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斯时则仍然点了一杯冻柠七。

  两人拿上饮料,顺着天星街继续往下走,到了前面路口处,拐弯,进了条小巷,依然是步行街,但狭窄得多,卖的东西也更五花八门。人流较少,有种闹中取静感。

  这时经过了一家音像店。

  夏漓脚步一顿,突然想到的话题,转头去问晏斯时,“最近刚出的《2012》,你看了吗?”

  “王琛看的时候我跟着看了两眼。”

  “你相信2012年会是世界末日吗?”

  晏斯时沉默。

  夏漓抬眼去看,音像店霓虹招牌闪烁浮蓝的光,落在他脸上,他双目低垂,目光隐于一片淡淡阴翳中,却是深晦不明的。

  “我希望是。”晏斯时说。

  那语气淡得叫她品出一丝厌倦感。

  我希望是。

  这是什么回答。

  她不知道为什么,心脏骤然像是被揉成一团的打湿的纸巾,又皱又潮湿。

  好像,这众人眼中,像光一样存在的天之骄子,并不是大家以为的那样,那样值得羡慕。

  夏漓觉得自己似乎起了一个很糟糕的话题。

  她吸了一口红豆奶茶,那温热黏腻的甜,巴在了嗓子眼里,都有些泛苦了。

  她在微微的自责中沉默。

  这样走了一小会儿,却是晏斯时又主动续上了那话题,问她:“那你相信吗?”

  夏漓摇头,“世界在玛雅文明的预言中,已经末日过无数次了。不过,就像我那时候看完《遗愿清单》,也列过一份自己的遗愿清单。假如2012年真的是世界末日,这也是个下定决心完成心愿的好时机吧。”

  晏斯时低头看了她一眼,“你的心愿是?”

  “还没想好。”

  夏漓说完,脸却忽地烧起来。

  因为她突然想到,在世界末日之前,有件事她必须去做,就是跟晏斯时告白。

  最好,让她知道世界毁灭的准确时间,就让她卡在那最后三秒钟告诉他,这样她也不必面对他的回答了。

  “……你呢?夏漓问。

  晏斯时说:“我没有什么心愿。”

  夏漓微怔,“什么都没有吗?必须去做的事?”

  晏斯时神情和语气都非常淡,“我的心愿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

  气氛好似变得更低沉。

  夏漓轻咬了一下吸管,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是怪她,不该提这个话题。

  她不好再贸然说什么,沉默了好一会儿,而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十字路口。

  再往前走,就是尚智书店所在的那条小巷。

  夏漓忙问:“要去挑两本书吗?”

  晏斯时点了点头。

  书店没有其他顾客,店主阿姨自顾自看书。

  他们就在这巴掌大小的书店里,各自挑拣,像是从巨大矿山挖出自己最感兴趣的宝藏。

  外头偶有汽车驶过,呼啸的一声,除此之外,安静极了。

  夏漓时而偷偷转过目光,看一眼书架另一端,淡白灯光下,身影清寂的晏斯时,他低着头,仔细阅读着腰封上的文字。

  没有考试,没有复习,没有高三的压力,没有家里的那一地鸡毛……

  此刻的狭小天地,只有她和他。

  她突然就难过起来,因为发现自己有些贪心。

  她怎么敢贪心。

  她明明是最务实不过的一个人,怎么会在这一刻,妄想自己可以抓住风,抓住月光。

  时间流逝得不知不觉。

  直到店主阿姨来了一通电话,那突兀的铃声骤然打破寂静,夏漓才如梦方醒。

  她摸出手机看一眼时间,已经九点多了。

  “好像该回去了。”夏漓轻声说。

  “那走吧。”

  两人将挑好的书,拿去店主那儿结了账。

  走出书店,夏漓问晏斯时还回不回教室。

  晏斯时说:“不回了。”

  夏漓便赶紧准备脱下他的外套。

  晏斯时问:“你住在学校附近?”

  这一句并不是疑问,而似跟她确认,因为上一回晏斯时家里的车送过她。

  夏漓点头。

  “先穿着吧。”

  夏漓闻言动作一顿。

  下一句,晏斯时说:“我送你过去。”

  回去路上,他们交流了几句各自买的书。

  好像并没有说太多的话,短短的一程,顷刻间就到头了。

  晏斯时将夏漓送到了华丰超市门口。

  夏漓脱下外套时,好似还没回过味来。

  将外套递给他,“谢谢。”

  可能穿得久了,习惯了那温度,这时候一起风,就觉得有几分冷。

  晏斯时接了外套,没穿着,就拿在手里,“我回去了。”

  夏漓像是下意识地,轻轻地“哎”了一声。

  晏斯时顿步,“嗯?”

  “……你心情有变好一点吗?”她抬眼,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目光在他脸上蜻蜓点水地落了一瞬,就收回了。

  “嗯。”

  “那就好。”

  晏斯时看向她,顿了一下,似还要说句什么,然而前方有辆亮着绿色“空车”灯牌的出租车正驶过来。

  晏斯时抬手一招,退后一步,“走了。早点休息。”

  夏漓挥了一下手,“拜拜。”

  她退后转身,犹豫着又回头去看,看见晏斯时已经拉开车门上去,这才收回目光往里走。

  绕过华丰超市,走到居民楼的背面,从铁门里进去,就是学生公寓。

  这一段路很昏暗,好让她可以妥善整理自己的心事。

  走进铁门,夏漓跺了一下脚,那声控灯没亮。

  她索性身体往后靠,挨住了冰凉的墙体。

  闭着眼,待心跳和甜涩交织的复杂情绪,慢慢平复。

  多年以后,夏漓听到一首歌。

  “我可以跟在你身后,像影子追着光梦游。”那首歌这样唱。

  这歌词总会直接让她回想起这个逃课的夜晚。

  到后来时间久了,很多细节都凐灭于记忆,却还记得黑暗里,那不断陷落的心情:

  风涌向风,夜逃向夜。

  我奔向你。

第24章 (愿所愿得偿...)

  「有一年新年, 我陪朋友又去了一趟母校附近的千年古刹。但我只进了三炷香,什么也没做。好像我始终不愿将愿望寄托于神明。神明也有企及不到的地方。如果可以, 我依然想把这些年的愿望都送给你。我想你喜乐无忧, 一生顺遂。」

  ——雪莉酒实验室《经过梦的第九年》

  十一月月考结束后的假期,夏漓终究是回了家里一趟。

  夏建阳出院之后就在家里休养,出于对他的“保护”, 厂里的工作, 罗卫国先帮他停了。

  姜虹一是为了照顾夏建阳,二是受不了厂里同事的冷嘲热讽, 也暂且告了假。

  发生了这些事,家里低沉的氛围可想而知。

  两人知道夏漓是在高三的关键时期, 闹出这档子事儿,很有些心虚, 因此同她说话都带几分唯唯诺诺。

  吃过饭, 夏漓就回到自己房间写假期作业。

  客厅里夏建阳在看电视, 夏漓听见姜虹轻斥:“声音关小点!”

  隔了一扇门, 那电视的声音渐小, 直至微不可辨。

  这长租的房子没装空调,朝向又正迎着风向,墙体薄不保温, 坐一会儿就觉得手脚冰凉。

  夏漓往厨房去倒了两次开水, 用以捂手, 汲取点儿温暖。

  姜虹手里提了个取暖器,站在门口, 笑得有两分小心翼翼:“把这个插上吧,免得脚冷。”

  “不是冬天才用吗, 怎么现在就找出来了。”

  “你爸翻出来的,说今年冷得早。”

  姜虹就走进来,将取暖器插上,打开以后,待那发热管亮了,方才离开,出去时又替她带上了门。

  姜虹和夏建阳一般睡得早,晚上十点半,叮嘱夏漓让她早睡,就回自己房间休息去了。

  夏漓写试卷写到十一点,简单洗漱过,回房间床上躺下,摁亮台灯,翻一翻杂志放松。

  又响起敲门声。还是姜虹,手里拿了个充电式的热水袋。

  她走进来,掀开被子,将已经充好的热水袋掖到夏漓脚边:“早点睡。”

  夏漓目光越过杂志,见姜虹起身要走,说道:“他已经睡了?”

  “那您关上门,我想跟您说两句话。”

  姜虹依言把门关上了。

  夏漓将杂志放下,手指无意识地卷着纸页一角,“你们还回厂里工作吗?”

  “罗卫国的意思是,把我们调去另外一个工地。那边开年以后就开工,你爸过去做保安,我还是烧饭,条件比现在肯定是要差一点儿,而且……”姜虹抬头看她一眼,很有些愧疚,“不在楚城,在鱼塘县里。”

  鱼塘县是楚城下辖的一个县城,车程三个小时。

  “就一定要罗叔叔安排工作吗?你们自己找不可以吗?”

  “我们又没文化,又没门路……”

  夏漓不说什么了。她用着父母辛苦挣来的钱,没什么资格置喙他们的工作。

  当下,她更想讨论的是:“……您跟我爸,就这样吗?”

  姜虹看她,“就这样是什么意思?”

  “您没想过跟他离婚?”

  姜虹愣了下。

  她这表情显然说明,她一秒钟都没考虑过这事儿。

  夏漓一点都不感到意外,从姜虹对她愧疚的态度,可以看出,姜虹明显是将这件事,视为夫妻两人共同的“劫难”,而非夏建阳单方面的不负责任。

  “他做出这种事背叛你,你一点都不生气?”

  姜虹嗫嚅:“你爸他……他毕竟跟那女的没有真的发生什么,就Q.Q上聊得过火了,我骂过他了,他也说是一时糊涂,以后绝对不会再犯。他平常也没别的毛病,也挺知冷知热的,不像其他男的不顾家,喝酒赌博打人……再说,我们离婚了漓漓你怎么办啊……”

  夏漓打断姜虹:“……你们是夫妻,我只是做子女的。如果您要原谅他,我没什么资格说什么。但如果说不离婚是为了我,我不想认。我马上就去读大学了,不会一直留在楚城,你们离不离婚对我没区别。如果是担心钱的问题,离了婚他也得付抚养费,而且我还可以申请助学贷款,还可以自己打工……”

  姜虹最冠冕堂皇的幌子被戳破了,一时间有些难堪,眼眶都红了。

  夏漓觉得自己是不是理智得有些残忍。

  如果这事儿刚发生,她做不到这么冷静,这是这一周多来,她反复思考后的反应。

  “随便你吧。”夏漓最终说道,“您过得了自己心里那关就行。”

  但在她这儿,她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信任和依赖夏建阳了。

  以前,父母是她心目中渺小的一尊神明,她愿意以优秀、乖巧加以供奉。

  现在,她很清楚,以后她做任何事的动机都只会是为了自己。

  为了自己的梦想、野心、虚荣与妄想。

  她觉得自己好像一夕之间长大了。

  对最后那一点精神脐带已然再无留恋。

  姜虹离开了房间。

  夏漓侧身躺下,关掉了台灯,黑暗里她抬手揉了揉眼,揉出一点水雾。

  /

  今年果真是个寒冬。

  圣诞节那天是周五,但紧随其后的周末并不放假,月考安排在了下个周一,考完之后,月假会跟元旦假期一起放。

  下午英语课上,大家正在做英语听力,朝着操场那一侧窗外有人高喊:“下雪了!”

  大家纷纷朝窗外看去,又意识到此刻不该分神,急忙收回心思。

  英语老师将收音机按下暂停,笑眯眯说道:“看看雪?”

  大家刚要欢呼,她“嘘”道:“别吵!把年级主任和老庄引来可就麻烦了。休息十分钟,可以出教室,就在走廊活动,别跑远,别交头接耳啊。”

  夏漓的座位离教室门近,先一步出去。

  林清晓和徐宁出来之后,挤到了她身边。

  雪并不算大,飘落无声,落在楼前的水泥地上,即刻化成了水。照现在这样,如果雪不停,怕是到晚自习才有可能堆得起来。

  夏漓伸出手背去接,一朵不算标准的雪花落在她皮肤上,挨了一会儿才融化。

  大家遵守英语老师定下的规则,都尽量保持安静,即便要说话也将声音压得很低。

  但大半个教室的人都挤在走廊里,还是引起了楼上办公室里年级主任的注意,他从那头楼梯上下来,“七班的,在干什么呢!”

  这会儿跟大家都待在走廊的英语老师笑说:“叫他们取材,一会儿写作文呢!”

  年级主任:“这还在上课时间。”

  “就耽误十分钟。”英语老师笑说,“哪儿抽不出这十分种呢,您说是吧。”

  年级主任当然不好再说什么:“保持安静,别打扰其他班级啊。”

  七班没有打扰到其他班级,倒是年级主任的这一嗓子,将走廊最顶端的文科普通班都喊了出来。

  他们也跟七班一样,保持默契不说话。

  紧接着,国际班的人也出来了。

  晏斯时穿着黑色长款羽绒服,清清肃肃地站在那儿,手臂随意搭在栏杆上,安静又疏离。

  夏漓两臂搭着冰凉的围栏,下巴靠在手臂上,偏着脑袋,就那么肆无忌惮地看着走廊那一端。

  她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没料到,晏斯时忽然转头。

  似是不经意地,与她的视线撞上。

  隔了一段距离,也能瞧见灰迷天光下,他眼睛清邃,隐隐有幽淡的光。

  夏漓吓得心跳一停,慌不择路地收回了目光,转回头朝栏杆外看去。

  下雪的清寒天气里,唯独她一人,脖颈到耳后烫成一片。

  一直到休息时间结束,她都没再有勇气转头去瞧。

  大家回到教室坐下。

  英语老师笑说:“浪漫吧?”

  圣诞节看雪,还是占了上课时间,当然浪漫。

  英语老师:“浪漫完了,写篇英语作文啊,按高考要求来。”

  对于浪漫的这一点代价,大家欣然接受。

  高三这一年,自然无所谓圣诞晚会或是元旦晚会。

  隔了一个操场,对面高一高二教学楼窗户上挂上了彩灯,拿喷雪涂了硕大的“HAPPY NEW YEAR”。

  这一边的高三,却是按部就班上晚自习,一刻也不得放松。

  直到月考结束,元旦假期将至,大家才稍得松一口气。

  夏漓不回家,打算元旦就待在学生公寓看看漫画,或是跟林清晓她们去逛逛街。

  正在收拾东西准备离校,已经背上了书包的林清晓走过来说:“一号我们去福安古寺上香祈福吧,去吗?”

  福安古寺在学校附近的半山腰上,挺小一个寺,但据说是自唐朝时就建立的千年古刹。

  夏漓没去过,也不知灵不灵。

  “都有谁去?”

  林清晓:“还挺多人的,你、我、宁宁、欧阳婧……肖宇龙和他哥们儿也说要去。”

  “好啊。”

  “那一号见。”

  “一号见。”

  收拾完东西,夏漓抱着几本没装下的习题册,离开了教室。

  走到楼梯那儿时,晏斯时和王琛正从二十班教室前门走了出来。

  她放慢脚步,打了声招呼,“嗨。”

  王琛也回一句“嗨”。

  三人自然而然地一起下楼。

  夏漓出声:“你们元旦要去福安古寺烧香么?”

  走在前面的王琛说:“唯物主义战士还信这些?”

  “单纯祈福而已,图个心理安慰。”她抱着习题册的手指不自觉微微收紧,转头看了眼稍落后她一级台阶的晏斯时。

  “据说是明中高三的传统。”她瞎诌道。

  晏斯时抬抬眼,“好。去看看。”王琛说:“行吧。那我也去。”

  夏漓不敢将高兴表现得太明显,“一号上午,差不多九点钟。再晚可能人会很多。”

  晏斯时说:“好。”

  到楼下,夏漓要往北门去,就跟两人道别,“那后天见。”

  晏斯时:“后天见。”

  /

  一号上午,去福安古寺的人远比夏漓以为的多。

  除了林清晓提到的那些,还有大家各自带的朋友。

  聂楚航也来了,跟林清晓打了声招呼,林清晓看了看他,不理,他就不远不近地跟在她附近。

  在大殿广场前的大香炉里上了香,林清晓要去殿里拜一拜。

  夏漓说不去,就在外面等她。

  林清晓和徐宁一块儿进去了。

  前一周下过雪,此后天也一直阴沉,半山风大,空气寒冷。

  夏漓站在殿前青灰色的石板地上踱步,闻着香炉里飘过来的好闻的香灰味,时不时看向寺院大门。

  不知道第几次,她眼前一亮。

  她扬手挥了一下。

  晏斯时和王琛看见她了,走了过来。

  两人手里都拿着门口派发的清香,走到香炉那儿,就着蜡烛点燃了,找一处空位,将三炷香插进去。

  夏漓指了指殿内,“你们要去拜一下么?”

  王琛说:“来都来了。”

  夏漓没跟过去,看着他们的身影进了大殿。

  逆光去瞧,晏斯时站在暗处,于殿内佛像前,低头默立。

  那背影静肃,尤为虔诚。

  夏漓忽然想到那晚晏斯时说,他的心愿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

  她不觉他是唯心主义的人,但或许,一定是有什么他如何努力也办不到的事,才叫他只能祈愿,求助于一些抽象的力量。

  这让她莫名觉得难过。

  不远处千年古柏下,有人往树枝上系红色布条。

  夏漓环视去找,看见那请布条的桌前,排了一小列队伍。

  她是一时兴起,排到了队末。

  排了好一会儿,终于轮到她。

  十元一条。

  将纸币丢入功德箱里,夏漓拿起笔,将布条展在桌子上。

  “愿”字写完,第二个字刚起笔写完“日”字头,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冷微沉的声音:“你朋友在找你。”

  夏漓吓了一跳,只觉得那呼吸近得似乎就在头顶。

  藏在发里的耳朵轰燃起来。

  她下意识拿手掌去遮自己写的字,黑色油性笔两下涂掉了那个“日”字头。

  “……我马上过去。”夏漓说。

  心脏剧烈跳动,让她手指也跟着微微颤抖。

  写完,她看了一眼。

  愿所愿得偿。

  念起来有点像个病句。

  盖上笔帽,夏漓拿着红布条,走到树下,寻一处还没被占的树枝。

  踮脚去系时,晏斯时走了过来,“我帮你?”

  夏漓递给他,“……那你系高一点。”

  兴许高一点更能被看到。

  晏斯时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