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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芳若见过首辅夫人。”

  杜芳若说罢,便笑意吟吟地走到了沈沅的身侧。

  杜家人派杜芳若来迎,自是为表对沈沅的礼重,沈沅在杜芳若殷勤地同她寒暄时,态度也很客气。

  她自是知道,杜家人如此待她,都是因为她的丈夫是陆之昀的缘故,如果单凭她沈家嫡女的身份来宴,那来招呼她的人,便该是杜府的管事了。

  及至沈沅和周到有礼的杜家大小姐走到了影壁处时,竟是又见到了杜芳若的母亲卫氏。

  因着在扬州生活过的缘由,卫氏上来就握住了沈沅的手,边带着赞叹地上下打量着她,边道:“沅姐儿都长这么大了,我当年在扬州看见你舅母带着你去盐场时,你才两三岁大。那时候,我们芳姐儿还在我的肚子里呢。”

  沈沅虽知卫氏曾同留远侯在扬州外任过,却并未对卫氏有什么印象,只柔声回道:“还要侯夫人来迎,真是折煞我了。”

  卫氏客气道:“国公夫人说得哪里话,都怪我招待不周,本该是同芳姐儿一并站在府门口亲自迎你的,只今日我们侯府吃的是曲水流觞宴,那些小丫鬟做事愚钝,我便在花厅看了她们一会儿。”

  沈沅淡哂着颔了颔首。

  虽说她看卫氏和杜芳若这母女二人,皆是皮笑肉不笑的,略有些矫饰和不自在,但毕竟她是被这俩人讨好且巴着的一方,所以也没觉得有什么不适的地方。

  等随着她们母女二人到了侯府面阔七间,极其气派轩敞的柏木花厅后。

  沈沅却见,这厅外的各式夏花开得正盛,蔷薇、牡丹、芍药、石榴都在争妍斗艳。

  丫鬟们正不断地在往流觞宴的上方添着水,以使活水流通,几道卤味冷菜已经顺着清水流动的方向往沈沅这处缓缓地飘来。

  厅内已有几名官眷落了座,沈沅记得高夫人和乔夫人也会至此,却没看见这两个人的身影。

  待见到了沈沅后,厅内的几名女眷竟都站起了身,还态度恭敬地对着沈沅福身行了一礼。

  沈沅立即同这几位女眷们见了平礼,她也是丝毫都没想到,做了陆之昀的夫人后,再去别家参宴时,旁人对她的态度竟是这般的礼重。

  说句僭越的话,除却她并没有仪仗队,其余的待遇,竟是同皇后都没两样了。

  沈沅飞快地将那些心思都压了下去,待卫氏引着她在上席落座后,沈沅便瞧着杜芳若竟是略显兴奋地奔向了即将进花厅的一个少女。

  她遥遥一看,却见那少女竟是她的嫡妹,沈涵。

第68章 病美人

  留远侯府的柏木大厅应在不久前,还被匠人髹了层明亮的红漆,海棠凌角式的落地长窗皆大敞着,骋目放望,亦可见庭园山水的明瑟旷远之景。

  清风袭来,周遭叶茂枝繁的花树亦随之款摆,落英缤纷,溽暑顿消。

  沈沅坐的这个方位,恰能瞧见杜芳若和沈涵殷切交流时的热络场面。

  她淡淡地啜了口丫鬟们刚呈上来的青梅凉茶,见沈涵的目光已经往她这处瞟来,却并没有同她对视,反是状若未察地同身侧的碧梧附耳低语了几句。

  沈沅说话时,特意用那罗扇半遮面容,仪态娉婷地坐在那曲水流觞宴的上席处时,倒像是从工笔美人图中走出来的绝色佳人似的,美丽得有些不甚真实。

  当沈沅将那罗扇撂下后,杜芳若已经携着沈涵往她的方向走了过来。

  沈涵穿着一袭暖杏色的薄罗衫裙,搅着一方帕子站在杜芳若的身侧,待沈沅终于抬眼看向她时,便嗓音温软地唤了声:“长姐。”

  沈沅缄默地颔了下首,却并没有同沈涵说什么话。

  见她如此,沈涵的面色微僵,一举一行倒还算表现得安分,只依着杜芳若的指引,在沈沅的身旁落了座。

  上席还有两个位置,自是给高夫人和乔夫人留的。

  待沈沅看向杜芳若时,便见她笑意吟吟地道:“首辅夫人,我和涵姐儿自幼交好,先前也总提她提起过您这个长姐,真是让我好生羡慕。您也知道,无论是在侯府,还是在我母亲家那处,我都是同辈中年纪最大的,也真是想尝尝做人家妹妹是什么滋味呢。”

  听罢这话,沈沅轻煽罗扇的动作却是一顿。

  沈涵在京中交好的这几个世家贵女,她也是清楚的,杜芳若只能算是她其中的一个浅交罢了,怎么到了今日,她表现得倒像是沈涵的发小一样笃厚了?

  而沈涵站在杜芳若的身侧,眉宇间抑着的情愫也微有异样。

  沈沅的心中方才了然,杜芳若这是想借着沈涵的这层关系,让她同她的关系也能更近一近,还刻意单留了个席位,好让沈涵能挨着她坐。

  只京中世家女皆知,她同庶妹的关系不睦,却鲜少有人知,她和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沈涵,亦不大对付。

  杜芳若这次的主意,倒是打错了。

  沈沅倒也没有拂了杜芳若的面子,也应和了她几句:“我也同芳若姑娘一样,无论是在父亲家还是在母亲家,都是年岁最大的长姐,倒是没体会过做妹妹的滋味。”

  这话刚落,柏木厅外便传出了一道堂音洪亮的女声——

  “国公夫人,你说这话,你姐姐我可就不愿意听了。”

  说话之人,正是沈沅的表嫂乔夫人,她嘴上虽说着埋怨沈沅的话,可唇畔却蕴着淡淡的笑意,明显是在打趣她。

  而乔夫人的左右两侧站着的,分别是杜芳若的母亲卫氏,和高鹤洲的夫人。

  沈沅即刻从席位处站了起来,同乔夫人和高夫人渐次见了平礼。

  沈涵随着沈沅这个长姐一一见过两位夫人,略有些怯然怕生的同时,却也丝毫都未料到,沈沅嫁进公府也没多久,却能同几乎是隔辈的两位夫人如此交好。

  高夫人淡淡地瞥了眼沈涵,不解地问向沈沅:“这位是?”

  沈沅柔声回道:“她是永安侯府的嫡次女,也是我的嫡妹。”

  高夫人又仔细地比量了一番眼前这姐妹二人的眉眼,道:“我瞧着,这位妹妹倒是同你一点也不像,倒是上次的那位钟夫人,眉眼间还能与你有些相似之处。”

  沈沅温声回道:“龙生九子,九子不同,涵姐儿应是更像我嫡母一些。”

  待沈沅又同高乔两位夫人寒暄了几句后,卫氏便招呼着几人再度落座,衣发统一的丫鬟们也托着各式的菜肴鱼贯而入。

  留远侯内的地窖中存冰充足,这番大宴,侯夫人卫氏也没吝惜用冰,整个厅室内虽坐了近三十余名的女眷,温度却很凉爽适宜。

  因着逢夏,卫氏还特意命后厨的人备了槐叶冷淘这道面食,沈沅的体质毕竟弱了些,不敢多吃过于生冷的食物。

  卫氏极会察言观色,见沈沅没动几筷子那些精致的冷食,便柔声道:“国公夫人,我看您吃不太惯这些冷食,已经让丫鬟去后厨那催热菜了。”

  沈沅温声回了句:“多谢侯夫人照拂。”

  卫氏又瞥了眼自己的爱女杜芳若,暗觉她的年纪还是小了些,眼皮子太浅。

  整个宴上,沈沅就没同沈涵说过几句话。

  反倒是沈涵,多次欲言又止地,想要同自家长姐说上几句话,可人家容色淡淡,愣是没给她任何机会。

  杜芳若还傻兮兮地为沈涵夹菜呢,都不知道,沈沅同沈涵这个姐妹,也是不和的。

  卫氏决意等散宴后,就赶紧同杜芳若说说这事,让她不能再这么亲近沈涵了。

  另一侧。

  沈沅突觉发上的狄髻略有些泛松,两侧的挑心也摇摇欲坠,便欲离席寻个地界,敛饬一番。

  谁料刚一起身,便撞见了一个端着热羹的莽撞丫鬟,离沈沅的距离,不过一丈。

  丫鬟那模样倒像是丝毫都未料到沈沅会突地站起来似的,她面色仓惶地低呼了一声,手中端着的装有热羹的瓷盅也往沈沅的方向泼了过来。

  “哗啦——”一声。

  电光火石之刹间,沈涵却先于碧梧,挡在了沈沅的身前。

  “长姐小心!”

  热羹全都被泼到了她展开的琵琶袖上,甚至还有些汤水被溅到了她纤细且娇嫩的手上。

  沈涵因此蹙眉痛呼了一声。

  沈沅颦眉看向了她,却觉这事发生得略有些蹊跷,好端端地,这丫鬟怎么就会如此失常?

  可沈涵的性情最是娇气,如果是她故意做的,这牺牲也未免有些太大了。

  毕竟这些热羹若溅到手上,大有可能会落下些烫伤的疤痕。

  在场的夫人面色皆是一变。

  卫氏忙呵斥那丫鬟道:“怎么做事的?竟是这么莽撞,还不赶紧给国公夫人和涵小姐赔罪,回去后自己到管事那处领板子去,后半年的俸禄也不用再领了!”

  小丫鬟怯怯地道了声是。

  亦有旁的侯府丫鬟飞快地收拾好了地上的狼藉。

  杜芳若忙关切地问沈涵:“涵姐儿,你没事吧?我们去角房那处先坐一坐,医师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唉,你和你长姐的关系可真好。”

  席上的女眷中,除了高夫人和乔夫人,也纷纷对沈涵的行为表示出了赞许。

  沈沅的容色淡淡,却也主动提起,要随着沈涵一并去角房处等医师过来。

  无论沈涵到底是存着什么目的,她当着众人的面,为她亲自挡了那碗热汤的事,却是板上钉钉的。

  如果她仍选择继续吃宴,难免会落得个冷漠、刻薄寡恩这类的名声。

  杜芳若已经命丫鬟端来了一盆冷水,沈涵浸了会儿后,医师也很快就到抵了角房。

  沈涵和杜芳若并肩坐在两把交椅处,沈沅则缄默地站在一处,观察着二人的神情。

  医师带来了烫伤膏药,待丫鬟为沈涵涂抹了一番后,他道:“姑娘回去再将这药膏涂上三日,应当就是不能留疤了。”

  沈涵却噙泪问道:“什么叫做应当是?那到底会不会留疤啊?”

  医师面露难色,又道:“这个…要看个人的体质,留不留疤这事,还真不一定。”

  这话一落,沈涵的眼眶中登时便落了几滴泪。

  杜芳若忙再一旁宽慰她道:“涵姐儿,你一定不会留疤的,快别哭了。”

  沈沅不动声色地将一切都看在了眼中,暗觉如果沈涵的手上真的留下了疤痕,她不一定会说什么,刘氏是绝对要拿这事做做文章的。

  待走到沈涵的面前后,便也当着杜芳若的面,温声劝道:“涵姐儿放心,长姐我也一定会为你寻到最好的药膏,你这手啊,是一定不会留下疤痕的。”

  沈涵掀眸观察了一番沈沅的神情。

  见她面容温和虽温和,却并没有展露任何的感动之色。

  她心中颇不是滋味,亦觉得沈沅这个长姐倒是真如刘氏所说,是个冷心冷肺的白眼狼。

  不帮家里人也就罢了,她都做出这么大的牺牲了,沈沅竟然还不领情!

  好在,沈沅现在没此前对她那么设防了。

  这也算是个小小的胜利了。

  思及此,沈涵故作委屈地揉了揉眼睛,语带泣声道:“长姐,自从二姐她嫁人后,府里就只剩下我和沐姐儿了…我和沐姐儿相处不来,孤单得很。我也是年幼不懂事,之前冒犯长姐时,也不是故意的…等长姐嫁人后,才渐渐地想起长姐的好来。还望长姐不计前嫌,多让妹妹去看看您,我还没见过朔熙这个小外甥呢。”

  沈沅连眨了数下的眼皮,柔美的芙蓉面上,还是显露几分尴尬之色。

  而杜芳若,则险些就要捻着帕子去擦眼角了。

  等沈沅和碧梧从角房出来后,还仔细地忖了忖这件事。

  如果是在上一世,她还是陆谌的夫人,对于沈涵的主动示好,沈沅兴许会感到高兴。

  因为在京师,她确实是没什么友人,伯府那种环境也太压抑,这时只要有人向她抛出橄榄枝,她肯定就会接住了。

  更遑论沈涵于她而言,毕竟还不是外人,而是有着血缘关系的亲妹妹。

  可如今的她,却同前世大不相同。

  她的婚姻很幸福,也很稳定。

  她亦通过陆之昀,结交了高夫人和乔夫人这两位年岁稍长的友人。

  她们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也同寻常的妇人不同,因着在这些世家圈子内的地位颇高,平日的生活也很养尊处优,所以她们对待事物很是开明,眼界和格局也很大。

  沈沅有的时候倒还真不是故意装小、或是装不懂,她这个年岁,阅历还是太浅,有的时候,同高、乔两位夫人说上几句话,便大有一种受益匪浅之感,这个眼界和思路,也比从前更开拓了。

  丈夫陆之昀更不必说了,他虽然有些沉默寡言,但到底是比她年长一些的人,性情很成熟内敛。

  在相处中,沈沅也经常能感受到陆之昀的体贴和照顾。

  但若换成陆谌那样的家庭,再摊上个卢氏那样的婆母,她的境遇就大不一样了。

  真要如此,她也许会珍惜和沈涵的这段情谊的。

  但现在的她,并不会这样。

  及至侯府散宴后,沈沅是同高夫人和乔夫人一并沿着卵石铺地,往大门走去。

  乔夫人站在高夫人和沈沅的中间,对着沈沅叮嘱道:“你不用太将你妹妹为你挡热羹的事放在心上,就算是她那手真得留疤了,也同你没有任何干系,又不是你要她为你挡的那一劫。派人给你母家那处送些膏药补品就好,态度一定要端正了,千万不能让你嫡母揪着这件事一直不放。”

  沈沅温顺地颔了颔首,亦对乔夫人的这番开解和叮嘱很是感激。

  高夫人则道:“我也说一句,沅妹妹你现在的身份毕竟与从前不同,有的是人想要巴着你,就拿今日的事来说,兴许就不是巧合,你往后要多留几个心眼,别被人拿你那好心,利用了去。”

  沈沅再度颔首。

  亦清楚,高夫人这是在暗指卫氏和杜芳若这母女俩有些势力。

  沈沅此前也曾听过卫氏和杜芳若这对母女的一些传言。

  却说卫氏极其宠爱看中这位嫡长女,若不是皇帝的年岁小了些,卫氏倒是很想让自己的爱女争取一番皇后的凤位。

  见四周已无侯府的下人,高夫人压低了声音,又同乔夫人说了句:“姐姐,我怎么觉得,那杜家的大姑娘,生得同侯夫人一点都不像呢。先前我也是见过留远侯的,可这大姑娘同侯爷也不像,还真是奇怪。”

  乔夫人环顾了下四周,虽觉高夫人说得有道理,她瞧着杜芳若的相貌确实是不怎么像卫氏,反倒是卫氏身旁近侍的一等仆妇,竟同杜芳若有几分像。

  却还是小声制止道;“我们还没出侯府呢,这些话,还是不要提了。”

  ——

  户部衙门,吏舍。

  胡纶的绯红官服前绣着三品文官仪制的孔雀补子,他眼带睥睨地坐在梨木大案后,舍内除他之外,还跪着一青衣官员。

  这青衣官员正是户部宝钞提举司的提举,袁琛。

  袁琛的身旁,放着一个丈高的红木大箱,其内装满了砖蓝色的大祈宝钞,价值大抵有一万贯。

  却说在几十年前,祈朝的政局不稳,各地所需的军火费用庞杂巨大,可祈朝的铜矿却又不足以造出那么多的铜币,故而祈朝也开始仿效前朝,开始印刷纸钞。

  面额则从一百文到五百文,分为五等,最大面额的宝钞则为一贯。

  胡纶的手中捏了张面值为一贯的蓝色宝钞,见跪在地上的袁琛瑟瑟发抖,便作势将那张一贯的宝钞扔在了他的身前,厉声道:“下面印的红字,你念一遍。”

  袁琛接过后,便按照胡纶的命令,颤着声音将宝钞上的红字读了一遍——

  “户部…准奏印造…大祈宝钞与铜钱通行使用……”(1)

  胡纶眯眼又催促道:“怎么不往下念了?这后面的话,才是最重要的话。”

  袁琛的脸泛起了青灰色,终是嗫嚅着将那句话读了出来:“伪造者,斩……”

  “大人!大人求求您,放过下官一命罢,下官再也不敢了。”

  袁琛不断地向胡纶磕着头,亦苦苦地哀求这位户部的左侍郎大人能够放他一命。

  胡纶冷哼一声,待从圈椅处站起,负手走到袁琛的面前时,语气平静了些许:“你胃口倒是不小,私印了近一万贯的宝钞,趁你夫人回扬州老家探亲时,悄悄地它们都藏在了随行的辎重里,这是在给自己攒老本啊,辞官后,还打算回扬州罢?”

  袁琛连连摇首。

  胡纶又道:“你那老父亲因着年迈,并没有一并入京。啧,其实我也挺理解你的,每天看着那么多的银子在宝钞司流通,你却只拿着八品小官的俸禄,这心里头啊,难免会有不平衡。”

  袁琛的两只手都合在了一处,像拜佛一般央求着胡纶,只语无伦次道:“下官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你弟弟开书院用的银两,也全是从这处挪用的吧?”

  袁琛立即回道:“我…我一定会尽快将这些亏空都补回来,还请大人饶我一命……”

  “袁琛!”

  胡纶厉声打断了他的央求,质问道:“你怎么还?每月提举司要印的宝钞是有定额的,这超出来的一万贯,只能销毁!”

  袁琛颤声道:“那就依大人的话做…都…都销毁。”

  胡纶冷笑一声:“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本官如果想要罚你,早就将你送到大理寺去了,哪儿还会跟你在这儿费这么多话?”

  “那大人…大人希望下官怎么做,下官就怎么做。”

  胡纶等的就是袁琛的这句话,见他终于松了口,语气也和缓了些许:“从今儿开始,你我二人就是一条线上的蚂蚱。袁提举如果能顺顺当当地帮我做事,本官也是不会亏待袁提举的。”

  袁琛哽声道:“胡大人…请…请讲。”

  胡纶比了个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加印十万贯宝钞。”

  袁琛蓦地瞪大了眼眸,难以置信地回道:“大人,加印十万贯是不大可能的,这一万贯的宝钞都是…都是下官百般避着指挥使的人,数着日子偷印出来的。为了不让他们发现,只能让人在子时后印,十万贯…怎么也要悄悄地印个半年。”

  胡纶却丝毫都不肯听袁琛的解释,只又威胁道:“那就是你的事了,本官只给你三十日的时限,到时这十万贯的宝钞如果交不到本官的手里,你做的那些事,本官可不会再帮你兜着。大不了,咱们就鱼死网破!”

  ——

  及至午时时分,户部提举袁琛方从吏舍中走了出来。

  见四下无人,袁琛的面色也在转瞬间,从仓皇失措恢复了平静。

  当日未时,胡纶自以为只有他和袁琛知晓的这件阴司勾当,便传到了文渊阁中,陆之昀和高鹤洲的耳里。

  高鹤洲听罢这事后,不禁怒而拍案,骂道:“胡纶这个龟孙子,能耐不大,黑吃黑的本事倒是不小。”

  钟凌给胡纶比,还是嫩了些。

  钟凌想要的,只是在自家胞弟的面前逞能,想让与他交好的胡纶敲打一番袁琛。

  哪儿成想人家胡纶顺势发现了袁琛的错处,直接想要借此贪大。

  其实高鹤洲和陆之昀已经对胡纶有所察觉,他们一早便发现,胡纶通过私立名目这种卑劣的手段,私吞了好几地的赋税,却还想着将此事赖在沈弘量的头上。

  毕竟工部四司中的杂料甚多且琐细,单一个都水司下辖的河泊额征,所包含的杂料项目就包括黄麻、鱼线胶、桐油、生漆、牛角等近百余种。(1)

  这处胡纶搞得工部的大小官员人人自危,他倒好,自己那处却没耽搁敛财。

  高鹤洲愤而又道:“十万贯?这孙子也不怕撑死自己。”

  陆之昀却神情淡淡地瞥了高鹤洲一眼,低声道:“过阵子官员的罢免和调任会很多,你要辛苦一些了。”

  高鹤洲转了下拇指上的玉扳指,回道:“这个倒是不妨事,不过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看出胡纶这孙子竟是包藏如此祸心的?他平日吝啬得紧,住的府宅都漏雨了,都不会去寻匠人来修一修。我还当他多清廉俭朴呢,谁能想到他竟是这么大的一个贪官。”

  陆之昀淡声回道:“巧合而已。”

  如果不是重活一世,他也不能这么快就看出胡纶这人的真面目,只是他做事谨慎,且是在贪昧的初期,证据并不容易搜集,他这才在此前便在户部安插了个诱胡纶现形的眼线。

  高鹤洲前世折在了一个女人的身上,是没活到这个岁数的,陆之昀后续再用的那些人,都没高鹤洲手段雷霆,才能较之于他,也要逊色许多。

  有些事做起来,不免有些掣肘。

  今世高鹤洲尚在人世,身体康健,且有了上次的教训后,他也不敢再轻易与路旁的野花发生什么露水情缘了,这一年倒是念起了结发之妻高夫人的好,也很少会再去秦楼楚馆那种风月之地见行首了。

  高鹤洲啧了一声后,又埋怨了陆之昀一句:“不过你可真不厚道,你夫人开书院的事,你怎么连我也瞒着了?我家那位一直没给两个儿子寻到合适的书院,我看林编修那老头才学不错,不行就将两个混小子也送到你夫人那处得了。”

  正此时,槛窗外顿时狂风大作,天际亦被乌泱泱的浓云倾覆。

  陆之昀蓦地从交椅处站了起来,并没有立即应下高鹤洲的要求。

  他让沈沅开书院,只是希望她能有些乐子做,如果因着书院的事,让她的身体出了问题,那他根本就不会让她碰这些琐事。

  眼见着京师的雨季又要来临,陆之昀便知,那只脆弱的小蝴蝶,可能连翅膀都要煽不动了。

  ——

  陆之昀的担忧果然成了真,雨季一来,沈沅果然大病一场。

  沈沅连着高热了好几天,什么事都做不了,白日昏昏欲睡,如果再逢上下雨,脆弱易碎地就像是随时都会没了似的。

  这一年中,陆之昀也陆陆续续地寻过一些医师为沈沅看过身子,逢雨会犯心疾的症状还是无药可医,寻常的心疾之药对于沈沅来说,毫无作用。

  陈院使说,产后女子本就虚弱,沈沅此前虽有各种名贵的汤药吊着,但是逢上雨季,又加之此前劳累过度,所以这场大病就来得严重了些,且得好好地修养个几个月。

  书院的事大可以交给副掌院和其余侍读、侍讲来做,公府的中馈之务也可交由胡管事,可沈沅在病中的头几日还是逞能了一阵,发着高热还要打理账目,最后还晕倒在了书案上。

  陆之昀连威胁带劝哄地同她谈了一番话后,沈沅这才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养病,没再存着别的心思。

  是夜,微凉的空气中裹挟着淡淡的湿潮。

  约莫着晚上还要下雨,陆之昀这夜便没去歧松馆,干脆待在沈沅的书房处理公务。

  沈沅常坐的那把玫瑰雕花文椅陆之昀坐不大惯,便让下人抬来了一把红木交椅。

  刚坐定没过多久,鸦黑的天际上,便传出了一道轰隆隆的雷声。

  因着书房离沈沅的闺房极近,陆之昀很快便走到了拔步床旁,刚想将躺在里面的虚弱小人儿抱起来,沈沅却同自己较起劲来,想用纤手将陆之昀给推开。

  沈沅在雨季中病了好几日,高热一直不见退,心中也渐渐地涌起了诸多的消极念头。

  一逢下雨,就会唤起她前世的那些心理阴影,沈沅还是怕自己会早死。

  也怕等身体好转后,陆之昀就不许她再经营书院了。

  男人见她这样,自是动作颇为强势地将她从拔步床的里侧捞到了怀里。

  沈沅穿着淡紫色的丝质亵衣,外面也披了件同色的罩衫,长长的领缘上绣着蝴蝶和缠枝花卉,罩衫的扣子也是她自己提笔绘出,再交由绣娘特意做的一批蝴蝶盘扣。

  陆之昀将她放在了腿上后,才发现柔弱的小妻子竟是哭了。

  他半敛着冷峻的眉眼,低声问道:“你哭什么?”

  沈沅没有吭声,赤着的那双雪白的玉足还垂在了男人官服的膝襕处。

  她觉陆之昀身型高大健硕,浑身都充斥着健康和刚阳的气度,平日就没怎么生过病,每日睡几个时辰就能精力旺盛地处理一大堆的公务,再一联想到自己总是病病恹恹的,心中就颇不是滋味。

  陆之昀见沈沅没回话,用那副泪染轻匀的脆弱模样,竟还妄想在雨中挣开他,便语气严厉地沉声道:“还下着雨,你这病若想好得快一些,就得安安分分地待在我的怀里,你还在挣扎什么呢?”

  沈沅虽没再乱动,却赌气般的将脸别过了一侧。

  如今的她也不怎么畏惧陆之昀了,生病太久,沈沅也知道现在的自己是有些任性了,但还是不想同男人服软。

  陆之昀见沈沅如此倔强,便无奈地摇了摇首,随即便扬声对着花罩外的丫鬟命道:“将夫人的汤药端进来。”

  “是。”

  碧梧很快就将温热的苦药端了进来,陆之昀接过后,便低声对怀中的妻子命道:“先把药喝了。”

  沈沅缄默地垂下了螓首,并没有拿着瓷勺慢慢喝,却因着汤药过于苦涩,呛到了一下。

  适才刚停住的眼泪,却在这时又从泛红的眼眶中淌出了数滴。

  陆之昀蹙眉看着沈沅的泣容,为她顺了顺纤瘦的背脊,待将药碗放在一侧的小案后,便挥手示意丫鬟退出了闺房。

  他结实的长臂圈着美人儿的纤腰,瞧着沈沅的这副可怜模样,心也蓦地软得一塌糊涂。

  他真是拿她没有任何办法。

  这般想着,陆之昀没再严厉地待沈沅,只用大手扣着她的脑袋,亦倾身与她额抵着额,温声哄着她道:“沅儿,不哭了,你心里若有不痛快,便同我说说。”

第69章 专门克他的

  意想之中的训斥并没有到来,听着陆之昀异常温和的问话,沈沅虚弱的身体也难能放松下来,安安分分地坐在了男人的怀中,没再妄图挣开他。

  等陆之昀伸手为她拭着面上的泪辙时,沈沅讷声问道:“官人…您是不是不想再让妾身开书院了?”

  说罢她亦掀开了眼帘,带着探寻地观察了一番男人的神情。

  陆之昀的相貌虽然英俊优越,但却因着五官和面部的轮廓生得过于冷锐,显得整个人很淡漠寡情,凉薄的嘴角在不笑时也呈着微微下垂的态势,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他默了一瞬,方才低声反问道:“沈沅,你觉得自己有几个身子?”

  沈沅垂眸回道:“就一个……”

  陆之昀又问:“那你清不清楚,你在这几个月中,同时做了多少件事?”

  沈沅知道陆之昀这是在同她兜圈子,便选择用沉默来代替回复,男人却蓦地攥住了她戴着银镯的左手,淡声催促了一遍:“回我的话。”

  沈沅咬了咬下唇,终是不甚情愿地反问道:“那官人也能同时做好几件事,为何妾身就不能同时做好几件事?”

  陆之昀将大手移向了她的额头,微粝宽厚的掌心也罩住了那一方寸的柔腻肌肤。

  他手心的温度仍有些烫热,沈沅的高热并没有完全褪去,陆之昀因此蹙起了锋眉,道:“你能跟我比吗?”

  这话也太狂傲了。

  沈沅刚刚平复下来的情绪也因此又掀起了波澜,微红的小脸儿也显露出了薄愠之色,便作势要挣开陆之昀的怀抱。

  陆之昀倒也没同她恼,待再度将怀中的美人牢牢地控制住后,又无奈地同她解释道:“我说的话,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沈沅咬着银牙问道:“那官人是什么意思?”

  “我体质跟旁人不大一样,自生下来好像就没生过什么病,不说拿你同我比,就是换个顶康健的人,也不可能像我这样,连个风寒和高热都没患过。”

  陆之昀说这话的时的语气异常平静,言语中也未掺杂任何的自得,只是在同沈沅淡淡地道出了件关于他的事实。

  沈沅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眸,因着惊诧,也没再同男人使什么小性子了。

  当陆之昀将她再度拥进了怀里后,沈沅的额头边靠着他的肩头,边弱声道:“妾身真是太羡慕官人了……”

  嘴上说着羡慕,那只纤白的小手却紧紧地攥住了他衣前补子的大麒麟,只她的那张芙蓉面还埋在他的怀里,陆之昀看不清她此时的神情。

  他因沈沅此时的举动低笑了一声,无奈地又问:“沈沅,你这是在羡慕我吗?我怎么觉得,你这是在嫉妒我?”

  沈沅那五根如水葱般白皙纤细的指头渐渐松开,放过了他衣前的大麒麟一马,又嗫嚅着回道:“妾身不敢。”

  陆之昀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嗓音温淡道:“你的身体这么弱,我的身体若也同你一样,那谁能来照顾你呢?”

  槛窗外的雨滴如坠落玉盘的珍珠般,在落到青石板地时,也不时地发出着嘈切的清脆之音。

  滴答、滴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