的突破,在生命形态的研究上却还是无法达到战争爆发前的水准。也许完美的造物真的是神一时兴起的恩赐,在神恩耗尽后就再也无法恢复了吧。经过几十年的研究,我本以为又造出了完美的生命体,却没想到,在真正可以称得上完美生命的你面前,它却是如此脆弱,脆弱得不堪一击。”

老人的感叹带着历史的沧桑,巨大的时间跨度更是让人震惊。苏忽然想起在哪里看到过老人了,不是在意识深处,也不是在过往被刻意遗忘的梦境里,而是在某张保存完好的旧时代报纸上…老人的大幅头像就印在那张报纸的第一版。

即使是和本能融合度达到35%,苏也倒吸了一口凉气,根本无法掩饰心中的震惊:“你是罗切斯特…能力之父?”

老人脸上竟然露出一丝苦涩和无奈的笑容:“如果时间真的能够回流,我一定不会去打开能力的大门。可是命运是无法逆流的,如果不是我,也一定会是其他人打开这扇灾祸之门,这是无法改变的必然。”

没有理会老人的感叹,苏只是盯着老人的影像,追问着:“你还活着?”

这个问题很关键,到目前为止苏看到的仅仅是一个投影而已,并不是真正的罗切斯特…而且以太阳帝国生化技术之发达,别说整容,就是克隆都根本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再造几个罗切斯特都完全可能。不过,结合所有的信息,所有思维中枢全力解析的结果却是,苏的猜测很可能是真的。

老人显然陷入了昔日的回忆中,叹道:“我是罗切斯特,但你也可以说罗切斯特已经死了。在举行新闻发布会的当天,我就感觉到强烈的不安,所以已经提早做出了安排,把包含着我完整基因和记忆的大脑备份分别放到了几处秘密备用基地中,然后才去参加了新闻发布会…我本来以为在发布会上会遇到政府或者是其它国家派出来的杀手,没想到,等来的居然是一枚从天而降的核弹。”

突出其来的核战争几乎摧毁了人类的文明,但文明的种子却散落在遍布各个大陆的秘密基地、地下掩体,以及为数众多的私人防护所里。冲击波和烈焰摧毁了刚刚向全世界公布了划时代发现的罗切斯特博士,也摧毁了博士植入身体的一枚信号发生器。而当一个星期接收不到信号后,一个又一个秘密基地开始按照事先制定好的程序对大脑备份进行解冻,并且重新克隆博士的躯体,最终则是复制大脑和记忆。

这个过程复杂而漫长。

战争摧毁了博士设置的七座秘密基地中的五座,而苏面前的这位老人则是来自于编号三的秘密基地的备份…备份和原本的罗切斯特没有任何不同,甚至也继承了博士拥有的近乎于神奇的预见能力。在能力体系整理完善之后,新时代的能力者都知道预知是源自于神秘学的一种能力,只是它非常罕见,而且位阶极高。哪怕不完整预知也是九阶的能力。而罗切斯特博士在新闻发布会前一刻,就几乎完整预见到了自己的命运:在烈火中化为灰烬,然后又在黑暗中醒来。毁灭与重生之间,即是旧时代与新时代的分水岭。

这种预见的准确,已经直追不完整预知。

其实博士早就具备了不完整预知这一能力,还在新闻发布会召开前,这个能力就以天赋觉醒能力的方式出现在了罗切斯特的身上…直到战争爆发前,博士仍然是人类当时第一个,也是惟一一个能力者,但他真正的能力并非一阶类法术域的火焰,而是高达六阶的神秘学,以及天赋得到的不完整预知。

博士所有备份之间,都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七处秘密基地中,第三与第七两座基地的备份进化同时进行着,而三号备份的发育速度要快于七号,因此在某一个时刻,七号备份就停止了复制克隆的过程,而是进入了沉睡。当三号备份完成了整个复制过程,走出秘密基地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到七号基地,将备份完全吸收…所有的备份,都象罗切斯特博士本身一样,具备在神秘学领域惊人的天赋。

三号与七号基地中同时保存着大量资料,而作为旧时代联邦最高项目的负责人,博士掌握着十几个秘密研究基地的最高权限。而在决心举行新闻发布会,把“能力”公之于众之前,深处北方森林区域的中央基地发生了泄露灾难,博士成功逃离,并且封闭了基地,然后安排心腹把“惟一”送往了位于南大陆的秘密基地。

而博士自己,则是匆匆赶往新闻发布会的现场。历史在这一刻停顿了刹那,然后继续前行。

随着罗切斯特博士的话,隐秘的历史在此揭开,但是更多的秘密依旧掩盖在重重黑雾之下,比如说,战争是如何发生的…

苏淡淡地说:“很传奇的经历,但是,这一切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老人丝毫不介意苏的冷漠,说:“因为我们有共同的敌人,也因为你是我最伟大的造物,我的孩子。”

苏没有回答,而是等待着下文。

“首先,让我们先来完成一个验证的步骤。”罗切斯特面前浮现出一面光屏,他伸手在光屏上点了点,然后从天花板上射下几束光,共同投映出一个长达数千位的数字。

指着这个数字,罗切斯特说:“这就是当初在创造你时,植入基因的密码,它没有其它的用途,只是一个标记…一个不管你如何进化,也可以辩认的标记。现在,可以再提供一滴你的血吗?经过特殊频段激光的照射,基因上的密码应该会显示出来。”

苏看着罗切斯特,过了一会才走到玻璃皿前,在里面滴下一滴鲜血。几根机械手臂灵活地处理着血液,把它涂在切片上,并且用特殊的溶液浸泡了一分钟。一束强劲的激光从天花板上射下,照射在切片上。在高能激光的作用下,可以看到血液正在迅速变色,随即被激光穿过。经过折射与放大,激光束在空中打出一组密密麻麻的数据。苏只扫了一眼,就知道它和罗切斯特预先给出的密码完全相同。

想到从小到大,那些不断困扰着他的绿色梦境,以及梦境中必不可少的难以形容的痛苦,苏实在无法对眼前风度优雅的智者,一手开启了一个新时代的先驱,以及自己的创造者,罗切斯特博士,产生任何好感…

在地下基地时,苏就已明白,自己那些梦境中的记忆必然是发生在培养槽中,而且绝对不止一年。他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实验,每次实验都会带来无法承受的痛苦,可是他却完全无法反抗,甚至不知道如何去抗议,只有茫然地接受一切,接受培养槽外的人物用看怪物的目光注视着他,冰冷地谈论着关于他的一切细节,包括基因深处的细节。而在实验过程中,很多时候他会发现自己的一切感知都被切断了,但是自己的意识还在…那时包裹着苏的只有无尽的黑暗和寂静,没有一点声音,没有光,也没有触感,什么都没有,只有清醒的意识。

他几乎要疯了,可这是不可能的。

所以在经历过第一次黑暗空间后,他发现,原来实验带来的痛苦是如此值得珍惜。但是一切并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实验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他也一次次被抛入黑暗空间,清醒着进去,清醒着出来,惟一无法衡量的,只是对时间的感觉。有时候似乎只在黑暗中过了一瞬,有时却似已有世代变迁的感觉。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不再害怕黑暗空间了,不论是进是出,他都只是看着,没有任何思绪或者是情感上的波动。不害怕,不恐惧,不欢喜,他如同一个高高在上的看客,冰冷地观察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就象是看着别人的演出。只不过,他把所有的一切都记了下来,包括视线中出现过的每一个人。

在又一次进入黑暗空间后,记忆就此中断,当他的意识恢复时,才发现周围的世界已然发生了彻底的改变。头顶前所未有的开阔,要到上千米的高处才会有厚重的云层遮挡,而周围更是一望无际,简单看看就知道面积是以平方公里算的,和过去身处的上万平方米的大厅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仅仅是视线的延伸,就让他感觉到无比喜悦。那是一只鹰第一次从狭小的牢笼中走出的感觉。空气中散发着浓重的腐臭味道,辐射更是击打在身上,感觉异常的清晰。风吹过时,如同无形的手在触摸着他,就连一望无际的荒野,破败的废弃房屋,以及孤零高耸的输电铁塔,也让他看得津津有味。但是好奇仅仅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他就感觉到了一丝莫名的恐惧。他不知道在畏惧着什么,然而这恐惧唤起了他关于过往的一些回忆,仅仅回想到黑暗空间后,他的意识就立刻是一片空白,所有的记忆在这一刻均被遗忘,淡漠、冰冷的感觉重新占据了他的意识。

他站了起来,先是看了看周围几具倒着的人类尸体,再仔细地看看自己。这是一个人类男孩的形象,躯体很匀称,肌肤白皙光洁,只是手指上染着丝丝血迹。而尸体上的那些伤痕表明,这些人都是他杀的。他忽然感觉到极度的饥饿,而本能告诉他,面前这些人类都是很好的食物。不过他犹豫着,再次看了看自己,这还是他第一次看清楚自己究竟长的是什么样子。无论从哪个方面看,甚至内部结构,他都是一个人,一个人类的三四岁男孩,惟一一点特殊的地方,或许就是他过分漂亮的脸和躯体。

他忽然蹲下,在地上用力地挖着。地面很坚硬,土已经冻得硬了,而他的手仍然十分柔软,挖着挖着,血就染上了冻土。指尖上传来钻心的痛,他却毫不在意。身体上的伤可以恢复,但是没有食物很快就会死去。至于痛楚,在那些被尘封的记忆中,和那些实验比起来,完全可以忽略。或许是被血气吸引,从冻土深处猛然窜上一只变异蜥蜴,寒冷天气本来不是它们活动的季节,但对它却没有任何影响。他猛然抓住了这只蜥蜴,捏碎头骨,然后塞进嘴里,吞了下去。

一只蜥蜴只能说是聊胜于无,而他依然脆弱,皮肤明显不足以保暖和护住水分,寒冷的风正在时时刻刻带走他的体温,从而消耗宝贵的能量。于是,他从死人身上撕下衣服,一条条缠在身上。

记忆到此断裂。再次有清晰的记忆,是在一座废弃的大城市里,他蹲坐在阴暗的小巷中,茫然着,既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些什么。他的心底是一片黑暗,里面却有着无数凄厉高亢的尖叫。一个低沉的声音不停地在他耳边说着什么,他却怎么都听不清内容。被绷带束缚的身体表面平静,内里却在沸腾激昂,视野里看到的一切都是绿色的。他很想放开自己,那样将会使恐惧终结,而他将再也不用畏惧什么,不用担心饥饿,因为食物无所不在。他也不必再害怕黑暗,因为黑暗将成为他的领域,寂静与寒冷则是他的伙伴。

而他意识深处燃着一朵苍白色的火,想要挣破束缚,焚毁让他恐惧或是厌恶的世界。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女人从巷口跑了过来,她惊慌失措,四下张望了一下,忽然看到他。她犹豫了一下,可是巷外传来嘈杂的声音却让她下定了决心。她猛然冲到了他的面前,把一个布包塞进他的怀里,然后就从小巷的另一头跑开。在跑出小巷后,她停了停,然后发出一声尖叫,这才继续向远处跑去。一群暴徒从巷口涌了进来,女人隐约的尖叫声传进他们的耳朵,立刻让他们兴奋得双眼通红,大呼高喊着追了下去,都没有注意到坐在墙角阴影中的他。

他安静地坐着,看着,在碧色的视界中,所有的物品都由线条、曲面和浓淡不一的绿色表示,但是它们都被立体地呈现出来,就连内部结构也是层层揭示。在他看来,什么都算是物体,石头、废墟、暴徒,甚至是刚刚过去的女人。

然而就在这时,他的怀中忽然传来了一阵温暖的感觉。他把怀中的包裹拿出来,打开,于是看到了一双天使般纯净的蓝色眼睛。这双眼睛穿透了无所不在的绿色,并且打破了绿色组成的世界,于是他重新看到各种色彩,也感觉到了怀中小女孩与他所定义的物体的不同。女孩温暖、柔和的生命触感,忽然让他心底最深处的某个地方为之溶化,本已静止多年的思维又开始流动。

暴徒们已经走远了,远方狂欢而残酷的集会已经到了尾声。他打开襁褓,露出女婴的耳朵,让她听到母亲最后留下的声音。他不知道这有什么用,但希望她多少能够记住一点。不过就算她记不住也没有关系,他会记住。

他们会长大,会有力量,所以会有那么一天,他会带着她回来,改变这个世界。在这之前,他要把她养大。

他的心忽然跳得快了,竟然有莫名的激动。这是前所未有的感觉。因为从这一刻起,他有了一件需要去做的事。

许多尘封的记忆就此掀开,却全然没有让人愉快的地方。而那些依旧躲藏在黑暗中的记忆,想必更加的黑暗绝望。而打开尘封记忆的钥匙,就是罗切斯特博士打出的密码,从一开始就植根于基因最深处的烙印。

看到苏从短暂的失神中恢复,罗切斯特说:“现在你应该相信我的话了,那么现在,我们可以谈谈接下来该做的事。很高兴看到你可以成长到今天的程度,连卡诺萨都死在你的手上,真不愧是我所创造出的最完美的造物!”

苏浮上一抹淡淡的微笑,问:“要我帮你做事吗?…让你这样想的理由,就是因为你在实验室中创造了我?”

揭开了那些尘封的回忆后,如果“创造”苏只是罗切斯特的惟一理由,那么苏很不介意动动手把太阳大神殿给毁了。虽然神殿中也有几缕让他戒惧的气息,但是在他们找到这里之前,苏很有可能找到罗切斯特博士的本体所在。有这面景色绝佳的玻璃壁墙在,苏就有了逃脱的通途,最差的结果他也能逃掉。几个月后,苏会带着一支完整的生化军队回归。

没想到罗切斯特摇了摇头,说:“当然不是,虽然的确是我创造了你,但是我相信成长的过程对你来说并不愉快。真正的原因,是在于我们共同的敌人,当初从实验基地送往南大陆秘密基地的‘惟一’!在你们的语言中,也称它为使徒!”

“使徒?”这个词让苏和本能同时严肃起来,说:“你刚才说送到秘密基地的是‘惟一’,但是就我所知,使徒似乎不止一个。”

罗切斯特带着洞悉一切的从容和镇定,微笑着说:“‘惟一’是惟一的,但使徒却有五个,或许,有可能更多一些。”

“那么,惟一是什么?”

“这个问题很好!从最初到今天,我们研究‘惟一’已经有近百年的时间,但却还仅仅揭开了它身上的一小部分秘密,绝大部分秘密都隐藏在重重迷雾中,等待着我们去探索。事实上,直到今天为止,我依然不知道‘惟一’的真实形态是什么。来吧,先让我们看些东西,我想,这会对你清晰地认识到我们的处境有些帮助。”满头银发的老人健步走到墙边,在墙壁上输入密码,于是整面墙壁缓缓向上升起,露出后面一个巨大的大厅。大厅高十五米,面积近千平方米,巨大的空间感让人窒息。

一道银白色的通道从老人面前延伸到大厅中央,那里有一个圆形的银色平台,金属质感充满了新时代的幻想世界元素。罗切斯特当即行走到了平台上,铿锵的脚步声在大厅中回荡着,几乎让人忘记了他仅仅是一个全息投影而已。他向苏招了招手,让苏也站到平台上。

平台随即缓缓升起,升上七米后缓缓停了下来。大厅中的灯光则暗淡下去,彻底变得黑暗,只有平台上泛着柔和的银色光芒,堪堪照亮了两个人。

一束光线划破了黑暗,从高空中落下,它转眼化成一团流火,越燃越是炽亮。在它前方,出现了苍茫大地,到处是连绵的山脉,原始森林覆盖了山腰和山麓,顶峰则是终年不化的冰雪。流火撞向大地,激起剧烈的爆炸,火浪冲上几十米的高空,更把方圆百米内的树木全部推倒、点燃。有些燃烧着的巨树则直接被抛到百米之外,轰鸣着砸倒了成片的森林。

爆炸过后,地面上出现了一个直径数十米的大坑,坑心处的岩石都在高温作用下化成了玻璃质。最中心处则是残破的金属容器,从破裂的外壁处不断溢出银色的流质物质,然后慢慢蒸发。

画面骤然加快,然后再次放缓,几个人排成一线,从森林中走出。他们穿着户外冒险者常见的冲锋衣,背着大背包,脖子上挂着各类专业的摄影器材,最后一个人身上甚至背着一座小型电台。他们来到爆炸现场,看到那巨大的深坑时,无不发出惊叹。然而所有人都在同一时刻沉默了,他们一脸震惊地看着陨坑底部那个巨大且形式奇特的金属容器。至少从外形和体积来看,它并不象军方某种秘密研制的武器,设计风格也与人类艺术迥然有异。

“主啊,我们看到了什么?!”为首的一个大胡子中年男人惊叹着,不断在胸口划着十字。而他身边的女人则更快恢复正常,她抓起相机,就开始调整光圈焦距,然后不停地拍摄着。

大胡子领队看看坑内的情况,高声说:“罗迪,你和我下去看看,法娜继续拍照片,米尔斯,准备通知你相好的那个记者,告诉她我们的发现。该死,她是哪个通讯社的来着,CCB还是有线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