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武林 作者:徐皓峰
李仲轩(1915—2004),名軏,字仲轩,天津宁河县人,形意拳大师唐维禄、尚云祥、薛颠的弟子,武林名号“二先生”。其父系和母系均为京津地区的官宦大家族,因遵守“武林人士不能有官场身份”的门规,放弃做官机会。34岁自武林退隐,遵守与尚云祥的誓言,一生未收徒弟,晚年于《武魂》杂志上发表系列文章,提供了珍贵的史料和拳理,被誉为“中华武学最后一个高峰期的最后一位见证者”,在海内外武术界引起了巨大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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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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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李仲轩老先生讲述、徐皓峰先生整理的文章,令海内外许多武术爱好者称赞不绝!从其披露的点滴技术细节看,非形意拳嫡传莫属,非尚云祥先生言传身教不能。平淡之中显真实,读后令人顿觉清爽,是近年来有关心意、形意等历史考证、技术阐述的佳作!
尚云祥先生的情况,以前虽然陆续有文章介绍,但由于缺乏更具体的技术、生活方面的信息,使作为读者的我们,始终对尚云祥先生知之甚少,或仅是感觉神奇。而这种感觉,不仅是对尚先生,就是对形意拳本身以及对形意拳其他早期有贡献的历史人物,形意文化也是如此,而李仲轩先生的回忆,再现了大量客观真实的历史画面,弥补了许多方面的空白。
李仲轩老先生确得到了唐维禄、尚云祥、薛颠先生的真传,并在中国武术人才断层与技术断层的关键时刻,轻描淡写地将之披露,是在两大技术断层中起到了部分钢筋支撑作用。文章面世后,得到广泛好评,尤其在活跃的网络上,得到不同门派的推崇,其影响还波及海外。
李仲轩老先生文章中有许多内容,再现了当时武林风俗,对习艺作人很有启迪。例如:
一、古人守信:
尚先生收徒时为其所立的规矩,真实地反映出前辈们凡事不仅仅考虑到自己,还要为其弟子们着想,对人负责,也对这门艺术的传播负责。这是历史,李老的作法也是与此一脉相承的,实现了对恩师的信用!
二、弘扬国术精神:
诚然如李存义先生所言“形意拳叫国术,就是保家卫国”,我的恩师亦曾道:“心意、形意的真传正传,乃是正、大、光、明。”这不仅仅是指技术上,更是指精气神、胆识、气魄与抱负!津津乐道于一拳一脚,谁胜谁负者,必与真谛相去甚远!
三、体现武术工艺层面:
武术的内容除去拳谱上的理论和指导时的具体要求,实际上,从深层次上分析,还有一大块内容,那是难以表达,难以传播的,但却对学者的成功与否起到关键作用的中间内容——笔者喻之为“武术工艺层”,这些内容,处于理论与具体要求之间的夹缝中,难以寻求,不易悟到,而李老的文章中却含有许多,实难能可贵,价值连城。
四、提供历史证据:
李老不仅仅为我们提供了技术艺术真传等内容,而且为形意有关历史,文化,事件现象及其人物的空白,提供了及时的证据。且提醒我们,以今日之理去判断衡量古人,在历史研究中是不恰当的。
以前,我们看到民国时期出版的武术书中,常有以口令形式编排的教学内容,使人看后产生怀疑:那是国术么?是内行所为么?
李老文中简单的一句话,倒出了缘由:那是国难当头时,国术界的热血男儿为早日培养出杀敌之军而作的努力!
历史证据表明,中国抗日部队确以形意门武功训练士兵,如《最新形意刺枪术》一书,印成方便携带的随军小册,这是历史上形意拳大规模运用于“保家卫国”实战中的证据,进而回证了李先生讲述的那段历史真情。
墙倒容易推,天塌最难擎。中华武学经过战乱、抗战战争、文革等,至今已经是青黄不接。技术与学术,文化与历史均出现严重断层,挖掘抢救刻不容缓,在这一时刻,出来为断层接续的人,就是武术界的英雄。
但当李老先生开始倾吐更高层次的形意绝学,令我们了解和分享其中奇妙的时候,却意外辞世,系列文章嘎然而止!不能不令读者失声、茫然……
今日,以故事等灵活多样的形式挖掘、抢救、宣传之文,已是武术界新颖文风。由此想到,从此开始,各武术人物都应该写传记,以弥补技术著作不方便写出的内容,那将是对历史不同侧面的纪录,将是武林的一大财富!无论对前人、对后代,功德无量!
公元二零零六年十月胡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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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辱悲欢事勿追(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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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系在明朝迁到宁河西关,初祖叫李荣,当时宁河还没有建县。旧时以“堂”来称呼人家,我家是“务本堂”,民间说宁河几大户的俏皮话是“酸谈、臭杜、腥于、嘎子廉,外带常不要脸和老实李”,我家就是“老实李”。
我母亲的太爷是王锡鹏,官居总兵,于鸦片战争时期阵亡,浙江定海有纪念他的“三忠堂”。王照(王小航)是我姥爷的弟弟,我叫他“二姥爷”,官居三品,他后来发明了“官话合音字母”(汉语拼音的前身),据说某些地区的海外华人仍在使用。
清末时,天津的教官(市教育局局长)叫李作(字云章)是我家大爷,我父亲叫李逊之,考上天津法政学堂后,自己剪了辫子,被认为是革命党,李作保不住他,因而肄业。他有大学生架子,高不成低不就,整日喝酒,他的朋友说他中了“酒劫”,他的诗文好,但没能成就。
唐维禄是宁河的大武师,他的师傅是李存义(注1),绰号“单刀李”。刀刃叫天,刀背叫地,刀锷叫君,刀把叫亲,因为刀是张扬的形状,所以刀鞘叫师,接受老师管束之意,刀头三寸的地方才叫刀,人使刀一般用天地,大劈大砍,而李存义的刀法用刀尖。
唐师是个农民,早年练燕青拳,到天津找李存义拜师,李存义不收,唐维禄就说:“那我给您打长工吧。”留在国术馆作了杂役,呆了八九年,结果李存义发现正式学员没练出来他却练出来了,就将唐维禄列为弟子,说:“我的东西你有了,不用再跟着我,可以活你自己去了。”
我仰慕唐师,就把家里的老鼻烟壶、玉碟找出一包,给了唐维禄的大弟子袁斌,他拿着鼻烟壶喜欢得不得了,在大街上溜达时说:“瞧,老李家把箱子底的东西都给我了。”是袁斌将我引荐给唐师的。
唐师有个徒弟叫丁志涛,被称为“津东大侠”。天津东边两个村子争水,即将演变成武斗,丁志涛去了。动手的人过来,他一发劲打得人直愣愣站住,几秒钟都抬不了脚,这是形意的劈拳劲,一掌兜下去,能把人“钉”在地上。
他“钉”了十几个人,就制止了这场武斗,也因此成名。丁志涛有三个妹妹,后来我娶了他二妹丁志兰为妻。
宁河附近的潘庄有李存义师弟张子兰(注2)的传人,叫张鸿庆(注3)。唐师让我多去拜访这位同门师叔,并对张鸿庆说:“我徒弟去找你,你多鼓励。”张鸿庆脑子非常聪明,令我有受益。
他精于赌术,一次作弊时被人捉住了手,说他手里有牌,他说:“你去拿刀,我手里有牌,就把手剁了。”刀拿来,他一张手,牌就没了——可想而知他的手有多快,手快脑子就快。
我行二,大哥是李辕(字捷轩),随唐师习武后,宁河人管我叫“二先生”。有一个人叫李允田,练单刀拐子,对我师弟周锡坤说:“二先生有什么本事,见面我就把他敲了。”
周锡坤就跟他动起手来,用横拳把他甩出去了。李允田回去约了东黄庄一个姓侯的人来报复,周锡坤听到消息就避开了。
他俩四处找周锡坤时,有人告诉我说:“周锡坤打李允田是因你而起,他们找不着周锡坤就该找你了。”我当时正和父亲闹矛盾,心情非常恶劣,从家里搬出来,住在母亲家的祠堂里,我说:“我正别扭呢,谁找麻烦,我就揍他。”
那两人最终也没来找我,周锡坤回来后,也没再找他。
宁河附近唐师有个师兄弟叫张景富,绰号“果子张”(注4),我们一班唐师的徒弟都喜欢呆在他家,他为人随和,也愿意指点我们。一天我带了一个朋友去果子张家,正赶上午饭,就在果子张家吃了饭。
我跟这位朋友说过,按照武林规矩,只要来访的是武林朋友,要管吃管住,临走还要送路费。
没想到这朋友后来自己跑到果子张家吃饭去了,一去多次,还带了别人。果子张有点不高兴了,我就去找那朋友,不要他再去,他说:“你不是说练武术的,来人就管饭吗?”
他是借着听错了去吃饭。当时宁河发大水,闹了饥荒,红枪会(注5)趁机招会众,参加就管饭。唐师的徒弟廉若增亦因饥饿参加了红枪会,他的爷爷和我奶奶是亲姐弟。
唐师、丁志涛都对红枪会反感,说:“不能信那个,一信就倒霉。”我劝过廉若增:“义和团也说刀枪不入,结果枪也入了刀也入了,过多少年了,红枪会还玩这套,你怎么能信呢?”他说:“我就是去吃饭。”
红枪会头目杨三是治安军督办齐燮元的表弟,他知道我收藏刀枪,就让我捐给红枪会,我认为他们是骗人去送死,所以把刀枪藏在神龛上面,对他说:“我放在四十里外了。”
杨三说:“快给我取去。”我说:“现在发大水,过不去。”他又冲我吆喝,那时是我心情很不好的一段时期,我一下就发了火,说:“二先生说在四十里外,是给你面子下台,现在告诉你,就在这神龛上头,离你五步远,你敢拿就拿。”——这也是我唯一的一次自称是二先生。
杨三没拿,转身走了。后来别人告诉我,有人问杨三:“杨三爷怎么吃这瘪,一个毛孩子都弄不动?”杨三说:“他六叔李牧之十九岁就当了同知(比知府低一级),现在的官比我表哥大。”
红枪会和日本人开了仗,几乎全部阵亡,河里都是死尸,宁河话叫“河漂子”。只有一个人生还,叫李锐的十四岁小孩,也是为吃饭进的红枪会,算起来还是我本家的弟弟。日本人拿机关枪对着他,他吓得直摆手,那日本兵也摆摆手,意思让他快走,他就从死尸堆里走出来了。
可能还有一个。红枪会的服装是一身黑,一个生还者躲进我住的祠堂,求我救他。当时日本人开着快艇在河道转,见到人就扫机关枪。日本人要上岸搜查,祠堂临街,是躲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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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辱悲欢事勿追(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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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你呆在这儿必死,翻墙吧,一直向北翻,北边河面上没日本人,过了河就安全了。”我教给他做水裤:将棉裤脱下来,吹足气,扎上裤脚就成了气囊,浮着过河。也许他活下来了。
因我与父亲闹矛盾,唐师说他有个徒弟叫郭振声,住在海边,让我去散散心,并给我一块药做见面凭证,这块药就是李存义传下的“五行丹”(注6)。我拿着药到了渤海边的大神堂村,然而郭振声不在。
他是此地的请愿警,户籍、治安都是他一个人,当时有一家大户被匪徒绑票,索要两千大洋,郭振声让朋友凑了十八块大洋,留了九块给母亲,一个人去捉匪徒了。
他在黑鱼籽村的旅馆里空手夺枪,捉住了两个劫匪。其中一个竟然是大土匪头子刘黑七(注7),不远就是他的老巢,郭振声知道凭自己一个人,没法将他押走,就把枪还给了刘黑七,说:“绑票我得带走,你要不仗义,就给我一枪。”
刘黑七连忙说:“那我成什么了?”拉着郭振声讲:“你知道我以前什么人吗?”
原来这刘黑七是天津有名的大饭庄——登瀛楼的少东家,因为打死了客人,才逃到海边作了土匪。他向郭振声保证,只要他活着,大神堂村再不会受土匪骚扰,还要给郭振声三十块大洋,郭振声为不扫他面子,拿了两块。郭振声之举,保了大神堂村以及附近地区十余年太平。
郭振声带着人票回来,全村人庆祝,我就跟着大吃大喝。那时我已经在大神堂村住了十多天,我把药一拿出来,郭振声就认了我这师弟,给了我五块大洋。
从大神堂村回来后,唐师就带我去北京找他的师兄尚云祥(尚升,字云翔)。
尚云祥年轻时求李存义指点,练了趟拳,李存义就笑了:“你练的是挨打的拳呀。”一比试,李存义没用手,一个跨步就把尚云祥跨倒了。尚云祥要拜师,李存义说:“学,很容易,一会就学会了,能练下去就难了,你能练下去吗?”尚云祥说:“能。”李存义只传了劈、崩二法。
隔了十一二年,李存义再来北京,一试尚云祥功夫,感到很意外,说:“你练得纯。”对别人说:“我捡了个宝。”从此正式教尚云祥。
唐师与尚师交情深,每年到了季节,唐师都从宁河来京给尚师送螃蟹。尚师属马,家住观音庵,以前是住尼姑的地方,当时已没尼姑了,住了几家人,尚师家是东厢房三间,院子很小。
尚师早年是做帽子的,晚年生活来源的一部分是徒弟单广钦的资助,单广钦做水果、糕点生意,送钱时常说:“做我这生意的,现钱多。”单广钦比我大三十岁。尚师开始不收我,唐师好话说尽。
我的姥爷叫王燮,是掌门长子,在清末任左营游击,官居五品,先守北京东直门后守永定门,八国联军进北京时因抵抗被杀害,他在北京市民中有声誉。唐师把这情况也讲了,尚师说:“噢,王大人的外孙子。”
尚师对我好奇,但他从来不问我家里的事。清末民国的人,由于社会贫穷,大部分是文盲,尚师只是粗通文化,但他很有修养。
我进入尚门后,师兄们跟我说,在北京一座大庙(忘记名字)院子里有尚师年轻时踩裂的一片砖,因为庙没钱换砖,这么多年还在,要带我去看看。尚师说:“去了也就是瞅个稀罕,有什么意思?”没让我去。
天津没有尚师的徒弟。我开始住在北京学拳,后来住回天津,早晨出发,中午到了北京,吃完午饭后去尚师家,所以我跟尚师习武的近两年时间里,大部分是在中午学的。
尚师一天到晚总是那么精神,没有一丝疲劳或是稍微神志懈怠的时候。对于这一点,越跟他相处越觉得神奇。
孙禄堂(注8)的《八卦拳学》上写道:“……近于形神俱妙,与道合真之境矣。近日深得斯理者,吾友尚云祥。其庶几乎。”(注9)说拳术可以练到形神俱妙、与道合真的境地,当时得此三昧的,是他的朋友尚云祥,找不出别人。
我们这一支的师祖是刘奇兰,他的师弟是郭云深。孙禄堂是郭云深(注10)的传人,他曾施展腿功,惊吓了民国总理段祺瑞,被多家报纸报道,有盛名。
我想找国术馆馆长薛颠比武,被唐师、尚师制止了。后来唐师跟我说:“别比了,你跟他学吧。”听了薛颠的事迹,我对这个人很佩服,觉得能跟他学东西也很好,唐师对尚师说:“我让他去见见薛颠?”尚师也同意了。
去见薛颠前,唐师怕薛颠不教我,说:“见了薛颠,你就给他磕一个头。”在武林规矩里磕三个头已经是大礼了,而磕一个头比磕三个头还大,因为三个头是用脑门磕的,这一个头是用脑顶磕的,“杀人不过头点地”的“头点地”指的就是这个,要磕得带响,是武林里最重的的礼节。
我见了薛颠,一个头磕下去,薛颠就教我了。薛颠非常爱面子,他高瘦,骨架大眼睛大,一双龙眼盼顾生神。他第一次手把手教了蛇形、燕形、(又鸟)形(注11)。
他是结合着古传八打歌诀教的,蛇行是肩打,(又鸟)形是头打,燕形是足打,不是李存义传的,是他从山西学来的。其中的蛇行歌诀是“后手只在胯下藏”,后手要兜到臀后胯下,开始时,只有这样才能练出肩打的劲。简略一谈,希望有读者能体会。
薛颠管龙形叫“大形”,武林里讲薛颠“能把自己练没了”,指的是他的猴形。他身法快,比武时照面一晃,就看不住他了,眼里有他,但确定不了他的角度。这次一连教了几天,我离去时,他送给我一本他写的书,名《象形术》(注12),其中的晃法巧妙,他跟我作试手,一晃就倒。回来后,尚师问:“薛颠教了你什么?”我都一一说了。
第二次见薛颠是在1946年的天津,我在他那里练了一天武,他看了后没指点,说:“走,跟我吃饭去。”吃饭时对我说:“我的东西你有了。”——这是我和薛颠的最后一面,薛颠没有得善终,我对此十分难过。
我二十四岁时父亲死了,我却不能回家。二十五岁时,天津财政局局长李鹏图叫我到财政局工作,也不给我安排事情做,只让我陪他去看戏、吃饭,我一看这情况,等于做了保镖。他也叫我“二先生”,其实他是我按照李家各房大排名算的三叔,他知道我练武。
我以前是个少爷,练武后穿着就不讲究了。一天到捐物处去办事,我戴个美国鸭舌帽,上下身都是灰布,上身还破了个洞,漏着棉花。当时天津的捐警名声不好,干什么都是白拿白占。捐物处门口是个斜坡,我蹬着自行车直接上去了,到岗亭,一个捐警一脚揣在我的自行车上,我摔倒后,他跑上来抽了我一个耳光,还骂:“打你个××,谁叫你上来的。”
我起来后,说:“你会打人,我也会打人。”拎住他抽了四个耳光,他就叫唤开了。捐物处有四十个捐警,平时总有二十个人在,一下都出来了。我考虑这场架怎么打,我现在是财政局人员,如果打重了,财政局和捐物处都不好收场。形意拳有个练身法的训练叫“转七星”,我跟他们转七星,手上像狗熊掰棒子似的,抓了帽子就往腋下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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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辱悲欢事勿追(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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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能摘帽子,也能摘脑袋——只要他们想到这点,就会住手。”但他们想不到,掉了帽子还追我。捐警小队长,他拎着枪下来,看那架势要崩了我,但他认出了我,就把那帮捐警轰跑了,对我说:“您没在我们这打人,您给面子了。”我摘了十几顶帽子,随抓随掉,还剩下四个,就把这四个帽子递给了他。
捐物处处长叫齐体元,李鹏图给他打了电话,说:“二先生没打坏你们一个人,这是给你齐五爷维住了体面,你也得给二先生个体面吧?”齐体元说:“行,二先生还给我们四个帽子,我们就开除四个捐警吧。”捐警外快多,被开除的四个人非常恨我。
这件事出在我身上,我觉得不自在,李鹏图也看出我不愿做保镖。我喜欢武术,但我做不来武师,我开始绝口不提我练武了,后来到天津北站当了海运牙行税的卡长,离开了财政局大楼,更是没人知道我练武。
我三十出头时,到宏顺煤窑住过一段时间,矿工中有个五十多岁的通背拳(注13)武师叫赵万祥,能把石碑打得“嗡嗡”响,不是脆响,能打出这种声音,通背的功夫是练到了家。
他带着徒弟在煤窑门市部后的空场里练,矿工们吃饭也多蹲在那吃,我有时出门能碰上,我从未表露过自己的武林身份,不看他们练拳。他们都叫我李先生,非常客气。我大半辈子都是旁观者,这位赵拳师和我算是个擦肩而过的缘份。
只是在我大约37岁时,有一件武林纠纷找上了我。燕青拳名家张克功年老后,从东丰台迁到了卢台,收了几个小徒弟,他是唐师的朋友。当地的大拳师是傅昌荣(注14)的传人王乃发,他的徒弟把张克功的匾给偷跑了。
唐师去世的时候,嘱咐我照顾他的老朋友们,我就找王乃发要匾。王乃发说:“你来,我要给面子。你提唐师傅,我更得给面子。摘匾的事我不知道,但摘了匾再送回去,我也下不来台呀。”我说:“要不这样——”我就给王乃发鞠了一躬,把匾取走了。
解放前夕,我来北京找到了会计师的工作,那时尚师早已逝世,当年旧景只能令人徒生感伤,无心与同门相叙,从此彻底与武林断了关系。
注释:
1、李存义(1847年——1921年),字忠元,清末深州(今深州市)南小营村人。20岁时向刘奇兰、郭云深学形意拳,从董海川学八卦掌。
光绪十六年(1890年),李存义在军人刘坤一帐下教士兵练武,屡建功绩。后到保定开万通镖局。
八国联军侵华时,53岁的李存义参加义和团,奋勇杀敌,每战必先。他曾率众夜袭天津老龙头火车站,痛杀守站俄兵。
民国元年(1912年),李存义在天津创办北方最大的民间武术团体——中华武士会,亲任会长,教授形意拳,创编十六路的《拳术教范》,编写《刺杀拳谱》,教授门徒数百人。
民国十年(1921年),因病逝世,安葬于南小营村,终年74岁。
2、张子兰(1865——1938),又名张占魁,字兆东,生于河北省河间县后鸿雁村。1877年结识刘奇兰弟子李存义,并义结金兰。经李推荐拜师于刘奇兰门下。
光绪七年(1881),在京结交八卦掌宗师董海川的弟子程庭华。1882年冬,董海川去世,张占魁坟前递帖,程庭华代师传艺。艺成后,武林名号为“闪电手”。
1900年后,在天津历任县衙任捉拿匪徒的营务处头领。1911年,参与创建天津中华武士会,并执教。1918年9月,携弟子韩慕侠进京,参加在中山公园举行的“万国赛武大会”,韩慕侠挫败俄国大力士康泰尔,轰动全国。
3、张鸿庆(1875——1960年)曾用名张庚辰,天津宁河潘庄人,二十多岁到天津刘快庄刘云济学习洪拳,曾随李存义学习形意拳,后被张子兰收为正式弟子。
4、张景富以炸油条为生,是曾任清宫武术教习的申万林弟子。一次,族人来找申万林要钱修老屋,在申万林不知的情况下,张景富拿出所有积蓄,为申万林家族盖了三间青堂瓦房。感动了申万林,将医药秘本传给张景富。
5、红枪会是本世纪二十年代中期活跃在冀南一带的农村会道门,后发展为几十万人的武装组织。
6、五行丹:形意门秘传丹方,在内功修为上有特殊作用,但制作困难,一般炼成药膏,用于外敷,也是形意门嫡传弟子的身份证明。
7、刘黑七从1915年起聚众作恶,为害29年之久。匪众最多时逾万人,流窜山东、河北、热河、辽宁、安徽等十余省,所到之处,抢劫财物,杀人如麻,官府军阀奈何不得。山东是刘黑七为祸的重灾区。
8、孙禄堂(1860—1933年)名福全,字禄堂,号函斋,武林名号“活猴”。完县东任家疃人。
形意拳从学于李魁元,八卦掌从学于程廷华,太极拳从学于郝为真。1918年孙禄堂将形意八卦太极三家合冶一炉,创立了孙氏太极拳。同年徐世昌聘孙禄堂入总统府,任武宣官。有“虎头少保,天下第一手”的称誉。
孙禄堂晚年著书立说,留有《拳意述真》、《八卦拳学》等拳论,并击败俄国格斗家彼得洛夫、日本天皇钦命武士板垣一雄。
9、《八卦拳学》这一章节名为“阳火阴符形式”,全文如下:
阳火阴符之理(即拳中之明劲暗劲也),始终两段工夫。一进阳火(拳中之明劲也)一运阴符(即拳中之暗劲也),进阳火者,阴中返阳,进其刚健之德,所以复先天也;运阴符者阳中用阴,运其柔顺之德,所以养先天也。
进阳火必进至于六阳纯全,刚健之至,方是阳炎之功尽(拳中明劲中正之至也);运阴符,必运至于六阴纯全,柔顺之至,方是阴符之功毕(拳中暗和之至也)。阳火阴符,功力俱到,刚柔相当,建顺兼全,阳中有阴阴中有阳,阴阳一气,浑然天理,圆陀陀(气无缺也),光灼灼(神气足也),净倮倮(无杂气也),赤洒洒(气无拘也),圣胎完成,一粒金丹宝珠悬于太虚空中,寂然不动,感而遂通;感而遂通,寂然不动;常应常静,常静常应。
本良知良能面目复还先天,一粒金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也,再加向上工夫,炼神还虚,打破虚空脱出真身,永久不坏,所谓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进于形神俱妙,与道合真之境矣。
近日深得斯理者,吾友尚云祥。其庶几乎。
10、孙禄堂是郭云深的徒孙,并得到了郭云深的亲自指导。
郭云深(1820——1901)名峪生,河北深县马庄人,“神拳”李洛能弟子,
在武林有“半步崩拳打遍天下”的美誉。1877年,为六陵总管谭崇杰聘为府内武师,进而为清廷皇室载纯、载廉等人的武术教师。晚年著书立说,留有《解说形意拳经》。
11、形意拳五行和十二形为基本拳法,五行对应金木水火土,为劈崩钻跑横五拳,十二形对应动物,为龙、虎、猴、马、(又鸟)、鹞、燕、蛇、鼍、骀、鹰、熊。
12、正式出版书名为《象形拳法真诠》。
13、战国时代鬼谷子于云蒙山中观察通臂猿动作所创,以衣服练功,讲究手掌黏着衣服发劲,练时黏自己衣服发劲出响,用时黏敌人衣服发劲。在演练中啪啪见响,每一声响,都与技击有关。所以通背拳不许光膀子练,必须穿衣,通背拳不出响,犹如行船没有浆。
14、傅昌荣(1885——1956年),又名傅剑秋,河北宁河人。1908年前后,投身形意拳大师李存义、八卦掌名家刘凤春门下,艺成后出任张作霖私人护卫队长。1927年走访武当山,与徐本善道长互换拳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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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丈夫立身当如此(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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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师维禄喜欢穿白马褂,那天他拿了碗酱面,一边吃一边给我们讲拳。我们几个徒弟都很调皮,一拥而上撞他,想用他手里的酱面弄脏他的白马褂。他不用手也不用脚,走了一圈,把我们都撂倒了。
他说这是形意拳的肩打、胯打、臀打(注1)。这种打法就是一蹭,而不是像出拳似的打出去,摆胯、凸肩、甩屁股是很难看的,这种近身打法是要蜻蜓点水一般,一闪一闪的。
一天,唐师被辆大马车拦住。马车夫是练拳人,车栏上有一个铁环,马车夫用胳膊在铁环上撞了一下,铁环就歪了。他问:“唐师傅,您能再把铁环撞回去吗?”
唐师说:“你的胳膊比铁环硬,我就不撞铁环撞你的胳膊吧!”一撞,车夫连连叫疼,瞅着唐师的胳膊发呆。唐维禄说:“你胳膊撞过来时,我的胳膊拧了一下,说是咱俩撞胳膊,其实是我打你的胳膊。”
后来唐师又跟弟子们讲,这一拧不但要在胳膊上还要在全身,拧来拧去,就会发力了。形意拳发力不是直的。
唐师传我拳是按古法,规矩非常大,一定要在四面有墙的院子里,不准被第三双眼看到,而且要在夜里练,除了保密,也为养眼神。我想只有母亲家(王家)的祠堂合适,就约了唐师住在祠堂,有时唐师别的徒弟也来,祠堂里会很热闹。
我也是在这儿结下了生死之交——师弟丁志涛。他食量过人,我叫他“饭桶”。我太不像练武的了,而他是太像了,高个怒眼气势憾人,一天到晚捺不住,有跟人比武的瘾。
但他是个性情中人,待我很真诚。我就和他拜了把兄弟。我推掉了别人给我说合的一门亲,与丁师弟的妹妹结婚了。他性格偏激,后来发生变故而死。
我父亲有名士派头,爱组织一帮文人去游山玩水,在南京、上海一呆就很久,很少在家。他有一次回家,见到祠堂里生人很多,就落下了脸色,唐师以后就不再来了。
因为我习武,父子俩矛盾很大,有一阵儿甚至弄得很僵。文人的脾气就是这样,一发作起来非常绝情。我在宁河呆不下去,唐师认为祸从他起,就将我送到北京跟尚云祥学拳,也算有了落脚处。
因为与尚师年岁相差过大,尚师开始是不收我的,说:“老师傅,小徒弟,以后给人当祖宗呀!”唐师一个劲儿地说:“读书人的孩子,不错。”然后把我的情况讲了一遍,尚云祥觉得我有点血性,就收下了我,很快地举行了拜师仪式,让我立下“学成后不收徒”的誓言。
后来我有机会做官,唐师不准,说:“按照古代的规矩,练武之人要有了官府的身份,就不能再入武林了。”
有一句“练功不练拳”的话,认为功是站桩(注2),拳是打拳,“练功不练拳”就是只站桩不打拳——这是初学者容易产生的误解。站桩的要点是“学虫子”,冬天虫子钻进地里死了一般,等到了春季,土里生机一起,虫子就又活了。
站桩要站出这份生机,如虫子复苏般萌动,身上就有了精力。站桩有无穷益处,是练功。其实打拳也是练功,形意拳要“练精化气,练气化神,练神还虚”,气不是呼吸的气,比如男人的英姿潇洒、女人的妩媚亮丽,就是气的作用,所谓生机勃勃。至于呼吸的气,叫作“息”,劈拳就是练息(不说打法,只谈练拳的练法)。
开始练劈拳,要找个开阔地带,犹如人登上高山,视野一开,会禁不住地长呼一口气。在开阔地带,气息容易放开。
劈拳的姿势是手的一探一回,犹如人的一呼一吸。一趟四五百米地打下去,气息越来越绵长,越来越深远,精力便充沛了。
手部动作激发了全身,渐渐感到气息鼓荡,全身毛孔开合。薛颠说过:“练拳的人要学会体呼吸。”呼吸的妙处在打劈拳时可以体会到。
许多人身体都有隐疾,以劈拳练息可以将其灭于无形。而且人一上了岁数,身体会亏空,就要通过练息将气补足。
气息充沛,这是习武的基础,所以形意先练劈拳。劈拳中本就含有钻拳的姿势,练好劈拳接着练钻拳较容易,正是“金生水”(注3),劈拳属金,钻拳属水。而再学一个全新的拳架,如崩拳就较困难。
劈拳养肺,人的两条胳膊对肺有直接作用。小孩们做的广播体操,如扩胸运动、伸展运动都是通过运动两条胳膊,来达到锻炼呼吸,强健肺部的效果。
而人的两条腿属于肾。一个人得了阳萎病,会被叫做“肾水不足”。钻拳以打法来说,是要练肘或指节的,但以练法来说,是要练腿的,以活腿来养肾。
所以钻拳的步伐不是直来直去,而是螺旋前进。让两条腿有一个松快的余地,这样肺气足、肾水旺,上下身都修好,方可以向上进修。所以要钻拳接着劈拳练。
在练劈拳的阶段,都会遇到这样的情况,觉得身上皮肤增厚,像大象皮似的,而且觉得手指粗得像胡萝卜,两个手心像有两个小旋涡,十根手指自发地紧紧握起,不愿意打开……这都是错觉,因为身上的气充足了,情绪也变得活跃,忙了这个忙那个,小孩一样干什么都兴致盎然。这是一个必经的阶段,发现自己变成这样了,就说明功夫已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