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安领上来的人,静静站在门口,看着我瞠目结舌,职业装长裤卷起来,狼狈不堪,保安见我们认识,悄悄退走,电梯门一关,我已经语无伦次开口,想缓冲眼前的尴尬:“我才回家,换鞋。”

他点点头:“我看见了。”

上前一步,靠住门:“怎么不接我电话?是不是太晚找你不高兴了。”

咿,原来还可以这么矜贵,人家晚点找你,是可以不高兴的。我终于省得把手上的鞋子放下来,强笑:“不是,我忘记拿手机出来了。”

比画给他看:“放桌面上等你电话,结果天黑了出门,忘记拿,密码锁关上了,我今天第一天上班,没有钥匙,也找不到人开门。”

说到这里,哽咽起来。不晓得为什么,是那么那么委屈的,被一把锁欺负,天大的不甘,想好好胡闹一场。

因此带着哭腔,没有留一点分寸:“我很气,一直走啊走走回来了。”

这不晓得是表白还是解释,我忍不住要加一句:“不是故意不接你电话的。”

他瞧着我,过一会点点头:“我知道。”

忽然跨前一步,手臂环过来,抱住我的头,轻轻按在他肩膀上,脸上皮肤接触到他衬衣的表面,轻微地沙沙作响。我忍了一下,没忍住,眼泪长流,双手自然而然环抱过去,揽住他脖子,听这中年沉实的男子轻轻说:“好了好了,乖了,没事了。”

把我半扶半抱,带着入了客厅,在沙发上坐着,我赖着他不肯动,他也由我,手指摩擦过我头发,一下一下的,和耳侧传来的心跳声应和,动静有力。我身心一松,觉得暖,也觉得满足,昨天彻夜未眠,这阵子瞌睡居然上来了,闭上眼,渐渐去见了周公。身边人始终都在,意料中那突然悬空的感觉迟迟不来,于是得偿所愿,一直睡了下去。

长夜一梦,最容易不过,简直是恩赐或怜悯。上帝造人之初,一定没有想过日后这群小王八蛋,居然自行创造了夜生活这一说。

醒来时身边半幅空床,眼光游离过去,看见窗边椅上有个人,以臂代枕,沉沉睡着,初升阳光丝丝缕缕射进来,照在他额角上,这男人正在老去,像一碗清水正在蒸发。然而眉梢眼角的沧桑因不设防而亲切,应了一句话,叫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我悄悄起来,先进洗手间,将自己好好料理一番,换了衣服,蹑手蹑脚走出房间门去,打手机叫餐饮部送早餐上来,记得他上次招待我的菜单,特意叮嘱要一壶鲜榨的橙汁。

做完这许多琐事才重反身,在床上端端正正坐着,瞧住沈庆平睡觉。竟然睡得那么熟,可见昨夜熬得辛苦,想想自己其实更没道理,怎么从沙发到的床也毫无知觉。

莫非这家伙其实是资深催眠师,否则为什么我次次见他,都会有一场如同失忆般经历?

不自禁微笑,终于看到他手臂一动,头就失了平衡,整个人惊醒过来,睁开眼对上我灿烂微笑,等了一分钟才悟过来似的,说:“早。”

这时候门铃响,我转出去一趟,亲自端了托盘过来,橙汁,吐司,果酱,沙拉,煎蛋。他看了一下,说好饿,站起来左右摇摆两下,权且当作做运动,随随便便地,跑进洗手间去了,经过我身边,手伸过来,在我耳朵上轻轻拉一下。背上手臂上,衣服给压得皱皱的,引得我想,这料子该如何熨法才合适,入神好久,一惊。

这当儿他手脚很快,又走来了,拉开床头架做早餐椅,望住我笑:“睡得好?”

吃一口煎蛋:“想必都好,睡得傻呵呵的,口水流出来打脏我衣服。”

我大窘:“不至于吧。”

他用叉子指右边肩膀,隐约似有湿迹:“喏,证据在此。”

既然抓了个现行,干脆耍赖:“那你干吗不推开我,反正我也睡着了。"

他埋头猛吃,胃口偏生那么好,含一口牛奶口齿都不含糊,说:“你睡那么好,我怎么舍得。”

一句话就把心都化了开去,跟那向火的雪狮子或纯植物黄油,软嗒嗒一团。我空活那么多年,不晓得怎么打铁乘热,傻傻在那里,脸上笑容收敛不住,跟盖了个模似的。

两个人把早餐吃完,沈庆平不爱浪费,点滴都饮食完毕,往后一靠,心满意足地:“好饱,是不是该上班了?”

看我点头,身上职业装也穿得那么规整,说风就是雨的,往外便走,一面叫我:“这里不是长住的地方,晚上我接你下班,给你另外去找一个房子住吧。"

这真是老派男人的习惯,还没有真瓜葛,便操起衣食住行的心来,一桩桩一件件拦上身。我怎么跟他说,我房子有,连老公都有,只是自己太没用,自说自话,便流落街头。

带笑不出声,那些事不去想也不觉如何伤神,进电梯下车库,我猛然想起:“你昨天来得那么巧,我刚好回家。”

他瞪我一眼:“什么巧,我八点打你十几个电话不通,等半小时还没消息,直接就开来楼下,看着你进大堂,才叫保安带我上去地。”

兀自还不满:“粗心大意的,我一辆车子停在正门口,看都不看就走了。”

我讪讪笑:“当时忙着伤心嘛。”

电梯门开,他自然而然,拉住我手牵出去,小心翼翼,跨过电梯与平地那道缝隙。

坐到车上神清气爽,更瞥到一个小动作--见沈氏将手机拿出来,开机,低头看良久,将蓝牙耳机戴在耳上,开始一个一个电话拨过去,显然是误了不少人来电。

我小心谨慎惯了,难免惴惴,趁他讲完一个电话的空隙,悄声问:“有事?”

这么一叉,他又开始和另一个人对答,偏过头来对我摇一摇,唇角带笑,忽然说:“阿江,帮我找一间房子,空的,市中心小区,环境要好,价钱不论,你两三天内搞定给我电话。”

收线,开始把车开出车库去,一面闲闲问我:“你喜欢住哪里?家具什么的,回头我们再去买吧。”

说不吃惊,是假的。

这个人,我认识他数日而已,来龙去脉,身家本事,一律不知,就说有缘,彼此衣冠尚整齐,再勉强,便连一夜夫妻百夜恩都摸不到边。一时间心乱如麻起来,急急忙忙冲口而出:“不要这么急吧。”

他奇怪地瞥我一眼:“这酒店公寓住来有什么好?”

看我阴晴不定脸色,起了误会,自己静了一下,缓缓说:“放心,我只是想你舒服些,你私人的事情,我不会管的。”

年纪大了,脑筋迟钝,听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大窘迫,最恨在无从辩解---莫非跟人说,我异性缘自阁下始,此前是清汤挂面的,花了数十年功夫招抚,心血花尽,眼泪哭干,那唯一的男人还去得无踪影。

谁信?

因此车上的空气,莫名就沉默下来。闷到我要喘息。这时候来的一个电话,跟救命一样及时。我忙忙接起来,一听对面声音,脸色立刻变了。

稍后继续,现在去开会。

我是煮饭的。。。。

白饭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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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 2006-03-01 14:35:55 第591楼

周雪亚。

能够记得所有人的声音,并且第一时间就辨别出来,以前觉得是好本事。

可以在客户写字楼下等电梯的时候,凭身后一声早上好,立刻接一句:“李先生上班这样早?今天交通情况如何。”

人都吓一跳。

但不是今日。

我定了下心神,对方大概也颇尴尬,但很快就再度开口:“李小姐,冒昧打扰你,不过,林秦今天从欧洲回来,他感染了一种病毒,情况相当危险,我希望你可以去看他一下。”

我整个人从椅子上跳起来,尖叫一声:“什么?”

沈庆平惊诧地看着我,正遇到一个红灯,停下车来,看我脸色煞白,对着电话嘴唇都忍不住颤抖,急忙问:“你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我不理他,手指抓住电话,倘若力气够大,此刻零件都已经滚出来。一字一句将周雪亚交代的事情记下,嗯嗯嗯声中,眼泪已经滚下来,在我丝绸料的裤子上的嘀哒有声。

沈庆平不再问,安静开车,转入前面路口,路边有一家海鲜酒楼,临街有停车位,他驶入停下,伸手握住我手:“怎么了。”

我惶然地看他,手心那点暖是真的,为我脸上拭泪,那么温柔。

照着周雪亚给我的病房号码,我在空军医院住院部的走廊中逡巡一圈,顺利找到了林秦。

是特护病房,从门上的玻璃窗看进去,一眼已经看到林秦。

这瞬间有一句话在我脑海里翻腾,不知道如何而来,也不知因何而起,就那么一个字一个字回荡着,像有人放声歌唱,震动耳膜。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从朔到望,自圆而亏。

但,那是我。那该是我。

林秦躺在床上,手腕露出,打着点滴。他在我印象中是很壮健的男人,五官斯文俊气,但长年如一日坚持为健身房贡献会费,身上是结实的。

但眼前是瘦的。头发乱纷纷地在枕头上,脸侧在里面,被子拉到肩下,膀子上明显是塌软了。

我脸边热热的,用手一摸,有泪下来了。真是没出息。但有出息又怎么样呢。

是沈庆平送我到医院门口,注视我一言不发下车,碰上车门,急匆匆就跑进去。他人即地狱,原来概莫能外。我不奢望我伤害了他的感情,不过至少伤害了他的自尊---对一个成功的男人来说,感情和自尊心之间的博弈,后者向来是必胜的一方。我想也许从此都不能再见他,即使遇到,都成陌路。

来如春梦,去似朝云。可惜我现在没有一丝心情惆怅。

擦净脸,我轻轻敲门,不等有人应,便推门进去,这才看到床尾另有一人,正坐在小小的凳上靠着床梁,削一只苹果。周雪亚。

她听到声音,抬头看我一眼,脸色掠过忸怩,但立刻回复自然。随即便站起来,对我点点头说道:“你来了,坐一下吧。”

顺手为林秦拉了一下被子,盖住他微微露出来的脚。我心口被开水烫了似的灼痛,呆呆在那里,好久才干涩地应声:“谢谢。”

多滑稽。灵魂出窍旁观,此刻该轰然大乐。什么喜剧天才,也演不出这一刻的黑色幽默,笑容与苦胆交集。

她功力显然过于我,苹果放下,拍拍身上,很自然地交代一声:“我出去下,你坐。”

开门走乐。想数月前见她,熨帖职业装,精致妆容,一丝不苟。连发丝都一点点打理过,不给人低看机会。但毕竟刻意。现在,棉的宽松裤,白色T-SHIRT,一个夹子在后脑束个马尾。走路时腰身摇荡,竟比初见时更见风情。

要到这步田地,修炼了几多寒暑。倘若老天有眼,成精都不过分。

我摇摇头。终于可以挪动步。走到床边看林秦。他沉沉睡着,憔悴不堪,却始终不改眉目间那点阴郁气味,眼闭着都冷嘲身边一切。不知道是不是包括我。

十数年夫妻,我最后一个知道他病倒的消息。到这个份上,我才真正觉得天旋地转。

我没有唤他,私心里,有一个念头是赶快逃走。世界反正那么大,解决不了的问题可以搁置它,人生又不是千万年,混混也就过去了。

但他自己醒了。侧过来看到我,许久似反应不过来,忽然眼睛里爆出强烈火花,打点滴那只手迅速抬起,紧紧抓住我的手腕,几乎要掐痛我,听他的喉咙里传出一种干涩焦灼的声音:“离婚协议,你签了没有。”

到这个地步,我也不得不冷静下来,摇摇头:“没有,条款太苛刻,这样不公平,我不接受。”

他脸上几乎浮现出一种绝望的神色,手里越发握得紧:“李宛,你务必尽快,尽快签了它。”

我心里一动,觉得这场景大异寻常,这个人,再可恶,再薄情,我毕竟跟了那么多年,深知根底,不足为外人道,他并不是贪婪的人,更少为什么事情惊慌。要说林秦会因为一点婚内财产露出这样热锅上蚂蚁的神色,就算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都不信。

我用另一只手,按了一按头,蹲下来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他不说话,忽然眼角向我身后一撩,动作极快,几乎毫无痕迹,但我立即领会,他在示意隔墙有耳,诸事不宜。

两只手还握在一起,夫妻的肌肤,真是熟悉得如同自己的---但是试问诸君,其实又有几个人真正了解自己的手,掌心纹路几何,指甲生长多快?几时会起倒刺?

他慢慢张开手掌,手指交叉起来,我手很小,他的大,以前这样拖着走路,常常会把他夹痛,但抱怨归抱怨,也未曾因为痛而干脆摔开过。

本来都是冰凉的,握了一会,慢慢就暖起来了。我含泪低下头,猛然之间,他一把把我甩开,以一种极疲倦的口气说:“你不用来看我了,我不想见你。”

我惊怒交加,然而抬眼的瞬间,仍然看到他那飞快的示意,电光石火,若不是经年朝夕相处的经验,几乎看不出来,我霍然而起,完全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反应,厉声说:“你休想我就这么算了。”

要说出摸棱两可的台词,也不是容易的事,我有心发挥多一点戏份,奈何天资有限,只好补了一声颇凶狠的“哼”,转身就走,伸手开门的瞬间周雪亚同时推门而入,真正以女主人的口气说道:“怎么不多坐一下?”

我一把搡开她,急匆匆走开,听到她在身后喊:“李小姐。”

回头看她,那张秀丽脸相强装着平淡,下面汹涌的,当然尽是得意。缓缓说道:“李小姐,欢迎你随时来看林秦,我把他照顾得很好。”

做人何苦去那么尽,无非是报我当时三生一杯咖啡的仇。不过,EVERY DOG HAS ITS DAY。也不见得就天长地久。

林秦的眼色,仿佛将我拉回了和他一样的阵营,有一个我不清楚,但是他愿意和我共享的秘密在,即使两个人的关系中不再有爱情,也还有托付的信心。

我晓得自己天真,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林秦也真是厉害。一面匆匆,弹指动静,照样可以控制我的情绪心态,于股掌之间。但是,倘若情愿,有什么救赎?

我看着周雪亚,叹口气:“周小姐,我生平最恨医院,更恨在医院照顾人,倘若还有选择,我最恨在医院照顾一个我不再在乎的人,我来,不过是为自己。”

临去前我向她笑笑,不是不欣赏那点被反击后些微恼怒的神色:“恭喜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不过,他可不好伺候,辛苦你了。”

扬长而去,似数月来第一次有如此爽快感觉。站到医院外阳光下,我静下来细想,林秦到底有什么需要如此紧张,立刻成为了我全盘担心的事情。

职业的天性,遇到什么事,第一时间要去找资料。知道越多,越能够镇定,即使反复无常,中途屡变,也不紧要。最怕眼前一抹黑,等人发落,不知是吊是斩。

反复考虑林秦短短交代,眼角神情,我扬手打车,公司写字楼名字已经到了嘴边,蹦出来的却是家的地址。

那个家,我许久没回去,顾不得和保安寒暄,直撞上去,钥匙插进去一转,竟然动弹不得,我第一个念头是里面有人反锁,但右下角牛奶箱里一天天累计的牛奶瓶堆得要冒出来,显然久无人住,那么,是换锁了。

低头细细看,不出所料,换的是类似的锁,我的钥匙还插得进去,我那股心气已经到了喉头,今天不达目的,就杀了我也不会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