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衣服的过程中,师雁行又想起方才董夫人递过来的纸条,趁着那两位宫女儿退出去,忙拿出来打开看了眼。
只有短短一行字,“欲弹劾与民争利”。
弹劾,弹劾谁?自然是柴擒虎。
与民争利,自然是师雁行。
董康与师雁行之间的往来一直未曾见光,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们还有这么层关联。
前段时间张阁老接到南来的消息,说是疑似柴擒虎的人捣乱,带人往这边来了,双方发生了一系列冲突,各有损伤,但最终拦截失败。
众人不免有些焦急,暗中串联,想要抓他的小辫子。
柴擒虎此人素来放浪形骸,视天地礼法为无物,较其师裴远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偏生陛下纵容,竟留他到今日,眼见要酿成大祸,那些人哪里还坐得住?
奈何柴擒虎那厮虽行事张狂,可确实没有违法乱纪,也不曾招惹女色,竟没多少黑料可挖。
思来想去,倒是他那未婚妻是正经商户出身,如今几家买卖在京城之中十分红火,很有些日进斗金的意思,众人便打算从这里入手。
师雁行看完了,心中冷笑连连,又将那纸条使劲团成一个小球,张口吞了下去。
师家好味有今时今日的局面,固然跟裴门的声望脱不开关系,但她问心无愧,做的都是合理合法的买卖,一未曾打压同行,二不曾盘剥百姓,三不曾以次充好,四不曾偷税漏税!行得正,站得直!
老家那边有周斌和杜泉掌握大局,如今柴振山又升任节度使,他们必然不敢怠慢。而张阁老一党如今自身难保,正是鞭长莫及,眼下倒是不必担忧。
而京城这边,天子脚下,只要庆贞帝不定柴擒虎的罪,裴门不倒,师家好味也就不会倒。
如今看来,当初不着急在云山府扩张这步棋,真是走对了。
只是这弹劾,纵然结果无碍,也有些恶心人,回头见了柴擒虎,得提前通个气才好。
官不与民争利,但大禄本身商业极其繁荣,只规定了官员本人不得经商,却未曾涉及其妻族。
况且官商联姻一直都是旧俗,不然榜下捉婿的美谈从何而来?
放眼满朝文武,至少四分之一的官员的妻妾便是商贾之家出身,她们名下多有良田、铺面,虽未直接坐在铺面里打算盘,可其实本质上就是商人头子。
若张党当真要以此为切入点,弹劾柴擒虎,颇有点伤敌1000自损800的意思,一个闹不好便要惹火烧身。
若不这么做倒还罢了,若真做了,反倒露怯,可见他们已经被逼上绝路。
不过烂船还有三千钉,张阁老纵横多年,徒子徒孙遍布朝野内外,不可轻敌。
唯独师雁行跟其他官太太不同的一点,就是她是个实打实的商人,台前幕后做遍了的,狡辩也无用。
但说来有趣,她现在并未嫁人,户主还是原生的生父,正经在册的木匠工籍,真要论起来,她师雁行籍贯从父,是士农工商中的“工人之后”,还比商籍略微体面那么一丁点儿呢。
这么看来,她似乎又不算正经商人,跟其他官太太们也没多大区别啦!
想到这里,师雁行竟有点想笑了。
假如张党真的以此攻击自己,柴擒虎完全可以拿这个堵回去,叫他们尝尝被自己逻辑打败的滋味。
不过自己能想到的地方,张党会想不到吗?
师雁行一边换衣服一边想着。
或许对方根本没有想仅凭这点就扳倒柴擒虎,而是想打个措手不及,争取时间。一旦柴擒虎被带入对方的节奏,忙于自证清白,那就已经输了大半。
衣裳换好了,师雁行又顺手梳了梳头,觉得董康夫妻应该不知道柴擒虎已经回京了,而张阁老那边也不知道董康和自己私底下还有往来,所以密谋这事儿的时候根本没有避着他……
放好梳子,师雁行缓缓吐了口气。
这个人情她领了,以后必然找机会奉还。
端阳郡主说走就走,走的时候也很理直气壮。
“我今日前来已是喧宾夺主,反令寿星公退了一射之地,如今宴会也参加了,蛋糕也切了,正好离去,赵家脸面有了,也更自在些,何乐而不为呢?”
至于理由。
郡主娘娘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谁敢向她要理由?
而师雁行今天的出席本就是一场刻意安排,所以她也被动跟着享受了一把当世顶级豪横,一度有些膨胀。
这就去皇宫了?
听着外面粼粼的车轮转动声,师雁行恍如身处梦境,总觉得有些不真切。
真的毫无准备!
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
就是你只是来京城做个买卖,结个婚,谁知突然就被带到□□了!
这原地起飞的速度你敢信?
端阳郡主斜倚在车壁上,玉手托雪腮,盯着师雁行看了会儿,忽轻笑道:“你跟寻常商人,甚至其他命妇都不一样。”
刚刚起飞的师雁行瞬间落地,“郡主说笑了。”
“抬起头来。”端阳郡主的身体微微前倾,染得鲜红的指甲轻轻挑起师雁行的下巴,盯着她的眼睛说,“你看我的眼神很平静。”
不是单纯的不害怕,而是没有那种熟悉的,对上位者的敬畏。
端阳郡主非常肯定,这个姑娘根本就不怕自己,甚至不怕陛下!
这种感觉非常古怪,也很陌生,甚至有些荒谬,让端阳郡主有些不适应。
这话师雁行倒不好接了。
很抱歉,她从小到大接受的都是生而平等的教育理念,哪怕到了这边也实在做不出像本地人那样将皇室中人视作神明的举动。
很显然,端阳公主并非什么都不懂的傻白甜,相反,她被庆贞帝委以重任,显然具有足够的能力和洞察力。
面对这样的对象,多说多错。
于是师雁行只是回道:“陛下是明君,郡主又这般和气,民女为什么要怕呢?”
哪怕她再如何以奸诈油滑的商人面目示众,可骨子里,依旧是一根铁杆。
我的身体可以跪,但我的灵魂不会。
我害怕,可能确实有点儿。
我恭敬……
我装的。
端阳郡主又盯着她看了会儿,突然笑了笑,顺手捏了捏她的下巴,“你们两个真有意思。”
和气?
那就和气吧。
说着,端阳郡主复又懒洋洋躺回去,歪头看着她,“我当真有些中意你了。”
师雁行道:“能得郡主青睐,是民女之福。”
你们?
谁们?
柴擒虎么?她见过柴擒虎了?
端阳郡主哼了声,微微合上眼睛,有些不耐烦的摆了摆手,显然对这样的马屁很不喜欢。
“少说这些漂亮话来糊弄我,眼下你不过有求于人,又忌惮于我的权势地位……”
她曾见过这样的人,表面恭顺而已,躯壳之下,却藏着一匹骄傲不驯的烈马。
以前,端阳公主觉得驯服这样的烈马很有趣,可时间久了,次数多了,又觉得驯化之后的人千篇一律,令人兴致缺缺提不起劲来。
这样冷眼瞧着他们心口不一地耍各种小花招,还蛮有趣的。
师雁行不易察觉的勾了勾唇角,也有些中意这位郡主了。
端阳郡主骄傲、自信、张扬,私下里可能有点任性,但这似乎也算不得什么大毛病,因为她确实有这样的资本。
至于是傲娇还是病娇,尚需观察……
众所周知,豪门大族压力大,比较盛产变态。
最近皇城内外戒严,一路上可谓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就连端阳郡主的车驾也被数次掀起帘子核查。
不过大约已经提前安排好了,过来核查的人都跟端阳郡主颔首示意,又单独看了给师雁行的腰牌,他们甚至还有画像!核对无误后抬手放行了。
宫中规矩森严,师雁行也不觉得自己会幸运到乱跑乱闯后还能凭借什么光环逃脱,一路老老实实低头赶路,让走就走,让停就停,乖得很。
后来回忆时,她只记得走了很远,绕了很多道弯,过了很多个门,最后停在一处很僻静的小院子外。
院子外种着两棵低矮的小雪松,不过一人高,冷冷的空气中弥漫着松针特有的清香。
端阳郡主朝里面抬了抬下巴,“去吧。”
师雁行转身对她行了一礼,“劳郡主亲自护送,实在惶恐,民女这就去了。”
若无端阳郡主的颜面,她自己根本到不了这儿。
哪怕知道是庆贞帝的意思,该谢也得谢。
端阳郡主嗯了声,没说话,看着师雁行走到院子里面去,站在原地没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语气复杂道:“其实,我倒真有些羡慕他们。”
跟着的大宫女看了端阳郡主一眼,“郡主……”
端阳郡主嗤笑一声,“罢了,陛下还等着我复命呢,走吧。”
说完,不再多看,果然转身就走,繁复而华丽的宫装下摆在她身后高高鼓起,像膨胀的船帆。
她的大半童年都是在宫中度过的,后来被指了婚,下嫁外地,这才离开了京城。
皆因去岁郡马外放,母亲不舍得自己远走,这才特特求了皇帝陛下,允许端阳郡主单独返京尽孝。
正好庆贞帝也多年未见这个小辈,便留她在宫中居住。
这次的事儿,本不需她亲自出马,只之前就听徐薇提到过一位近来风头正劲的姑娘。
“郡主,她跟咱们好似都不大一样,你见了就知道了。”
当时端阳郡主就有些好奇了。
后来,南边来人,她去给庆贞帝送汤时偶然听见对方正向王忠笑骂,“历练了一趟,本以为会有所长进,怎么还是这个样儿?”
王忠跟着笑,“谁说不是呢。”
端阳郡主颇感意外,因为她儿时曾跟在庆贞帝身边多年,却很少见他这般轻松说笑的语气,就像……就像一位长辈在嫌弃自家惹祸的小辈似的。
可再怎么嫌弃,也是喜欢的。
陛下说的那人,会是谁呢?
侍卫没拦着,端阳郡主就知道这会儿庆贞帝并未处理朝政机密,便大着胆子笑着插了一嘴,“陛下说什么笑话呢?也叫端阳听听吧!”
庆贞帝果然更喜欢小辈们自在说笑的模样,闻言便笑道:“说一个小子立了天大的功劳,什么赏赐都不要,张口就想见媳妇儿!你说好笑不好笑!”
端阳公主怔了下,“当真有这样的人么?”
都说好男儿志在天下,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他这样做不怕丢脸么?
庆贞帝便嘟囔道:“他哪里还有多余的脸可丢!”
早就丢完了!
王忠亲自过来端汤,也跟着打趣,“还不都是陛下宽和,一味纵容。”
可世人皆知庆贞帝爱憎分明,赏罚分明,若非入得眼的人,根本就不会宽和。
庆贞帝便哈哈大笑起来,显然心情极好,跟外头传言的“最近皇帝杀红眼”判若两人。
端阳郡主难得有些晃神。
她与郡马是陛下赐婚,之前并不熟悉,只听说是位出身名门的才子,文武双全。后来成了亲,郡马果然不错,两人相敬如宾,倒也算和睦。
她本以为天下的美满夫妻都是这样的,如今一听,怎么好像还有另一种活法?
她设想了下,若郡马天天念叨着要找自己……
不行,端阳郡主已经开始觉得丢人了。
可丢人之余,竟有些莫名期待,真是可怕。
她甚至忍不住去想,若一个男人当真心心念念全是自己的妻子时,会是怎样一种场景?
鬼使神差的,端阳郡主多嘴问了句,“那陛下,您会允吗?”
庆贞帝还真就允了!
却说师雁行进了院子,想抬手推门时,竟紧张起来,紧张得她都笑了。
瞧这点儿出息吧!
如果他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至于这样大费周章么?
直接拉你去看出殡得了!
这么想着,师雁行就不紧张了。
她用力吸了口气,再缓缓挤出来,赶在肺叶完全干瘪之前出声道:“方便我进来吗?”
没动静。
睡着了么?还是伤重到无法回应?
就在师雁行打算直接推门而入时,里面突然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紧接着就是诡异的不规则棍状物点地声,咔哒咔哒往这边乱窜,伴随着久违的结结巴巴的“方便方便方便!”
“吱呀”一声,门开了,露出一张胡子拉碴的脸。
师雁行:“……”
面黑肌瘦三条腿儿,你谁?
看到她的瞬间,对方呼吸急促,瞳孔剧震,嘴唇微微颤抖,脸上迅速泛起激动的血红,那红色与黑乎乎的脸蛋子底色交织在一起,就不大那么明显。
“小师妹!”他的喉头上下耸动,有些无措地道,“我,我……”
他顺着师雁行的眼神摸上自己的脸,整个人瞬间僵硬,然后又以比来时更迅捷的速度,拄着拐咔哒哒冲回去,背对着师雁行在炕上一通乱翻。
怎么突然就来了?
还没准备好呢!
我刮脸刀呢?!
对了,今天还没洗脸!
看着里面的人仰马翻,师雁行迟疑片刻,还是非常贴心地关上了门。
唉,皇帝也挺不靠谱的,都没提前通知吗?
他是不是故意的?
给孩子留点尊严吧!
不过……师雁行回想着刚才看到的鸡飞狗跳,突然忍不住笑出声来。
真好。
看着还挺有活力的。
真好啊!
预想中感人肺腑的久别重逢就这么灰飞烟灭了。
大约过了一刻钟,柴擒虎顶着脸上新鲜出炉的血道子重新过来开门。
黑乎乎的小伙儿鬓角还在往下滴水,显然他在腿脚不便的情况下,一边刮胡子,还一边抽空搓了把脸。
大半年未见,两人好像都有点陌生了,一个屋里,一个门外,就这么干站着。
分明今天之前,他们都有好多话想说的,可真见了面就会明白,只要确定人没事,什么都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寒风掠过,卷起屋檐下未化的雪沫,吹得两人都打了个寒颤。
“哎呀看我,”柴擒虎如梦方醒,忙道,“怪冷的,快进来。”
师雁行叹了口气,掏出干净手帕给他擦了擦湿漉漉的鬓角,又往下巴上的伤口按了按,“傻不傻呀你……”
又看他的腿,皱眉,“腿……”
话音未落,柴擒虎就摇头,“不疼!皮外伤!”
师雁行高高扬起眉毛,“嗯?”
不疼拄拐?
否认的声音在她的注视下渐渐弱下去,最终如冬日暖阳下的冰雪,彻底消失。
之前不对太医们喊疼,不对陛下喊疼,是没有必要。
不告诉父母,不告诉师门,是不想让大家担心。
可现在,他好像忽然就想喊一喊了。
“疼!”柴擒虎忽斩钉截铁道。
说来也怪,当时那样危险,他都未曾感觉到疼痛。
后来太医们会诊,割去腐肉,放出脓血,他也没觉得怎么样,可现在,本该开始愈合的伤口却突然开始疼痛起来。
“疼,”柴擒虎又认认真真说了遍,“特别疼。”
也是直到这会儿他才发现,伤口真的是有点痛的,连带着半边身体都麻木肿痛。
师雁行都要被他气笑了,本想骂两句的,可看着他可怜巴巴的样子,竟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人真是神奇的物种,刚才分明能自己拄着拐短途折返冲刺,残奥会金牌一拿一个准儿,这会儿一喊疼,就好像麻药失效了似的,瞬间变得柔弱无力起来。
小柴大人非但开始哼哼唧唧叫疼,甚至连拐都不能拄了,歪歪斜斜的,好似随时都会晕死过去,非要未婚妻架着他的一条胳膊才能走。
怎么出了一趟差,还茶里茶气起来?
要不是发现柴擒虎胳膊和上半身也有淡淡的血腥味,师雁行差点就要把他丢在地上了。
折腾了大半天,两人才挪到炕上,柴擒虎吭哧吭哧往里蹭了蹭,小心翼翼去拉师雁行的手。
他腰腹间有伤,刚才又那样逞强一折腾,伤口又有些崩开,这会儿简简单单一个拉手的动作也做得十分艰难,摸了半天才碰到师雁行的指尖。
他微微发着抖,轻轻捏了捏,好像一直以来悬在心上的某种枷锁,顷刻间消散了般用力而悠长地吐了口气,咧嘴笑道:“真好……”
能活着回来见你,真好!
第180章 【捉虫】吃面
两人就这么手拉手坐了好一会儿, 才慢慢觉得心里踏实了。
柴擒虎才要说话,就听师雁行突然来了句,“脱衣服。”
柴擒虎:“……啥?”
也不知他想到什么,一张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 下意识吞了口唾沫。
这, 这不大好吧?
师雁行直接给气乐了, 眯起眼,“让你的脑袋瓜子停下来!”
想什么乱七八糟的黄色废料!
她朝对方仍在不断渗血的胳膊努努嘴儿, “有药粉和纱布吗?你这个需要重新包扎一下。”
柴擒虎瞬间回神, 哦了声,唾弃自己的坏心思的同时, 竟隐约有点失望……
“有的。”
“你别动了,”师雁行一把把人按住, 自己去将药囊翻出来,“省得裂得更厉害。”
药囊上打着太医署的印, 各色止血祛疤药粉齐备,正经挺上心的。
师雁行先去边上洗了手, 擦干后回来找到对应的药粉,见柴擒虎还衣衫完好, 不由出声催促道:“脱啊!”
她这么一说,柴擒虎越发放不开, 活像要被强迫的良家妇女, 抓着衣襟扭捏道:“小师妹,还是我自己来吧……”
之前他在堤上抗洪,成百上千的大老爷们儿都光着膀子, 中间偶尔有本地妇女来送水送饭, 当时也没觉得怎么着。
可这会儿,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师雁行真的已经很久没见过会害羞的男人了,正经觉得挺可乐,张着两只清洁过的手问道:“脱不脱?”
柴擒虎红着两只耳朵坚定摇头,“不,不脱。”
师雁行扬了扬眉毛,啧了声,二话不说上前,一把抓住他身下的褥子往身前用力一拽,小柴大人就圆润地飘过来了。
柴擒虎:“!!”
刚要开口,师雁行就吧唧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盖个章就不疼了。”
柴擒虎瞬间安静。
有某种甜蜜而温暖的东西从内心深处迅速膨胀,像夏日午后暴晒过的皮球,不断鼓胀,鼓胀,最后啪一下炸开,顺着筋脉流窜到四肢百骸,又从全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里渗出来,令他飘飘然。
久违的淡淡香味充斥着鼻腔,柴擒虎飘了几个月的心,突然就归了位。他垂下眼睛,看着低头为自己换药的人,嘴角就没放下来过。
它非要往上跑,我有什么办法嘛!
不听使唤了呀!
哎,受伤也不全然是坏事嘛,他甚至苦中作乐地想着。
当人有钱到一定程度后就会很怕死,又很作死,上辈子的师雁行也是,工作之余,她培养了许多爱好,甚至还加入了一家极限求生冒险俱乐部。
在这里,各类知名生存大师教导这些该死的有钱人如何在付出高昂的代价后作死,并将自己从濒死的边缘拯救出来……
据会员们表示,这种体验会让他们感受到无与伦比的刺激,并能进一步领会生命真谛。
真谛不真谛的,师雁行倒没怎么觉出来,不过托这个的福,她顺利谈成好几笔大单,并练就了不俗的急救技术。
她包扎的动作又轻又快,很快就换好了药。
柴擒虎身上的大多是箭伤,而且因为没有及时得到救治,有明显的箭头留在皮肉内造成的进一步扩大伤害。
另外可能长时间见水,有几处严重发炎化脓,以至于他现在还有点低烧。
“张阁老的人干的?”
她问。
柴擒虎用相对完好的一边身体依靠在靠枕上,闻言笑道:“狗急尚且跳墙,何况人乎?”
都要被赶尽杀绝一锅端了,也不怪他们发疯。
两人简单交流了下近况,柴擒虎也慢慢说起自己过去几个月的经历。
之前他带人翻山走官道,结果忽然听到狗叫,本以为是有人追了上来,谁知那狗子叫了片刻后,竟渐渐止住了。
当时柴擒虎虽马上带大家启程,可越走越觉得不对劲,甚至冒出一个念头:对方很可能不是冲他们来的!
如果真的是来抓他们,既然带了狗,为什么不继续往上走?
可如果不是冲他们来,又会是为谁?
当夜,柴擒虎就做出了一个很冒险的决定:
他要回去看看。
因为他想到一个人,与他同来的另一位钦差,彭芳奇。
前段时间雨水不断,对外的几条旱路都被淹没,普通百姓若有事必须外出,大多会选择水路,根本没必要冒险翻山……
他能想到的,彭芳奇也能。
“两拨人一起行动目标太大,很容易暴露,所以早在去的路上我跟彭芳奇就商量好了,到时候分头行动。”柴擒虎说,“我和阿发扮成来找活儿的,后来才知道,彭芳奇和他的随从伪装成来这里游学的书生。”
彭芳奇今年也才三十来岁,是柴擒虎之前那一届的进士,文质彬彬,官气不重,混在寻常书生中并无不妥。
但当时张党已经听到风声,对各处外来人员查得非常严,就连去堤坝上当民夫卖苦力的柴擒虎和阿发也被反复盘查过,更何况彭芳奇?
彭芳奇一开始就被注意到了。
但当时官府的人只是怀疑,并没有证据。
后来形势渐渐严峻起来,当地官员接到京城来信后,抱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决心,再一次开始大筛查。
不幸的是,彭芳奇暴露了。
对方举办了一次盛大的文会,让一干学子写诗,又引导着高谈阔论,趁他们放松警惕之余,问了许多别有用意的问题。
其中一个问题,是只有参加过琼林宴的人才能知道的。
彭芳奇差点说漏嘴,话到嘴边才刹住。
可就是这一瞬间的反常,他被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