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甚的是,前世的陆之昀,明明知道沈沅已经成为了他的妻子。
可前世的他亦如今世一样,早便对他侄子的妻子,蓄谋已久。
——
散宴后,月色愈发清朗生辉。
陆蓉刚从漪蝶厅出来,却在同丫鬟回去的路上,撞见了自己性情冷肃的五兄陆之昀。
陆蓉平素很难会有同陆之昀单独说话的机会,她亦不想同这位性格深沉强势的五兄单独相处。
反正公府里的所有人都觉得,同陆之昀多待一刻,就会折个几个月的寿。
陆蓉也不知道沈沅到底是怎样忍受这样一位丈夫的,在被陆之昀和随侍拦住了前路后,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声音极小地唤道:“五兄……”
陆之昀垂首看了她一眼,低声问道;“刚从你五嫂的院子里出来?”
陆蓉的杏眸里泛着惊惧,只乖乖地点了几下小脑袋。
“手里拿着什么?”
陆之昀再度问罢,陆蓉顺势垂眸看去,随后便又抬起了脑袋,如实地同他解释道;“是…是五嫂为我画的针法图鉴…还有几个…几个秋令时花的纹样……”
小姑娘的话音甫落,陆之昀英隽的眉宇便蹙了几分。
亦突地想起了这段时日,沈沅总会躲在书房里忙着些什么,入睡前,那眼眶也会因着疲惫,泛着淡淡的红,瞧着就像是一只可怜的兔子似的。
原来她是在帮陆蓉绘花样。
思及此,陆之昀同陆蓉讲话的声音也沉了几分:“以后不许再寻你五嫂给你绘图,如果想要花样,就在京中寻别的画师。”
陆蓉心中虽不甚情愿,亦觉得陆之昀也有点太霸占着她的五嫂了,可迫于男人强势凌厉的气场,她只得又老老实实地颔首回道:“妹妹知道了。”
陆蓉本以为陆之昀问了她几句话后,便能放她一马。
却没成想,他这五兄在这中秋夜里,想要问她的话也是格外的多。
只听陆之昀又问:“宴上都发生了些什么,你五嫂可有被你三嫂刁难?”
陆蓉年岁尚小,自是不懂大人之间的那些龃龉斗争,只面容单纯地如实回道:“五嫂从苏州请的那些伶人在路上出了状况,所以三嫂就在老太太的面前指责了她几句。后来七兄说不如就让五嫂唱首曲子,也让祖母开心开心……”
话还未说完,陆蓉肉眼可见,她五兄的面色明显沉了几分。
陆之昀掀眸看了陆蓉一眼,又问:“那你五嫂唱了没有?”
陆蓉赧然地回道:“三嫂也说五嫂该唱只曲子,她说…她说什么不要扫祖了母的兴致,然后…然后我也想听五嫂唱曲,七兄又催促了一番,五嫂便在亭下唱了首江南小曲……”
小姑娘的语气越来越低,亦觉得她五嫂唱曲这事也没什么啊?
为什么五兄的面色会这么地阴沉骇人呢?
陆蓉这般想着,也不敢再去仰首看陆之昀的面庞了。
陆之昀却缄默地站在原地,眸色颇深地又看了陆蓉半晌。
陆蓉是个没心眼的。
陆老七也是个顽劣不驯的,这两个人起哄都只是为了看热闹,不会是想去为难沈沅。
寇氏的父亲虽然只是太医院的一个院判,可自小也是生活在这遍地都是勋爵世家的京城里。
她怎会不知道,正妻当着家族诸人的面唱曲,实际是件挺上不来台面的事。
寇氏这是在变着法地羞辱沈沅。
沈沅固然聪颖,但生在扬州唐家的她,有时还是不甚懂得京中这些世家圈子里的讲究的。
正此时,飒飒的秋风卷起了青石板地的一枚枯叶。
陆蓉盯着那打旋儿的落叶看时,陆之昀冷沉的声音亦再度从她耳侧划过:“回你院子里去罢。”
见陆之昀终于放了话,陆蓉便同逃命似的离开了沈沅的院子。
——
陆之昀甫一进室,便听见了沈沅痛苦的呕吐声。
原本沈沅的嗓音是极为绵柔细软的,可现下她这动静听上去,还掺了些许的沙哑。
陆之昀深邃的凤目蓦地便变了色,他走到拔步床边,将大手放在了沈沅纤瘦单薄的背脊,想要为孕中的妻子拍拍背,让她的痛苦纾解纾解。
沈沅觉出陆之昀归室,身体却陡然僵了几分,她慌忙地用帕子掩住了柔唇,亦动作虚弱地用纤手将男人推开了数寸,赧然道:“官人…官人您快躲开些…这痰盂里的秽物脏眼,您快躲开……”
陆之昀自是没依着沈沅的言语,修长的大手继续为她顺着背,低醇的嗓音也透了些无奈:“你都难受成这样了,还想着要将我推开?”
沈沅又被一阵突涌的呕意弄得心口一酸,复又捂着那处,无助地呕了出来。
在屋内伺候的碧梧和惠竹瞧见沈沅这样,面色都显露了几分担忧。
原本沈沅的身量就偏瘦弱,怀了身子后也不见长肉,再吐下去,这人都要没了。
等沈沅的孕吐稍有好转,也漱完了口后,便被陆之昀勒令躺在了床上。
男人并未褪下那身庄重的官服,他坐在床侧,亦用宽厚的大手握住了沈沅露在衾被外的那只纤白的玉手,似是在无声地予着妻子安慰。
沈沅水盈盈的眼眸看着身侧的男人,眸底蕴着的情愫也比寻常更添了几分柔弱。
陆之昀用指腹摩挲着美人掌背上的柔腻肌肤,低声问道:“适才在宴上,唱曲了?”
沈沅赧然地点了点头,没准备瞒着陆之昀,也将宴上她被小辈起哄,还被寇氏帮腔的经过都同陆之昀说了出来。
她唱完那曲《声声慢》后,心中便后悔极了。
可苏州的伶人未到,虽是寇氏从中作祟,但却也是她失了职。
几种因素加在一处,也使她不得不唱。
沈沅本以为陆之昀在听罢她的言语后,会冷着声音批评她一通,却没成想,男人的语气竟是很显温沉,又问道:“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吗?”
因着适才就吐了一遭,所以沈沅的眼眶仍泛着红,瞧着就像刚刚哭过似的。
沈沅几要开口讲话时,也觉出了陆之昀冷峻的眉宇间,明显是动了几分恻隐。
今夜她的官人很温柔。
他对她做的每个举动,都像是在怜爱她一样。
沈沅亦觉得自己的心海,也仿若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她耐着心中难以描述的微悸,话音柔柔地回道:“是官人的妻子,是国公夫人,是公府的主母……”
说到主母这话时,沈沅的心里也越来越没有底气。
因为自她进府后,这府里的下人就从来没唤过她主母,反是只称她为五夫人。
沈沅当然知道京中的勋爵世家讲究甚多,从前在扬州唐府时,外祖父还在世上,唐禹霖也会抱着三弦琴,和沈沅一起为唐老太爷唱几首曲子。
可在京中,这便是上不来台面。
且她在公府的辈分虽然很大,但年纪却是不大的,人也生得柔怯,再加上平素同人讲话时,还带着吴语方言,有时真的压不住大场面。
这些难以言说的委屈,沈沅也一直悄悄地放在心里。
陆之昀扶着沈沅坐了起来后,见她眼神微有闪躲,便淡声命道:“沈沅,你看着我。”
沈沅依着男人的言语,同他乌纱帽下那双深邃的眼眸对视后,便听陆之昀低声道:“从前在战场上,我三兄为了救我,险些丧过命。你入府后,我忍着寇氏,也是看在我已故兄长的面子上。让着祖母,也是因为她年迈,且她曾经也为了帮扶陆家散尽过家财,而不是因为我怕她。但是这也不代表,我会同别的家主一样,总是存着那么多摇摆不定,左右权衡的心思。沈沅,我知道自己最该护着的人到底是谁。”
“你同寇氏斗来斗去,都不如求我一句话要来得直接,这个道理你懂吗?”
陆之昀峻挺的身影完完整整地罩住了沈沅,她的心中亦因着男人这番颇为真诚的话而感到了震慑。
沈沅不是不懂陆之昀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只是她自小父母便不在身旁,唐家的儿女很多很多,但是她们都有亲生父母陪在身边。
便如唐文彬在她婚前所讲,纵是他有心想要对她多多地照拂,但是实践起来,却是极难的。
沈沅与寻常的小姑娘是不同的,她自小无论是想要什么东西,还是想做什么事,换取的方式都不会是同大人提要求。
一是因为,她没有可去索取宠爱和疼惜的对象。
二是因为,纵是她要了,也央求了,也没有人会立即予她回应。
渐渐地,她处事的方法便成了,无论想要什么,或是想做什么,都要自己去努力争取,要用尽心机才能换得。
可别人家的孩子,只要求一求父母,就能轻易地获得她想要的东西。
而今夜,陆之昀的这番话是在同她交心。
他在说,如果以后她想要什么,是可以同身为丈夫的他索要的。
沈沅的鼻间,蓦地有些发酸。
陆之昀见她没吭声,便曲指敲了下她的眉心,又问了遍:“嗯?你懂没懂?”
待他的手离开了美人儿的白皙螓首后,却见沈沅那张巴掌大的芙蓉面,登时便溢满了泪水。
这副泪染轻匀的柔弱模样,自是让陆之昀的眸色一变,他无奈地又将语气放得很低,轮廓冷锐的凤目也逐着她微侧的眼眸,又问:“我力气又使重了?”
沈沅摇了摇首,觉得陆之昀这样深沉性情的人都难能同她交了次心,便把自己的顾虑也同男人如实地讲了出来:“妾身这么做,也是一直想帮官人分担些事情的…官人公务繁冗,妾身不想再让官人还被家中的琐事缠扰。”
听罢她这番柔柔的话,陆之昀也浅淡地笑了一下。
“这几日你害喜严重,就先待在院子里休息,症状未稳定下来之前,哪儿都不要去了。”
沈沅刚觉得男人的眼角难能浸了些温和,可转瞬的时当,陆之昀就又同她说了这么强势的话。
她自是不太想依着陆之昀的言语,就这么待在这个院子里。
沈沅刚要开口再同陆之昀争取一番,却觉自己的后颈竟是被他掌心微粝的大手蓦地给捏住了。
她会出了陆之昀这是想要将她抱在身上,赶忙便想躲进拔步床的里面。
这拔步床的内设和雕花都是女儿家会喜欢的那种,沈沅住进来后,便觉得,这应该是陆之昀特意命人给她打的。
沈沅刚看见这拔步床时,还很疑惑,因为她觉得,像陆之昀这样的人,是不会去睡这种女里女气的床的。
可纵是他给她造了个她很喜欢的拔步床,但沈沅在这一小隅的地界里,还是被男人牢牢地掌控着。
陆之昀及时地攥住了沈沅的脚腕,亦趁她柔呼出声时,将她抱在了身上,低声命道:“不许再乱动。”
沈沅也怕会伤到孩子,只得任由男人锢着她的腰,就像在抱小孩子一样地抱着她。
陆之昀的右手仍捏着沈沅的后颈,亦在她无助地阖眸时,将薄唇覆在了她白皙的颈侧。
沈沅正不明所以时,便觉那处竟是泛起了淡淡的痛痒。
她即刻会出了陆之昀这是要对她做什么。
他在这时,也一贯是个狡猾的。
待陆之昀松开了一脸赧然的沈沅后,只淡淡地说了两个字:“听话。”
沈沅无奈地伸指抚了抚颈部的那处,虽然她现在看不见陆之昀在那儿留的痕迹,但也清楚,就凭他刚才的力道,没个三日的功夫是消不下去的。
就算过了三日,上面也得敷层粉,才能完全将这些痕迹遮掩。
沈沅无奈地被他放倒在床后,觉得自己这几日是真得被困在这个院子里了。
陆之昀只是同她使了这么一出小伎俩,她便得认栽了。
眼见着陆之昀即将离开床处,要去褪下官服换身衾衣,沈沅却蓦地想起了陆蓉今日同她说的一番话。
陆蓉说,她院子里的书房,是观赏韶园的最佳之地,透过那扇拱月悬窗,便颇有入胜之感。
陆蓉还说,她院子里这漪蝶厅不是一早便有的,而是三月前,陆之昀自己取的。
就连上面的字,都是陆之昀亲自提写的。
蝶?
沈沅突地意识到,陆之昀命人给她备的许多绸缎和发钗,也有许多都是蝴蝶纹样的。
思及此,沈沅望着陆之昀已经站起来的高大背影,探寻似的问道:“官人,您很喜欢蝴蝶嘛?”
她见陆之昀往前走的步子微顿。
待缄默片刻后,他嗓音低醇地回道:“嗯,还算…喜欢。”
沈沅的柔唇微启了一下,却听男人似是又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遍:“喜欢。”
——
三日后。
沈沅颈脖上被陆之昀弄的那些痕迹终于褪去,而陆之昀这日也恰好休沐,她现下的月份也可对外声称是刚满一月。
故而二人便准备趁着今日这时当,去趟云蔚轩,将沈沅怀孕的消息告诉给陆老太太和寇氏。
沈沅同陆之昀并肩行着,二人刚要迈过云蔚轩的门槛,里面却突然出来了个莽撞的丫鬟,险些冲撞到了沈沅的肚子。
幸而陆之昀及时护住了她,待那丫鬟瞧清了来人竟是陆之昀和沈沅时,眸色不禁骤变。
她忙跪在了原地,嗓音微颤地认错道:“公爷…五夫人…是奴婢不长眼,还请公爷饶了奴婢这次……”
陆之昀的凤目威冷凌厉,在看向那地上跪着的丫鬟时,眸中也带了几分审视。
丫鬟正觉得自己难逃一劫时,却听陆之昀冷声问道:“你唤她什么?”
陆之昀没责问她冲撞了沈沅,而是在纠着她的称谓。
丫鬟自是有些不明所以,复又不解地看向了沈沅,又重复了一遍:“五…五夫人。”
她再唤了一遍后,亦能明显觉出,陆之昀周身散着的气场也比适才更冷厉了。
——“我再问你一遍,到底该唤她什么。如果这次再唤不对,就是不懂府中的规矩。既是连规矩都不懂,那你也没必要再在府中做事了。”
陆之昀的话音甫落,那丫鬟的脑袋也立即便灵通了过来,连忙改口唤道:“主…主母…是奴婢冒犯了。”
第33章 晋·江正版
那莽撞的丫鬟仍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
适才还陪着陆老太太的寇氏听见了云蔚轩外的嘈杂动静,便循着声音走了过来。
瞧见了陆之昀和沈沅,还有那丫鬟的神情后,寇氏对适才发生的事也猜出了个大概。
寇氏假意关切问道:“五弟,这是怎么了?”
陆之昀淡漠地瞥了她一眼,并没有回复她的问话。
寇氏面色一僵,亦不禁在心中暗忖着。
这爷们儿一在家,沈氏就有人撑腰了,她的相貌本就生得柔弱怜人,还经常会使些个心机手段,在陆之昀的面前装娇弱和无辜。
这陆老五也是个不能免俗的,他同这世间所有的男人一样,就喜欢沈氏对着他使些柔媚小意的伎俩。
寇氏这般想着,也敛去了眸底的淡淡不屑。
陆老太太这时扬声询问了句:“这外面到底发生了何事?既然都来了,就进来说罢,别都在那门处站着。”
老太太发了话后,几人便依次进了室。
陆之昀和沈沅自是走在前面,寇氏紧随其后,丫鬟也一脸惊惧地站起了身,进了轩内后便换了处地界继续跪着。
待众人坐定后,云蔚轩的丫鬟也为各位主子呈上了茶水。
云蔚轩内溢满了清冽的茶香后,陆老太太见地上跪着的,是她院子里的人,便开口问道:“说罢,你这丫鬟到底犯了什么错,惹得公爷这么生气?”
那丫鬟回话时,仍呈着跪伏的姿态,额头也紧紧地贴在了地面上,颤着声音回道:“是奴婢…奴婢适才莽撞,险些冲撞到了主母。”
主母这两个字从这丫鬟口里说了出来后,陆老太太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寇氏的眸色却明显一变。
她一个小小的丫鬟,既是敢改口唤沈沅主母,那必然是陆之昀属意了的。
寇氏掩饰着心中的涩意,敷着厚粉的面容上,还在佯装着笑意吟吟的模样。
她那语气上是在打趣沈沅,实际却在微讽,道:“弟妹,你也太娇气了些,你又不是件瓷器,哪儿能一碰就碎呢?”
寇氏说完这话后,却觉,一道深沉且凌厉的目光蓦地便落在了她的身上。
陆之昀今日休沐,穿了身宜辩等威的深青燕服,气度沉稳淡漠地坐在圈椅处时,眉眼极其的深邃矜冷。
寇氏觉出了这道令人胆寒的目光是来自陆之昀的,亦故作镇定地,也将视线落在了对面这夫妻俩的身上。
其实在她嫁给陆之晖后,便发现这公府里生得最英俊的公子其实是陆家的老五,陆之昀。
只是他的威严冷肃气质,很容易会让人忽视他的长相。
就譬如现在,陆之昀在看向她时,眼神就浸着冷锐和厌恶。
寇氏亦发现,大抵在陆之昀成婚前的两个月,他的拇指上就多了个墨玉扳指。
指骨分明的大手随意地搭在圈椅的扶手上,便给人一种位高权重的上位者气质。
陆之昀从前未入内阁时,在朝中是从言官御史做起来的,那时他的官阶没有多高,权势也远不及现在大。
但他那刚正不阿的凛然气场,也让当时的许多高品官员都会无端地对他生出畏惧之心来。
寇氏被他审视的目光盯得头皮发麻时,陆之昀终于收回了视线,亦对陆老太太平静道:“祖母,沈氏有身子了,医师说月份刚满两个月,胎相还有些不稳。”
这沉金冷玉的声音掷地后,陆老太太苍老的面容上,登时便浮出了几分喜色。
坐在她身侧的陆蓉,杏眼也蓦地亮了起来,也同陆老太太一样,将视线都落在了沈沅尚且平坦的小腹上。
“好、好、好,有身子了甚好,我们公府也许久都没有新生儿出世了。老五你可得照顾好你这新妇,她身子弱,不比寻常的妇人,怀着孩子总要更辛苦些。”
陆老太太细心地叮嘱着陆之昀时,因着震惊,寇氏手中持的茶盏却险些摔在了地上。
寇氏的双手微颤着,神情也即刻变得颇为复杂,再难掩饰住心中的那些嫉妒和酸涩。
沈氏竟然有身孕了?
她才进府几个月,这么快就有了身孕?
凭什么?
寇氏盼了那么多年的孩子,可陆之晖却是个无法生育的男人,还那么早地就离开了人世。
陆之昀承袭了爵位后,虽然一直未娶,可她在这公府里所处的位置也是极为尴尬。
后来陆之昀娶了沈氏这个贱人,上来就要让她把中馈之权让出来,那沈氏还这么快就有了孩子……
凭什么?凭什么这天爷就对她这么不公平?
凭什么这所有的好处、福气,都要让那沈氏给占了?
寇氏手腕颤着,待将茶盏放回了檀木小案上后,陆老太太则不动声色地将她所有的表情都看在了眼里。
这年岁愈大后,她也是愈来愈糊涂了。
昨夜公府的中秋宴上,她属实不该被小辈一起哄,就让沈沅唱曲。
沈沅年岁不大,性子也柔弱,让人看着就觉得好拿捏。
可她却是陆之昀放在心尖上的可人儿,如今又有了身子,陆之昀只会更宝贵着她。
陆老太太清楚,自己这个孙子的耐心是有限的,还最是个护短的。更何况沈沅没犯任何的错,反是在他公务繁忙,不得闲暇时,被妯娌给了气受。
思及此,陆老太太又当着一屋子人的面,赏赐了沈沅好些东西。
这一举动,并未让陆之昀冷沉的面色有任何放缓的迹象。
陆之昀用食指轻轻地点了点圈椅扶手上的横木,低沉着声音,又对老太太道:“沈氏进府也快三个月了,公府里的事宜也早便熟稔了,既如此,就该按照祖母先前所说,让三嫂将这掌管中馈的权利交还到她的手中。”
陆之昀用的,是交还二字。
他的声音尚算平静,可同陆老太太说的每一个字,都极有分量。
陆老太太知道这中馈之权,寇氏是拿不回去了,却还是故作担忧地说道:“嗯,但是沅姐儿才刚刚有孕,胎相也不稳……”
她刚要向陆之昀提出,趁着沈沅还在孕中,需要好好地养胎,不如还让寇氏先替她料理着这阖府诸务。
陆之昀却提前打断道:“公府里,大大小小的管事,还有资历深厚的婆子们,少说也要有个十几员。有他们帮扶着沈氏料理,就不劳三嫂费心了。”
话说到一半,陆之昀又添了一句:“等三嫂闲下来后,也去学学唱曲,等哪日公府再办宴事,也好让我们祖母开怀一下。”
这句不咸不淡的话讲罢,陆老太太连眨了数下的眼皮。
瞧瞧,这位睚眦必报的主,果然还在记恨着寇氏昨夜让沈沅唱曲的事。
寇氏的面色愈发难看,她瞥了眼陆老太太,却见在得知沈沅有了身子后,她对陆之昀的态度也不敌从前强硬了。
她的心中愈来愈不是滋味,亦悄悄地将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掌心中。
自沈沅入府后,公府里就总有下人不时会议论着,说这三夫人到底后不后悔改嫁给了先国公陆之晖,而不是如今这位权势滔天的首辅大人。
寇氏是唯一清楚答案的人。
那答案当然是,后悔极了。
看着陆之昀如此护着比他年岁小了一旬还要多的美貌娇妻,寇氏心中也清楚一件事。
如果陆之晖还活着,也逢上了同陆之昀一样的境遇,凭他那犹豫不决,摇摆不定的性情,绝对不会像陆之昀那样强势地为妻子撑腰。
眼见着日头愈足,时辰也将至午时,寇氏一脸悻悻地离开了云蔚轩后,陆之昀也同老太太告了别,想带着沈沅先回去休息。
陆老太太却同陆之昀提起,说要同沈沅单独说一会子话。
见陆之昀面色冷肃,陆老太太无奈道:“我这老婆子只是想同她单独说几句体己话,这么一会子的功夫,你都撒不开她。”
陆老太太都这么说了,沈沅也不好让陆之昀就这么拂了老太太的面子,便冲着陆之昀点了点头。
等陆之昀离开云蔚轩,站在院子里等沈沅时,陆老太太只在轩内留了近侍的婆子。
待沈沅坐在罗汉床地另一侧时,陆老太太便语重心长地对她叮嘱道:“老五家的,你三嫂的事情,你官人应该也同你讲了一些了。唉,她也是个命苦的,有时难免会想不通,若是做出针对你的事情来,你也别太放在心上。虽然现在下人也都改口唤了你主母,但为了家宅和睦,往后在你三嫂的面前,你的态度也要尽量放尊敬些。”
陆老太太的这番话,让沈沅突地想起了父亲沈弘量总喜对她道出的那套说辞。
明面上是安慰她的,实际上,话里话外都透着对另一人的偏心。
沈弘量偏心沈渝,而陆老太太则在偏袒寇氏。
两个人说要让她忍让的那副口吻都一模一样。
也是,她才进府多久,仅凭这几个月的悉心讨好,也不可能让老太太忘记寇氏的好。
思及此,沈沅还是温顺地冲着陆老太太点了点头,嗓音温柔地回道:“嗯,孙媳都记下了。”
心中却想着,如果寇氏不再主动挑事,她也会在公府下人的面前,给她这个三嫂些尊敬和脸面。
如果寇氏还要继续惹事生非,就另说了。
——
秋意渐浓,层林尽染绯红。
寇氏没了中馈之权后,终日闲待在院子里,是愈来愈闹心。
这日在公府的花园闲逛时,寇氏正好瞧见了廖哥儿。
廖哥儿站在鹅卵石铺地上,正满脸开怀地同他年岁相仿的随侍踢着毽子。
瞧见了廖哥儿后,寇氏的唇角显露了几分笑意,心中也忽地生出了一计。
便同身侧的杜婆子走到了廖哥儿的眼前,廖哥儿被人蓦地打断了玩耍,心中有些不甚情愿。
他好不容易才将这毽子踢到了第三十三下,马上就要超过原先的记录四十下了,寇氏却让他的努力都付诸东流。
故而廖哥儿胖乎乎的小脸,难能显露了几分反感。
就算今日寇氏没有打断他踢毽子,廖哥儿也不喜欢她和杜婆子。
廖哥儿隐约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这杜婆子就曾骂过他贱种。
她以为他那时还不记事,可廖哥儿却将这句贱种一直记在了心里。
廖哥儿知道自己亲娘的出身不高,后来他亲爹陆之昕也离开了人世,等他五叔将他养在身边后,这府里的下人才不敢再轻待他。
寇氏的面上浮着虚伪的笑意,待微微俯身后,便对着奶包子似的廖哥儿问道:“廖哥儿,你知道你五婶有身子了吗?”
廖哥儿懵懂地点了点头。
寇氏站起了身后,却同杜婆子故意地叹了口气,又道:“唉,你说我们廖哥儿的命也是真苦,其实若你五叔一直不娶,他早晚是要把你过继到名下的。这日后啊,你也可能会成为这公府的世子。可你五婶有了身孕后就不同了,若你五婶生的还是个儿子,那她的儿子肯定是公府世子了。”
小孩子总是容易被大人的几番话给诓骗过去的,寇氏的唇角也噙着得意的笑,反正廖哥儿才五六岁,她提前给他灌输灌输沈沅的孩子,会抢了本属于他东西的思想。
那么廖哥儿总会对沈沅腹中的孩子产生些敌意,连带着,他也会越来越不喜欢他的五婶。
寇氏正这般想着,廖哥儿却蹙起了小眉毛,亦噙着小奶音凶巴巴地对寇氏道:“三婶,你莫要诓我,我知道自己是庶子,而庶子是不能做世子的。再说我五叔一直都说,如果把我过继到他的名下,那我爹爹那一脉就没人了,所以他只是将我放在身边养着,不会将我过继的。”
杜婆子和寇氏听到这话,面色皆是一变。
任谁也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单纯懵懂的孩童,竟是能言语利索地将这么些个人情世故都说出来。
要不然说是贱种呢,这陆廖霁同他那死去的通房娘一样,都是个牙尖嘴利的。
寇氏的面色虽然悻悻,却还是觉得自己今日同廖哥儿说的这番话,会起到些作用。
小孩子吗,心里总会更容易结下疙瘩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