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这里了。”长椅上的人说,“大概…二十年?也许五十年了,不记得了。”

“那你多大?”卓自遥忍不住问,听他的声音,那并不是一个老人。

“一百五十三了,”那人站了起来,光从他的身后照进来,卓自遥无法看清他的脸。“我一出生时就在这里,从来没有去过别的地方。我的死亡申请交上去很久了,但一直没有批准。也许我还得在这站上呆两百年,直到有人来替我。”

他吐出一股白气:“真高兴你来,这个站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来过了。”

卓自遥觉得寒冷沿脊柱升上来,自己也许被小乔骗了,她根本就是邪恶的一员,自己被流放了,也许要永远呆在这里,无法回去。唯一幸运的是,他活不了一百年。

“我是…”他摸索着小乔交给他的介绍信,“由帝国产业六部北方资源科第十七区第六生产组…”

“不用不用,”那人把他掏信的手按了回去,“会被派到这儿来的,都是倒霉蛋。忘了帝国吧,帝国早把这儿忘了。当然,这儿的人也把帝国忘了。你是谁派来的?汉?罗马人?匈奴?波斯维亚人?这重要吗?要是高兴,我可以在这儿升任何一面国旗,没有人会为了这块地方打仗的。”

“我不明白。”

“这里是十字路口、世界尽头、十六国交界,银河铁道的终点站,有一百多个国家和势力声称对此拥有主权,这里生活的两千多人,分别来自几十个国家,每人都拥有十多个国籍,或者,没有任何国籍。”

“那帝国把我派到这儿来…”

“你一会儿还会遇见来自罗马的边界巡检员、来自大和的、来自哥里多巴维达尼亚布拉贝巴的,你的任务是到帝国的界碑去,看看上面有没有贴着别家的国旗,如果有,你把它撕下来,把帝国的换上去。然后你就可以走了。然后再过十几年,也许又会有一个某国的倒霉蛋被派到这里来,把你贴的旗盖上,换成他们的,然后再过十几年…只有这样我这才有旅客,他们把旗贴来换去,这里的归属也换来换去,但从来没有一支舰队会来到这里,为了这个废弃了近千年的矿星干上一仗,你明白吗?这就是我们的地位,这就是终点,这就是北极,北方之北,到了这里再没有北,这里是所有被抛弃家伙的等死埋骨之地。”

“北极?”

“是的…北极…所有人都知道它,但没有人愿意来这儿。这里唯一的存在价值,就是一个定位坐标,为了制造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北方。天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在宇宙中分出南北东西,据说是因为航行、打仗和写小说方便,又或者是因为几千年前有个地球是这样子的。但这里只有一点和地球北极像,就是真他妈的冷。”

是的,我感觉到了。卓自遥想。

“你知不知道有一个人…”

“我不知道。你想到这儿来找人?哈哈哈哈…”这个因为孤寂多年而变成话唠的老骨头大笑,“你想在方圆五千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找一个人?你以为这里是哪?人人都贴着定位芯片呆在家里等着你去找?千万别告诉我你是来送信的,你得在这找一百万年了哈哈哈…”

“这里的人没有加装芯片?”

“如果你被送到这儿来,是一个流放犯?你会把芯片留在脑袋里等着帝国不知道什么想起来把你从这儿找出来送回去枪毙?”

“所以说这里所有的人都藏起来了。”

“对啦,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看到人啦…这么多年,我一直和我的狗相依为命,你看,它很乖吧。”

卓自遥一低头,看见一副狗骨架正凑在自己的裤管前嗅着,骨架里是电线铜圈和电池。

他决心快点离开这个地方,免得变成另一副带电池的骨架。

站外是一片荒野,昏黄的灯光下一片黑色石砾,北极的冻土上竟然没有雪。也许是因为这里太缺水的缘故。

小乔的话又响在耳边。

“你得去找一个人。这个人也许能帮你一点忙。当然,有可能他早就死了,一切看你的运气。运气好的话,他一个人就能帮你改写整片星图。”

这人还活着的概率是多少?自己需要花多少年才能找到他?卓自遥望着茫茫五千万平方公里的大地。突然发现他忘了问那老家伙一句话。

“这里到下一个最近的房子有多远?”

第36章 陌路

巨型列车在铁轨上行进,下一站距此还有三千公里。

这条铁路修建于数百年前,人们很早就来到了北极星,并且在这里发现了稀有的矿产:Rve。这里一时兴盛起来,成为星系货运航路的终点站。但开发热潮只持续了不到一百年,这颗行星太小,矿产很快被开采完毕,它也陷入了沉寂。

这列火车也不知多少年没有启动过了,它的每节车厢有如数层楼房,可以装下一座酒店或是数百万吨货物,但现在,它为了唯一的一名乘客而不惜能量的奔驰。

没有司机,没有列车员,一切是全自动的。也没有人来关心卓自遥是否真买了票。他为自己找了一个好位置,从这客厢的装饰可以看过它曾经的豪华。然而一切已然陈旧。车中宁静的只能听到列车行进声。卓自遥看向窗外,几乎是一片单调的黑暗,每隔数十公里,才会有一杆数百米的高架灯把昏暗的光线铺到地面上。如果从高空望去,会像是一条烛光排成的长线。

这里远离战争,这里是死寂之地。

这里的人不知道帝国是什么,也不关心天下的兴亡。卓自遥有时觉得这样也不错,可以什么也不用想,像那位老站长一样,在长椅上摸着他的狗,悠然度过漫长的生命。

如果我永远也找不到“那个人”呢。卓自遥想,我就必须在这孤寂的北极星上,年复一年的漫游下去么。而且,也许永远也不会有人来寻找我。

但是就在这时,车厢的门开了。

卓自遥吓得一颤,呆呆地注视着从门中走出来人。

那是一位女子,她神情平静,端着一个餐盘。在卓自遥不远处,走道的另一边寻了一个位置坐下,享用着食物,也不时长久看着窗外。

她好像根本没看见卓自遥的存在一样。

卓自遥忽然相信她是真的没有在意自己,因为她的神色如此自然。也许她只是完全没有想到这车厢中还会有别人,或者,她觉得在这巨大空旷的列车中,突然出现另一个人也没有什么好奇怪。

这样的安静持续了很久。

当又有十几根“路灯”移过去的时候。卓自遥终于忍不住了。

“对不起…”他轻轻地说。

女子转过头来,看着卓自遥,等待他后面的话。就像是一位普通的路人。

“你也坐这辆车?”卓自遥想了半天,只想出这个问题。

“是的。”女子平静地说。她很年轻,眼睛中只是淡然。

“为什么?”

女子看着卓自遥,好像不明白他的话。

“你为什么要坐这辆车,你要去哪?”

女子注视了他很久,微笑起来:“我不知道。”

“那你…”

“我一直以为这辆列车永远都不会开动了,我住在这辆车上,从小,这里很好,不寒冷,有食物。我住在这车上二十年了,它从来没有开动过。但突然有一天,它开动了。所以,我不知道我要去哪。”

卓自遥也无语了很久。“可以…你好像一点也不惊讶。”

“我知道它是一辆列车,它终有一天要开的,我为什么要惊讶。”

“可是,我在这车上。”

女子又只是看着他。

卓自遥有点着急:“你活在这里二十年了,这列车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至少我没见过。”

“所以你二十年没有见到过其他人,突然有一天,一个人来到这辆车上,然后这辆车开了。你就一点没有什么感觉?”

女子想了一会儿:“你想告诉我什么,我应该嫁给你吗?”

卓自遥感觉到一种情绪,从他的内心深处升起,这种情绪埋藏已久,陈年酝酿,爆发不需要理由,它的名字叫抓狂:“你的思维模式真奇怪。你觉得这一切都没有什么好惊奇的?”

女子看着他笑了:“你才是奇怪的人。”

“好吧,谢天谢地,至少你终于觉得我奇怪了。”卓自遥长出一口气,“你不害怕吗?”

“害怕什么?”

“也许我是个坏人,也许…也许我可能伤害你。”

“害怕?”

“等等,你二十年没有和别人在一起,你不知道什么是坏人,也不知道该害怕什么…我好像明白了,你的智商只有三岁吧。”

可卓自遥还是想不通,害怕陌生应该是一种本能,为什么这里的人连这种本能也失去了。

“害怕?伤害?”女子轻轻地念着这两个字。

“不,”她摇摇头,“你伤害不了我。”

“你是跆拳道九段吗?”卓自遥觉得这女孩真有意思。

“你是说这样?”女孩举起餐刀,扎进了自己的掌心。

“你疯了!”卓自遥跳了过去。

女孩笑了起来,向他晃着右手,那把细长的刀穿过了她的手掌,随着摇动,“这算是伤害吗?”

“你…”巨大的恐惧从卓自遥心中升起,他转过身,向女孩来的门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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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是所有的车厢中都有灯光。卓自遥很快发现自己迷失在了黑暗中。

他在黑暗的走廊中摸索奔跑,只有不时亮起又渐暗下去的窗外灯光能帮他看清周边。

这列车突然变得像可怕的洞窟,到处都是楼梯、门洞、还有摇晃的黑影。

那个可怕的女孩是不是正在不紧不慢的从远处的黑色中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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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下一节车厢门的时候,卓自遥突然僵立在了这里。

窗外灯光直晃而来,照亮了眼前的一切。

那是无数人的躯体、但都是残缺的。挂满了所有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