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斯时改口:“我报销。”
闻疏白笑:“叫你再玩消失这一套。”
“我说了只想散散心。否则我有必要请年假?”
“谁知道,你这人不就是在奇怪的地方特别有原则,不愿意给人添麻烦吗?”
闻疏白喝口酒,转头对夏漓说,“他是个在离家出走之前,都会把自己房间里台灯的插头拔掉、被子叠好、垃圾带走的人。”
夏漓看一眼晏斯时,问闻疏白:“……他还会离家出走?”
“对啊。出走到我家。”
夏漓笑出声,“什么时候的事?”
“小学一年级吧?半夜来我家敲门,背个书包,见面先给我妈递一只信封,说里面装的是这个月的生活费,请我妈收留。”
夏漓想象了一下那场景,觉得……好可爱。
晏斯时语气淡淡的:“你倒是记得很清楚。”
闻疏白:“反正肯定不比你记性差。”
他们是在户外吃的,海风吹过来,很是惬意。
因此吃完以后,闻疏白就有点不想走了,说来都来了,不如住宿一晚,明天再走吧,理由找得也很恰当:“半夜开直升机,多不安全啊。”
晏斯时住的是岛上为数不多的度假酒店,二楼带个泳池,能一边游泳一边看海。
办了入住手续,闻疏白打算先游几圈,过两小时再吃一顿夜宵。
晏斯时则想下去散散步。
他淋浴之后换了身衣服,去走廊另一端敲夏漓的房间门。
片刻,门打开。
她好似也刚洗过澡,头发还是湿的,散发酒店用的洗发水的香气,清淡的白茶味。
“要出去散散步吗?”
“好啊。你等我一下,我稍微吹一下头发。”
夏漓将门打开两分,正准备叫他进来坐着等一下。她住的这间房带阳台,海景特别漂亮。
他说:“我去楼下大厅等你。”
“……好。”
夏漓将头发吹到七分干,下楼去找晏斯时。
晏斯时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翻一册杂志,他抬眼看过来,阖了杂志,起身。
酒店门口就是海。
他们沿着退潮的沙滩往前走,夏漓穿的是平底的单鞋,矮矮的一点跟,平日通勤常穿。此刻走两步便有沙子进去,她索性脱了鞋,赤足。
晏斯时伸手。
夏漓有些不解。
晏斯时径直微微俯身,接了她手里的鞋,两指拎住后跟提在手里。
海风拂面而来,带一股咸潮的气息。
夏漓今日情绪大起大落,此刻有些沉默,时而抬手,将吹乱的头发往耳后捋去。
晏斯时则在想先前夏漓情绪爆发时说的那番话,那不像是在说闻疏白,也不像是在说这次的事。
“……你那时候找过我?”晏斯时出声。
夏漓脚步稍顿了一下,又继续往前走。
她知道他会问,“……当然。王琛和陶诗悦都找过你。我以为,那时候我们至少算是朋友的。即便我不是,王琛也是。但是你……你好像对在明中的一切都毫不留恋。”
“不是。”
夏漓察觉到晏斯时停了下来,顿步,转过身去。
晏斯时没有提鞋的那只手抄在长裤口袋里,他抬头看她一眼,又垂下目光。
夏漓不说话,就站在原地。
她在等,等那扇门究竟会不会打开。
夜色里,晏斯时略显苍白的脸,有种孤肃的静默。
终于,他说道:“离校,到去波士顿,有将近一年的时间,我的记忆很模糊。直到现在也很难回想起来具体的事。你或许不信,我不记得我具体是怎么离开楚城的。”
夏漓微怔。
“……抱歉。本科我除了上课就是在睡觉。药物让我很不清醒,也无力维持生存之外的其他事情。”
“……什么药?”
“助眠的,还有,抗抑郁的。”他声音很平静。
夏漓这时候才后知后觉般的想起,白天闻疏白去找她,提到了“心理医生”。
“……那现在?”
“读研的时候已经停药。现在可以正常生活,偶尔做心理咨询。”
当然,最近变得频繁。
孟医生的医案上,最近的记录,都是:“她”。
他不提她的名字,只说“她”。
她让他一点一点想起了很多高中的事;和她在一起,才觉得社交不算无聊,尚有意义;她让他觉得自己是真的已然回到正轨,因为他产生了对亲密关系的渴望。
她很温柔,但其实柔中带刺;她也很漂亮,眼睛尤其。
她好像是他与世界的一根纽带,通过她,他可以拥抱世界上的更多,虽然他依然觉得大多数事情都很无聊。
和她分离片刻就觉得焦虑,渴望长时间待在一起,哪怕什么都不做,哪怕只看着她睡觉。
她好像一直很缺觉,这正合他的心意。
他没谈过恋爱,不知道怎样的节奏才算合适,这样早地就送玫瑰,是否唐突。可又觉得别的花与她不相称——他对她没有玫瑰之外的心情。
他不怕坦诚,他对她有性的冲动。但从未主动地幻想过她,因为害怕亵渎。
但他还是搞砸了,不知道为什么。
或许是他越界,也或许她看出来,他内心世界还是一片没有重建完成的废墟。
每次偶遇时的若无其事总让他不得其法,因为他很清楚自己心里是一片沸腾的名为嫉妒的硫酸池。
他不想看见她身旁再出现其他男人。
而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忍耐。
夏漓起初的震惊都变成深深的自责,“……抱歉。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话,我不会……”
晏斯时低声道:“你别道歉。这跟你没关系。”
“我什么都没帮到你……我还冲你发火。”
“不是。你今天过来找我,对我而言很重要。”
他其实不太信,但电话开机的一瞬间,恰好就接到她的电话,未免太像是一种宿命。
夏漓有片刻失语,因为晏斯时此刻看她的目光,就像夜色中的海,一种缄默的深邃,在她心里掀起隐隐而不绝的潮声。
“真的吗?”
“真的。”
夏漓往前走了一步,看向他的眼睛,“那你答应我,以后不管去哪里,都先跟朋友打声招呼。我担心你,闻疏白也担心你,还有你外公外婆……如果我们对你不是可有可无。”
“好。”
“那拉个钩?”
她伸出手。
他轻笑了一声,大抵觉得是小孩子的幼稚把戏,但还是伸出手来,勾了勾她的小指,再印上大拇指。
夏漓转身,他们继续往前走。
没一会儿,那阿翠超市就出现在视野中。
夏漓望了望那棵遮天蔽日的大榕树,想到什么,说:“你等我一下。”
她朝着超市一路小跑而去。
晏斯时不明所以,加快了脚步跟上前去。
他看着她进了超市,不知道跟老板说了什么,阿永跑到了后面的货架,随后她也跟了进去。
没一会儿,夏漓跟阿永走出来了,手里多了一根红布条。
晏斯时一时怔然。
夏漓摸了摸阿永的头,“以后你们开展这个业务赚钱,一条收20块。”
“我爸不让。”
“那你偷偷的,赚的零花钱都自己花。”
阿永“嘿嘿”笑。
夏漓这时候抬头看向他,说:“你过来帮一下忙?”
三人朝那棵大榕树走去。
到了树下,晏斯时放了她鞋,接过她递来的布条——像是从什么红色横幅上剪下来的一段,剪得不甚整齐。
布条上拿黑色记号笔写着:
愿晏斯时永远记得归处。
他看着这行字,没有说话。
心里想道,你就是我的归处。
阿永催促:“快挂起来!”
夏漓说:“挂高点。”
晏斯时踮脚,捉了范围内最高的一根树枝,将那红布条绕了一圈,打个结,系紧。
海风吹过来,那红布条随之招摆。
晏斯时想到那年古柏苍翠,香灰弥散,她被冬日的寒风吹得鼻尖泛一点红,眼里亮晶晶地映着被他挂在高处的布条。
那上面是她的祈愿,愿所愿得偿。
他低头看向夏漓,她跟阿永都正望着那布条,似是很满意。
晏斯时抬手摸摸阿永的脑袋,“你快回去吧,我跟姐姐要单独说两句话。”
阿永嘿嘿一笑,摆摆手就走了,“你们下回再来玩啊!”
一时寂静。
晏斯时看着夏漓,“我有几个问题。”
“嗯?”
“回北城以后,我能请你吃饭吗?”
这样简单的问题,倒是让夏漓有点惊讶。
她故意说:“我要考虑一下。”
“看电影呢?”
“也要考虑一下。”
“音乐会?”
“还是要考虑一下。”
晏斯时顿了顿,“那有什么是不用考虑的?”
夏漓已经忍不住笑出声,“……这个也要考虑一下才能回答你。”
晏斯时也笑了。
夏漓看着他眉眼舒展,如玉斐然,忽然觉得。
能得他这样一笑,人间风月都如尘土,不值一瞰。
第48章 (原来是你)
次日清晨, 三人神清气爽地离开了渔岛。
闻疏白毫不客气地让晏斯时必须买头等舱的飞机票,否则可没有下回了。
飞机上, 夏漓拿了本航空杂志, 摊在桌上翻开。
她察觉到坐在旁边位上的晏斯时一直频频看她,转头去问:“怎么了?”
翻着杂志, 夏漓随意问道:“林清晓和聂楚航婚礼, 你会去吗?”
“聂楚航请了我,但我……”
夏漓听他语气几分犹豫, 转眼看去,他微微敛着目光, 似是在斟酌如何解释。
“假如有别的安排,不去也没什么的。”
晏斯时摇头, 语气很淡, “我很多年没回楚城了。有一些不大好的回忆……”
夏漓心下怔然, 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因为你妈妈?”
很久, 晏斯时轻“嗯”了一声。
夏漓不再追问, 因为看出晏斯时眼底有几分隐忍的痛色。
他们已经有一个很好的开始,不必急于这一时。
她说:“不去也没关系,反正是那种吃席的婚礼, 小地方办的估计也没什么特色。”
晏斯时点了点头, 没再作声。
夏漓走马观花般地翻完了手里的杂志, 瞥了一眼晏斯时, 忽说:“有件事,我考虑好了。”
晏斯时看向她:“嗯?”
她眨了眨眼, 微笑说:“今天中午,你可以请我吃饭。”
晏斯时轻声一笑, “好。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
/
林清晓和聂楚航的婚礼,定在十月四日。
二号下午,夏漓陪姜虹在天星街逛街做头发,闲时拿出手机看了看,发现林清晓和聂楚航临时拉的婚礼宾客群里,突然开始接龙。
往上一翻,才知是有人提议办个单身派对,正好大家好好聚一聚,不然婚礼当天太匆忙,婚礼过后,大家各有安排,陆陆续续又要离开楚城了。
接龙的都是要参加的。
夏漓也就跟着接了一条。
等过一会儿再看群,场地和分工都已确定,有人准备烟酒,有人负责零食和水果……甚至还有人做了个简单excel表格记录,权责清晰明确。
有人在群里问:七班和十八班一起啊?
有个十八班的回复:怎么了,你们七班不愿意跟我们一块儿玩啊?
有人起哄:这不挺好的吗?七班妹子多,十八班汉子多,今晚大家再相看相看,万一毕业这么多年以后,突然又看对眼了呢?
姜虹做头发花了一些时间,等她弄完以后,夏漓才照着群里分享的地址赶过去。
是栋别墅,不知是哪位同学提供的场地。
进去以后倒没有夏漓以为的那样吵闹,音响里在放他们读书那会儿流行的歌,周杰伦林俊杰孙燕姿五月天等。
桌上堆满了切好的水果,零食与小食琳琅满目,饮料酒水都是自便。
夏漓先找到林清晓和聂楚航,跟他俩打了声招呼。
林清晓头发前几天刚染过色,漂亮而有光泽的棕栗色,指甲也是刚做的,浅粉色的猫眼石。
这晚已经有无数人夸她漂亮,还有人放言:想抢亲这就是最后的机会了,抓紧啊。
聂楚航让他们别闹,修成正果费了他老大的劲,临门一脚再被人截胡,他真就命都没了。
夏漓再去找徐宁,她正拉着一个十八班的在航空航天领域工作的同学聊天,她说她要接一个航天题材的本子,提前采采风。
夏漓不打扰,走去餐桌那儿拿饮料。
有人轻轻拍了拍她肩膀。
回头一看,是欧阳婧。
夏漓笑说:“你不是说明天才回来吗?”
“想来想去还是提前一天吧。我怕明天赶路休息不好容易水肿,后天化妆不好看。”
欧阳婧是林清晓的四个伴娘之一。
“你男朋友没跟着过来?”
欧阳婧摇头,“还没到带回来见家长的时候。”
欧阳婧看她,笑说:“那谁呢?他没来?”
“聂楚航请过他,不过他说了不来。”
“你们现在什么情况啊?那次惊动七班找人以后没后续了吗?”欧阳婧笑问。
“这个……有空跟你单独吃饭的时候再说吧。你也太难约了欧阳老师。”
“没办法,我们演出彩排太多了,轻易又不能请假。”
她们正聊着天,又有人过来了。
是肖宇龙,手里还牵了一个女孩。
夏漓打招呼,笑问:“女朋友?”
“未婚妻。”肖宇龙笑得嘴角咧到耳根。
“哇!恭喜恭喜!”
那女孩笑意温柔,“谢谢。”
肖宇龙本科毕业之后没考研,选择了考公回楚城,现在在市政府宣传部门工作,未婚妻跟他是一个单位的。
相较于四年前同学聚会时见,感觉他略圆润了几分,大抵就是所谓的“幸福胖”。
他未婚妻朝他笑说:“你看吧,都说你胖了。”
肖宇龙立马将手里那罐啤酒换成了纯净水,“今天就开始减肥!”
之后,夏漓又跟七班班长朱璇聊了一会儿。
沙发附近渐渐聚了些人,不知他们在聊什么话题,很有些热火朝天的意思。
夏漓拿了一罐七喜走过去,沙发上都坐满了,欧阳靖让旁边的男生往里挤了挤,给夏漓让出一点位置。
“够不够?”欧阳靖问。
夏漓挨着她坐下,“够的。”
欧阳婧搂了搂肩膀,“你好瘦,根本不占地方。”
“欧阳老师学舞蹈的说这个,你的腰有一尺八吗?”
欧阳婧笑起来。
听了会儿,才知大家在聊高中生时谁暗恋谁的话题。
有个男生自曝,说那时候暗恋艺术班一个学画画的女生,经常偷偷往她抽屉里塞钛白颜料,因为他听说那个用得快。
现场懂画画的不懂画画的都夸,好浪漫,又实用又浪漫。
也就由这个话题延伸开去,大家聊起了那时候做过的浪漫又不为人知的事。
带牛奶水果、写情书这些都是基本操作。
有人说为了跟喜欢的人坐同一趟公交,谎称是他隔壁小区的,好名正言顺地下晚自习后跟他一块走。坐到他的小区以后,再偷偷转车,就这样坚持了一年半。
有人说班里有次演话剧,喜欢的女生特想演女二号,为此他请了好多人吃饭,让她们放弃跟那个女生竞争。
有人说喜欢的人生日那天跟父母吵架不高兴,他看准时机提前在走廊里扔了五十块钱,希望她捡到钱以后能开心点——但女生太拾金不昧了,直接交到了失物招领处。
肖宇龙这时候笑眯眯说道:“那我也说一个吧。”
大家都望向他。
他说:“为了能一直跟她一起值日,跟劳动委员成了铁哥们儿,每学期排值日表的时候,都会贿赂他一顿好吃的。”
夏漓愣住。
看向肖宇龙。
她想到了毕业那年在KTV里,肖宇龙似乎唱过一首《知足》,那隐隐的深情与欲言又止。
有人起哄:“嫂子知道吗?”
肖宇龙搂住未婚妻的肩膀,“知道啊。她的事儿我也都知道。”
说完,肖宇龙瞥了夏漓一眼,眼里带笑。
那笑意仿佛在说,过去的事不必在意,谁的青春里没有一段故事。
挨个地往后聊,轮到了夏漓。
夏漓捏着七喜的罐子,喝了一口,想了想,说道:“我不是当过广播台台长吗?他生日那天,我假公济私,在广播台给他放了一下午的歌,都是他喜欢的歌手。”
有人说了句“卧槽”,说带入了一下自己,听见广播里放的每一首都是自己喜欢的,心情得开心成什么样,一定觉得有人跟自己心有灵犀。
坐在地毯上的几个七班的同学转过头,笑说:“真的看不出来,你那时候给人的感觉好文静好内向。你说的人是谁啊?”
夏漓笑了笑,摇摇头不肯说。
那几个同学就乱猜起来,问是不是当年班上最帅的——也就是演张学良的那男生。
夏漓连说不是,有些招架不住,就放了易拉罐,起身笑说:“我去下洗手间。”
别墅的格局很规整,洗手间在走廊的尽头处。
刚走到走廊那儿,左手边房间门忽的打开,有人走了出来。
夏漓定睛看去,微怔,继而惊喜。
走廊顶上一盏六面玻璃的复古吊灯,灯光的颜色比月光稍稠两分,将灯下的人也勾勒出几分暖色的调子。
“晏斯时?你怎么,你不是说……”
晏斯时却瞧着她,那目光里有种沉渊般的深晦,“原来是你。”
夏漓一愣。
晏斯时骤然伸手,将她手腕一带。
他很少这样强势,动作里有几分不由分说的急切。
门悄无声息地合上了。
是间卧室,四壁贴了米棕竖条纹的墙纸。
此刻,她的后背抵着墙壁,面前站着晏斯时,仍旧扣着她的手腕,低沉的声调又问一遍:“是你是吗?”
这房间隔音效果比较一般,夏漓此刻能听见一墙之隔的客厅里说话的声音,虽不是那样明晰,但听清绰绰有余。尤其那环境下,大家情绪兴奋,说话的调门都比平常大。
“……你听见了。”
“嗯。”
她被笼在晏斯时挡住了卧室顶灯落下的阴影里,扣着她手腕的力度一直没有丝毫松卸,他不退身,就这样低头看着她。
说毫不惊慌是假的,这一回真像是携带小抄被抓包了,耳根都烧起来,她抬了抬眼,却不太敢与晏斯时对视,轻声说:“……我们出去聊?”
两人是从后门走的,没有引起任何的注意。
外头起了风,带着秋日的潮与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