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芳见了,忙将虎皮往上拉了拉,又把火盆往前挪了挪。
张心闭上眼睛眯了会儿。
屋里静得吓人,张芳甚至把呼吸都努力放缓了,一时间,只能听见外头隐约的呼啸的北风。
“快过年啦。”张心半闭着眼睛叹了句,想了会儿,对儿子招招手,“赶明儿你替我上个折子,人老啦,不中用了,旧病复发,且在家养几日。若他们有什么要问的,只管来。”
“爹!”张芳的声音都带了颤,说不清是怕还是气。
到了这个时候,只怕父亲前脚上了折子,后脚陛下就准了。
若没有权力在手,岂不任人宰割?
他才要说话,外头却有人来传话,当即起身去了外间,低声问道:“又怎么了?”
管家亲自过来回话,先往里间瞅了眼才压低声音道:“外头来了卫队,把咱家这条街都围了。”
这就要软禁了么?张芳心头一惊,咬牙切齿骂了一句,过了会儿才摆摆手,“你去吧。”
“陛下下手了?”他才进去,里头张心就语气平静的来了句。
张芳张了张嘴,知道瞒不过,只好去他跟前道:“也未必是,毕竟嚷出来三司会审的名头,总得做点什么给外头的刁民看。”
张心呵呵几声,没多说。
“爹,都这样了,您告病的折子还递吗?”
“递!”张心毫不犹豫道,“明儿一早就递。”
他手上经的事儿太多,如今看来,恐怕这道坎儿是迈不过去了。
他这辈子,什么都有了,纵然此时撒手西去,也没什么不知足的。
唯独一个儿子放不下……
但愿陛下看了折子,能顾念这么多年自己操劳的份儿上,给张家留点血脉。
见父亲闭了眼,半天不言语,张芳站起身来,缓缓退出去。
“对了,”张心突然来了句,“那个李秋啊……”
他没说完,张芳却懂了,“儿子前几日已经安排了。”
“唔,行了,天色不早,你去吧,不必过来陪我用饭了。”张心像是没了力气,不再出声。
与此同时,田顷、宋云鹭、柴擒虎和师雁行师兄妹四人齐聚师家好味,也在商议对策。
天冷,人多,正好吃火锅。
羊大骨和鱼汤熬得锅底,最是鲜美不过,将各色肉放在外头冻上几个时辰,略硬的时候,拿进来快刀切薄片。
高汤锅底烧滚了,大泡儿咕嘟嘟冒上来炸开,筷子尖儿提着肉片在热汤内起起伏伏几下,略变了色就成了。
往蘸料碟子里一按,大口吃,汁水丰沛,又鲜又烫。
“那老疯子着实可恶,”田顷直接将一大盘肉卷丢进去,心里默念几个数,用大抓篱一口气捞出来,分派给众人,“今天虽打断了,可他韧性非常,一日不成,来日必然还要卷土重来,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什么为官者家眷也不许经商,那叫他们这些商户出身的官员如何自处?
难不成考中了科举,就要把祖宗家业都丢了?
要么干脆直接修改律法,商户不得科举不就得了!
“我早就听过他的威名,”宋云鹭比其他人早来京城几年,了解更多,也是一脸苦涩,“他无党无派,做事不管不顾,陛下也是又爱又恨。”
真不愧是张心,竟想出冯田这步棋。
就算无力回天,也结结实实能恶心他们一把。
若处理不好,被冯田抓住不放,来日小师弟的功劳都要变得不那么名正言顺。
柴擒虎面无表情涮肉,一股脑按在师雁行碗里,闻言略一沉吟,“正面说是说不通的,最好私底下见了,万一闹得僵,也能随机应变。”
冯田此人虽固执,可到底也是个人,是人就有弱点,只要仔细点,总能找到。
“不如让我试试。”师雁行忽道。
三位师兄齐刷刷看过来。
师雁行顺手往锅里丢了点粉皮慢慢煮,笑道:“说到底,这事儿就是冲我来的,二师兄也不过受了池鱼之灾罢了。你们若想跟他讲道理,那是痴心妄想。”
冯田这种人,说白了就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有自己的一整套逻辑,形成完整的逻辑闭环,不能以常理度之。
如果你跟他讲道理,他根本听不进去,只是对牛弹琴做无用功。
可如果不讲道理,顺着他的逻辑讲,就在一开始落入下风,进了他的领域,更不可能取胜了。
对付这种人,只能以魔法打败魔法。
师兄弟三人面面相觑。
“小师妹,你有什么好法子么?”宋云鹭好奇道。
来京城这么多年了,他还没听过有谁说服过冯田呢。
就连硕亲王也拿这老头儿没法子。
“有啊,”师雁行粲然一笑,眉眼弯弯,“打碎他的三观,重塑一下就好了。”
三观?
那是什么?
师兄弟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然不大明白,但也隐约觉得是某种很了不起的东西。
“飒飒,其实我……”
柴擒虎生怕冯田倔劲儿上来把未婚妻气坏了。
“听过一句话么?”师雁行笑吟吟道,“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此仇不共戴天。”
柴擒虎:“……”
怎么这笑容怪吓人的?
“择日不如撞日,”师雁行捏捏他的手,干脆利落道,“就明天吧,你们看谁把他约出来,我来说服。”
鬼使神差的,田顷多嘴问了句,“那他要是不来呢?”
师雁行看向他,笑容越发甜美,张口吐出恶魔之语,“要你们三个大男人干什么吃的?”
请不来就绑来!
三兄弟:“……”
第183章 论战(一)
有师兄确实很好, 遇到“绑架”他们是真敢干。
腊月初三。
因昨日大朝会上刚吵了一回,张心一早告病,张芳也以在家侍疾为由未上朝,而有消息灵通的人却知张家昨夜便被围了, 一时风声鹤唳, 不敢轻易开口。
且庆贞帝已命三司会审, 众朝臣暂时无话可说、无事可做,竟难得清闲, 巳时刚到便下了朝。
提前下朝的大人们也不急着回家, 正值多事之秋,少不得碰头商议对策。
一辆马车自内城迅速驶出,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 麻溜儿停在外城区师家好味的后门处。
不多时, 马车剧烈晃动起来,也不知是谁哎呦一声, 似乎是吃了一记打。
乱糟糟的,柴擒虎率先从里面挪出来。
他伤重尚未痊愈, 腿脚不便,阿发双手伤可见骨, 这些日子也只得在家养着,接替他的阿德忙上前搀扶。
紧接着, 满面涨红的冯田被田顷一把推出来, 后面他又骂骂咧咧跟宋云鹭下车。
宋云鹭发乱冠斜,脸上还多了一道红,分明是被冯田挠的。
田顷气急, 撸着袖子骂骂咧咧, “你这老货好不晓事!”
这老头儿拒不配合, 在马车上拳打脚踢,宋云鹭最是文弱,被在脸上打了一记,田顷与他最亲厚,当时就急了。
若非柴擒虎按着,只怕这会儿一时乱作一团。
就这样,冯田还一口一个商贾之子的骂着,气得田顷嗷嗷直叫。
宋云鹭顶着火辣辣的半张脸,硬着头皮上前劝和,“罢了罢了,”又对冯田行了一礼,“冯大人,事出有因,实属无奈,还望海涵。”
田顷继续跳脚,“你同这老匹夫说什么!”
冯田对宋云鹭态度倒还不错,觉得这是一根出淤泥而不染的乖苗,只冷哼一声,甩袖就要走,结果被柴擒虎摆手拦住。
“大人留步。”阿德上前道。
“作甚!”冯田警惕地瞪着他,干瘦的身躯仿佛蕴含无穷力量,“不怕告诉你,指望收买老夫,那是痴心妄想!”
柴擒虎不怒反笑,侧身朝内示意,“实不相瞒,今日要见您老的并非我们师兄弟,而是另有其人,只是若明着相邀,您必然不来,故而出此下策,实在是无奈之举。”
这倒是,自己昨儿刚参奏了他,骤然相邀,还能有什么好事?自然是不会来赴鸿门宴的。
冯田张了张嘴,皱眉道:“什么人,装神弄鬼!”
柴擒虎笑道:“上去一看便知,大人若担心小子们暗算,不去也罢。”
冯田瞪他。
这叫什么话!老夫岂是那等贪生怕死之辈?
说着,冷哼一声,抖开袍子就往里走。
其实到了这会儿,他已猜到要见的人是谁,虽有些气愤,暗骂商人果然不择手段,又有些好奇,想知道究竟是怎样一个女子能做出此等胆大包天的荒谬决定。
且自己明着参奏柴擒虎,内里更针对师雁行,若能当面劝说本人迷途知返,自然更好。
胡三娘子已在门内等着了,待冯田的身影一消失,方才还云淡风轻的宋云鹭和柴擒虎立刻嘶嘶作痛。
寒冬腊月,口鼻呼出的热气迅速化作白雾,茫茫一团。
阿德忙上前搀扶柴擒虎,田顷看看这个,问问那个,忙得不可开交。
“没想到那老爷子一把年纪了,还真有劲儿。”宋云鹭捂着脸苦笑道。
奋力挣扎起来时,他跟田顷二人合力都差点压不住。
这种时候没了小师弟这个主力是真不成。
田顷扒开他的手看了一回,跌足大叹,“好险好险,若是破了相,叫我怎么跟嫂夫人交代!”
因已经决定让宋云鹭留京,今年秋天,众人便合力将宋妻和儿女接了来。
原本也想接二老来的,奈何他们年事已高,不愿折腾,又恐不善交际,来了给儿子添乱,便仍在老家与长子居住。
左右如今裴门起来,宋云鹭又是京官,乡邻十分敬重,便是地方官也是逢年过节必要过去探望。二老过得舒心,宋云鹭也放心,便商议好了每年送回去养老的银米,几方都无异议。
宋云鹭失笑,“不过划了一下,值甚么!”
又看额头沁汗的柴擒虎,“小师弟都这么着也不见叫一声,我又算什么,罢了,小师弟不耐久站,咱们也快进去吧。”
就冲着小师弟九死一生,无论如何也得帮着把小师妹这事儿压下来。
众人相互搀扶上了楼,早有师雁行的护院引着他们去了隔壁的包厢。
外城区的师家好味主打亲民路线,走薄利多销的路子,自然不过分注重装潢。这么一来,隔音就不大好,若仔细去听时,虽做不到一字不漏,可但凡隔壁声音大些,也能掌握大体动向。
冯田进包厢时,里面已经坐了个年轻姑娘,打眼看去,似乎不满双十年华,可一双擎着笑意的眼睛却颇为老练世故,令人不敢轻视。
师雁行站起身来,对冯田行了一礼,“非常时行非常事,还望冯大人体谅。”
冯田板着脸道:“做都做了,还说得什么漂亮话。”
师雁行非常体谅他的这点怨气,毕竟再怎么硬朗也是个老头儿了,冷不丁被人“绑架”,没吓出个好歹来就不错了。
生气也应该。
稍后茶水上来,冯田才要说不吃,师雁行便亲自打开壶盖与他看,“是竹叶茶,只取了雪后竹叶晾干后炒制而成,清冽非常,并不逾制。”
冯田探头看了,这才罢了。
眼见冯田不是那等爱拐弯抹角的,师雁行索性也不跟他耍花样,各自倒了一杯茶,开门见山道:“大人似乎对我经商颇有微词。”
冯田冷着脸道:“明知故问,大禄有文,官员不得经商!你虽非官身,到底跟那小子订了亲,也该避讳着。”
“只是定亲,尚未成亲,”师雁行反驳道,“大人既如此公正严明,为何这会儿就急忙忙参奏?多少有些牵强附会。”
这年月,但凡订了亲,基本就是铁板钉钉的事,在外就是一家了,故而一听师雁行这近乎泾渭分明的划线一说,冯田直接就愣了。
之前柴擒虎嚷嚷得世人皆知,任谁看都是早晚的事,他还真没想过这么多。
“你想悔婚?”
若婚事果然不成,参奏柴擒虎与民争利一事自然就名不正言不顺。
与这类人打交道,最忌讳顺着他们的思维走,一定要在一开始就掌握主动权,把节奏拉到自己这边。
“大人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师雁行不买账,似笑非笑看着冯田,重复了方才的话,“我与柴擒虎并未成亲,大人便急忙参奏,是否有诬告之嫌?”
“荒谬!”冯田也不是容易被带节奏的,“你二人虽未成婚,可六礼已然过半,又时时在一处,外人早已视你等为一党,你做买卖,难不成他们不卖柴擒虎的面子?”
“大人!”师雁行骤然抬高声音,还是死死抓着刚才的问题不放,“请回答我,依照大禄律法,人尚未有过便妄图加以惩治,是否有诬告之嫌!”
第一个回合必须要掌握主动权!
一定要在第一时间压住冯田的气焰,将他摆在一个“有污点”的位置上。只要成功让他对自己的行为产生怀疑,后面的一切自然就有了缝隙。
冯田也没遇到过这样纠缠不休的,似乎只要自己不正面回答,她就不会进行下一步。
他看着师雁行,师雁行也看着他,眼神不躲不闪,沉静而富有压迫感。
若再寻常,但凡冯田这么看着别人,要不了多久,对方便要败下阵来。
可今天,他遇到对手了。
隔壁的三兄弟都是一般姿态:
侧身紧贴墙壁,耳朵恨不得塞到墙缝儿里去,妄图听清隔壁在说什么。
“大师兄,你听得清吗?”
田顷小声问。
宋云鹭摇头,又问因为坐着而更矮一截的柴擒虎,“小师弟?”
柴擒虎也是摇头。
三人整齐地无声叹息,继续听。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眼见陷入僵局,师雁行决定再加一把火。
“冯大人身为御史,理应秉公执法,有法必依、执法必严,这等道理难道不懂么?柴擒虎刚立功归来,冯大人非但不思引为表率,反而在这个时候行颠倒黑白诬告之事,助长奸臣张党气焰,视朝廷法度为无物,此为不忠!将黎民悲苦抛之脑后,一味成全自己不畏强权的姿态,此为不义!”
她的语速飞快,那冯田还没回过神来便被兜头扣了不忠不义的帽子,登时又羞又气又恼,“放肆!胡言乱语!”
他一张老脸微微扭曲,因为愤怒而有些可怖,但师雁行并不退缩。
她非但不退,反而离开桌子,从侧面又进了一步,几乎与冯田面对面,用丝毫不低于他的音量再次重复刚才的问题。
“那么冯大人,请你亲口告诉我,你昨天的所作所为该作何解释?身为御史执法不严,胡乱参奏有功之臣,是否有诬告之嫌!”
与人论战,气势重要,身量也很重要。
这么多年过去,师雁行已经长得很高了,中气十足,面对冯田也丝毫不惧。
两人互不相让,针锋相对对视许久,冯田满脑子都是她刚才掷地有声的“不忠不义”,心思不知不觉乱了。
不忠不义?
荒谬!
我是忠臣!
可她说的好像也没错,他二人确实尚未成婚,我……
冯田的视线开始游移,不自觉眨了下眼睛,再开口时,已不似最初那边底气十足了。
“这么多年来,老夫一心为国,从未有半点徇私……你二人虽未成婚,却也早是夫妻一体,不过早晚而已……那张党……”
一直绷着弦的师雁行终于可以在心里偷偷松口气。
成了!
在连续不断的重复攻势下,冯田渐渐忘记了坚持自己的立场,已经开始顺着她的问题想了!
但这还不够。
冯田多年来的名声做不得假,但凡给他一丝喘息的机会,随时都能反败为胜。
虽然这么做可能有些残酷,但如果不在今天彻底按死冯田,以后倒霉的就是自家。
师雁行再次主动出击,“冯大人,你之所以选在昨天,不就是觉得若错过时机,柴擒虎有功在身,您再行弹劾之事便阻力巨大,难以成事么?
为达目的,您明知张党有罪,却还在此时出声,我不管你是否有苦衷,但为虎作伥助纣为虐,相助张党已成事实,令陛下为难已成事实,你对得起陛下多年的信任,对得起在此事中死去的钦差吗?
请不要顾左右而言他,现在,立刻,马上回答我,身为御史执法不严,任意扭曲律法条文,胡乱参奏有功之臣,是否有诬告之嫌!
是,还是不是!”
直臣固然可贵,但得分什么时候、什么事直。
别说什么狗屁的好心办坏事,都是扯淡,结果才是最重要的。只要结果坏了,那就是坏事,就是坏心!
这冯田俨然已经钻了牛角尖,就为了一件尚未发生的莫须有,便不顾大局任意胡为,险些令所有人的努力功亏一篑,别说师雁行自己,就连庆贞帝也未必容得下!
师雁行自认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为了达成目的并不介意钻空子,但自问这么多年来,没做过一点儿伤天害理的事!
别人滴水之恩,她涌泉相报,可若谁想毁了她的事业,那对方也别想活!
事关前途命运,师雁行不再有所保留,步步紧逼,声音也越来越高,一双杀气腾腾的眼睛死死盯着冯田。
而冯田本就有所动摇,此时为她的气势所摄,竟不能抵挡,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额头见汗,仿佛已经无法独立思考,满脑袋都是一个念头:
我不忠不义……不,我不是!
也不知退了几步,他的膝弯突然碰到靠墙一只凳子,竟不自觉蹲坐下去,两眼发直,喃喃道:“我……我确实太过操切……”
只有几个字,却重若千钧,艰难地从他唇缝中挤了出来。
此言一出,师雁行全身骤然一松,成了!
终究是没有正面承认他的失职、违法。
可有了这一句,又跟承认了有什么分别?
而冯田却好似终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先是一愣,继而整个人从脊骨开始迅速垮塌下去。
我身为御史,知法犯法,行诬告之实,还有什么脸面弹劾他人?
隔壁的柴擒虎等人也听清了后半程两人声音渐渐拔高的交锋,俱都心跳如擂鼓,却又不敢出声,生怕错过了一字一句。
此时听见一切戛然而止,都禁不住瞠目结舌,有种既荒唐又恐惧的颤栗感。
这,竟真成了?
第184章 论战(二)
如果不是这次冯田执意要戳自己的肺管子, 师雁行本不会下这么狠的手。
都给老头儿整自闭了。
平心而论,冯田算个很不错的官,尤其在地方任职期间,为老百姓办了不少实事, 有大功德。
若是来了一趟师家好味人就废了, 且不说师雁行自己心里过意不去, 恐怕庆贞帝那边也交代不了。
依照眼下柴擒虎的功劳和圣宠,庆贞帝默许他可以带走冯田出出气, 但绝不会允许把老头儿弄“死”。
这就好比曾经张心等人的处境, 皇帝爱你重你,可你得把握好度。
做好了, 是重臣宠臣;做不好了, 那就是叛贼逆贼。
师雁行亲自替冯田倒了热茶, 开始上甜枣。
“其实我何尝不明白您的意思。为官者,本就拥有权力, 若再贪得无厌想要经商,赚钱可就太容易了, 谁敢不买账?一旦过了界,那些正经做买卖的被挤兑, 自然就没了活路。”
冯田掀起眼帘瞅了她一眼,没做声。
知道有什么用?
你不还是做了?
方才一番激烈的论战, 消耗的不光是体力, 还有心气儿。
现在的冯田跟刚进门时的倔强老头儿已然判若两人。
“可还是那句话,我和柴大人尚未犯错就被您弹劾,未免也忒冤枉。”师雁行是真心觉得恼火。
确实, 官员家属经商本就敏感, 稍不留神就容易过界, 冯田紧张有情可原。
但问题是,现在不还没过界嘛!
这就好比你好端端走在街上,突然一个衙役跳出来,二话不说往你脖子上套枷锁。
“好小子,我看你是个违法乱纪的好苗子……”
无凭无据,这谁受得了?
冯田看出她心中所想,慢吞吞抱着茶杯啜了口,一张皱巴巴的老脸在氤氲的水汽中若隐若现。
“早晚会有那么一天。”
无人不贪,无商不奸,只要尝过那种坐享其成的滋味儿,就再也拒绝不了了。
师雁行乐了,“若都像您这么着,世间还不乱套了?哦,我看谁有嫌疑,就直接给她定罪,也不用证据,也不用什么的,还要律法干嘛,三法司干嘛?”
了不起你警告一下也就是了,哪儿有上来就定罪的!
合着人家中医有“治未病”,您这儿还有个“治未罪”?
冯田毕竟有了点年纪,还没彻底从刚才那一战中恢复元气,但正如师雁行所料,心思已然渐渐活泛过来,又有了点“杠”的意思。
“若真犯了就迟了!”
师雁行哈哈大笑,“边疆强敌环绕,也没见陛下因为觉得有危险就直接发兵呀。兵家尚且讲究师出有名,到了您这儿,怎么还不讲究起来?”
冯田老脸微红,又冲她哼了声,“皆因你是商贾,所以才如此诡辩,字字句句,无一不是为商贾洗脱。”
交流的越多,冯田就越发现这个姑娘棘手。
她所学极杂,思维敏捷,行事诡异,完全颠覆了迄今为止自己对女人,对商贾的印象,实在是个强敌。
“打”了一架,师雁行也有点饿了,索性叫人送了点心进来,一边吃一边漫不经心却字字尖锐道:
“不错,就因为我是商人,所以我替商人说话,这有什么问题么?
就算我想为世人说话,您老稀罕吗?”
红枣猪油糕和绿豆酥皮饼当真百吃不腻,前者香浓,后者清新,是她的最爱没错了。
师雁行慢条斯理吃了两块,又喝竹叶茶清口,这才继续道:
“我的老家曾有位大贤者说过,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实践出真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什么设身处地,都是骗鬼的话,针不扎在自己身上怎么知道疼?
冯大人您不也一样吗?
您是寒门出身的官员,所以自始至终说到底也只代表了穷苦农民和官员这两个群体的利益,何曾考虑过三教九流,其他行当的百姓如何过活?”
冯田才要说话,师雁行却一摆手,继续语速飞快道:
“我明白。
到了这一步,你我不妨说得简单些,这么说吧,如果把这世上的财物比作一张大饼,各人各凭本事填饱肚子。而您的意思是自己强行插手,让已经拿到很多饼的官员、商贾退让,将从他们手里抢过来的饼分给穷人,这样都不至于饿死,对不对?”
分大饼什么的,这样的说法冯田闻所未闻,可细细一想,却又觉得空前贴切,不由点头。
倒是个通透的女子。
奈何道不同,不相为谋。
师雁行笑笑,眼中笑意微微发冷。
“您想得挺好的,真的,但我现在就可以说,不可能。”
冯田骤然色变,就见师雁行伸手取过一块杏仁核桃饼,简单粗暴地掰开几块,随手往嘴里丢了一块。
“您只想分饼,可曾想过,我若被您拿捏,只是因为我好拿捏,其他人未被拿捏,未必是问心无愧,而是因为靠山比我更硬更强大,或是您没发现。
您只想从我手中抠出去饼,可有把握这些饼一定能分到真正需要的人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