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说,本来叫这个卯。”我在手心继续划拉着,“我属兔嘛,卯兔,这你懂吧?后来妈妈想,小兔兔没草吃,怎么行啊,于是就给上面加了个草字头。”
“哦!这样啊!看得出你妈妈很爱你。可是为什么跑出来呢?”少年江辰,看上去是一个很不错的听众。而对一个陌生人诉说,是没有负担和压力的,我一下子便打开话匣子。我用自己不甚精彩的语言,无比哀伤地诉说着自己多舛的身世,添油加醋地描述了舅舅的懦弱、舅妈的刻薄,以及叶明的猥琐。我说得义愤填膺,口干舌燥,甚至看到了自己的唾沫星子飞上天空,天哪!那样子一定丑极了。
他歪着脑袋盯着我,眯着眼睛笑。我这才发现,原来我很啰唆。我为什么要对一个刚刚认识的男孩说这么多?于是,我不说话了。
一定是阳光太过于烈艳,我只觉得双颊灼热微烫。他递来一瓶康师傅纯净水,轻轻旋开盖子,看我犹豫,自己忽然仰脖子喝了一口,说:“没迷魂药,喝吧!”我接过来,抿了一口,因为真的很渴。江辰坏笑道:“没有迷魂药,可是有我的口水了哦!”原来男生的坏笑,也是这样迷人。我脸一红,窘迫地活动活动身子,转脸,只是偷笑。后来,很多年后的后来,在我上班坐公交车的后来,听到两个初中女生的对话,我才明白自己这一天的行为。女生甲说:“你是不是喜欢××啊?”
女生乙说:“没有,我每天还和他正常说话呢!我要是喜欢谁,就和他一句话也不说。”
女生甲又说:“那我不行。我喜欢谁,一定要告诉他,对他好,让他也喜欢我,对我好。”
很显然,我属于乙女类型。那一刻,我站在两个女孩身边,仿佛看到自己过往的青春年少,那纯真的脸颊上,初恋是最动人的胭脂,我忍不住,想伸手抚摸那如花的脸庞。
那一刻,我明白了遇到江辰的路上,为何畅所欲言,转而又沉默安静。原来,在相遇的最初,也是心动的最初。
最初的心动,就是这样,你忽然变成一个絮絮叨叨的老太太,恨不能将祖宗八辈的事都说给他听,把所有的幸福和忧伤与他分享,后来,你又变得沉默寡言,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那颗心,却不让他看到。
17
两个小时的车程。很短暂,我不讲话的时候,江辰在一边讲笑话,时间过得很快。我甚至还打了个盹。我梦到亲爱的爸爸很欢迎我,我像小鸟一样飞奔过去,那道门,忽然变成打开的闸门,汹涌的洪流朝我劈头盖脸地砸过来,然后我醒了。
车子也到站了。两个小时车程后,我站在了一片陌生的土地上。我从来不知道,其实我离爸爸这么近,近到只要两个小时就可到达。江辰也紧随我身后下了车。我长长舒了一口气,很礼貌地和他说再见。
他却迟迟没有移动脚步要走的意思,而是用一种怪怪的目光看着我,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问:“苏茆茆,你书包里有没有换洗衣服?”
“有,有一条裙子。”我一头雾水。天!他忽然拉起我的手奔跑起来。少年的手,温暖干燥,我觉得自己的手指、胳膊、皮肤都起了火星。我本能地抗拒喊叫:“干什么啊?你疯了吗?”
耳边风声呼呼,吹起他的衣服,带着一股微微汗味的少年味道,汹涌地扑向我,当终于停下来时,我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江辰喘着气,指着眼前的厕所:“去,把衣服换了。”
天底下还有我这样糊涂的女生吗?当我看到裤子上那团鲜红,顿时蒙了。触目惊心的红,在这个我开始新生活的路上,不期而至。如果不是江辰看到,我还会带着它招摇过市,想到江辰第一个看到,那种后知后觉的羞耻让我的脸霎时灼热发烫。
我蹲在厕所的便池上,心里空荡荡的,面对这一团红,和正在涌出的液体,手足无措。
忽然想哭。如果妈妈在就好了。
车站的厕所便池,是没有遮挡的一大排。旁边一位中年妇女站起来,看着窘迫不安的我,大概是想起自己的女儿,生了怜悯之心,从自己随身的包里掏出一个白色小纸包递给我,温和地说:“来那个了啊,给!”
我低着头羞愧难当地小声说,谢谢。那个女人走后,只用了三秒钟,我就搞清楚了那玩意儿的用法。我褪下血裤子,穿上书包里的一件连衣裙,走出厕所,又变成一个没有秘密的女生。他竟然还在门口等我。
我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谢谢你!”他忍俊不禁,终于憋不住,不客气地笑笑道:“不要客气!”我想起初二时和一群女生围观一个女生“血染的风采”,那个坐在教室里无法守住自己秘密的女生,就像我此刻想死的心情吧!此刻,我一定像一只被烤熟的螃蟹,红彤彤的都要把太阳点燃了。
我低着头往车站外走。
他跟上来:“你不买一包……那个玩意儿吗?”还好,他没有将“卫生巾”三个字口没遮拦地说出来。此刻江辰看起来很讨厌,我希望他马上消失在视线之外。毒辣的阳光霎时点燃我胸口的一团无名之火,我喊道:“你很烦啊!”
他的嘴角立即扬起来,促狭地笑着。我加快脚步,很快甩掉了那个烦人的小子。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掏出那张小字条,我这时才发现,应该找个看起来不像坏人的人问问路。可是在路边等了很久,也没有经过一个慈眉善目的老爷爷或老奶奶。
这时,我看到那个蓝色身影正在横穿马路。“哎!”我没忘记他的名字,只是,一时还不好意思叫出口,仿佛叫了名字,就拉近了距离,很熟似的。少年转过头,笑笑地看着我:“叫我吗?”我扭捏起来,哼哼唧唧:“这个地方,你知道坐什么车,怎么走吗?”
他的目光停留在已经被我弄皱的字条上,眼睛忽然一亮,若有所思地问道:“苏岩是你爸爸?”
“关你什么事啊?”我没好气。“问路还这么横,不告诉你,我走了。”“哎!”他不顾我的哀求,果真走了。我站在路口,听到头顶自由的风声,却发现自己依然无法接近那所谓的自由。公交车哼哧哼哧缓慢地在车流中挪行,载着倦怠表情的人们,带他们上班下班,上学放学,到自己想去的地方。而我,还是一个没有找到家的孤魂野鬼。我站在一块站牌下,茫然地寻找和字条上相似的地名,又警觉地审查着身边的行人,准备逮住一个问路。
江辰走了几步,又转过身回来,口气温和下来,脸上的促狭也不见了,又变成车上那个爽朗纯善的少年。他指指站牌:“瞧!坐这路车,到终点站,然后过了马路,大门口写着幸福花园的地方,就是了。”
我感激地点点头,看着他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这个夏天,苏茆茆遇到江辰,江辰遇到苏茆茆。他讲过好玩的笑话,他有可爱的下巴和坏坏的笑容,其实他的促狭也没那么讨厌,他拉着我的手一起奔跑,陪我度过最尴尬的成长。我确定,就是在这一天,我长大了。
那一刻,我多想手边有一支画笔,我想画一幅画,将那个挺拔的背影画下来,永远留在我的画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