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着的,并不是睡惯的床铺,而是铺着青砖的地面!
这时我已经有些习惯了光亮,像一张即时显像的照片一般,眼前的情景慢慢地变得清晰。首先映入眼中的是几条油漆都已剥落殆尽的床脚,然后是一张很旧的床,以及一张快要散架的旧桌子,一张虽然旧,却显得很沉重的椅子。
我是躺在一间屋子里!这屋子的窗也是木板的,不透光,不过顶上开了个天窗,倒是装了片玻璃。从天窗里映进来的阳光正好照在我脸上,看上去,在房梁上面苫着的瓦片也有很多处破损,但仍然看得出昔日的巍峨和精致。
这仍然是我的梦么?我仍然想用这个念头来推搪,然而我也知道,这绝不会是个梦。所有的细节都太真实了,真实到阳光中旋舞的灰尘,旧桌子、旧床和破橱里散发出来的霉味,都清清楚楚,而身下的地面传来的那种潮湿的寒气,还有被绑得严严实实的手脚,都毫不留情地提醒我这是现实。
这是现实,就和我还活着一样。仿佛一个大堤突然决口,我的记忆猛地奔涌而出,昨夜的情景一下子冲进了我的脑海。阳光照在我身上,极其难受,我费力地坐了起来,挪到了阴影里,又看了看四周。
躺在地上看出去,一切都显得有些怪诞,坐起来后,就是正常的视角,现在看去,也就是一间旧房子而已。这种旧房子我仿佛在哪里见过,依稀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住过的也就是这样的屋子。
我不敢出声。昨晚的一切,现在都已回到我的脑海中。我是被那个铁满用钢筋打了一下后脑吧,直到现在我后脑还有些疼痛。他究竟想做什么?现在柳文渊和他又在哪里?还有,那个老大……
一想到铁满嘴里的那个“老大”,我就不寒而栗。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个老大是要吸我的血!那么说来,也就是和我一样了?我不禁想笑,但心底却一阵阵地悲哀。
那天,我发现自己只有靠吸入鲜血才能让自己有饱腹的满足时,已经吓得魂不附体,但想想如果别人发现我有这种怪癖,只怕他们会吓得更惨。可是现在知道别人要吸我的血时,我却没有更多的恐惧,只觉得悲哀。
我还是个人么?而我到的这个地方,也是个正常的世界么?也许我是疯了吧,在疯狂中幻想出这种怪诞的处境。也许,马上会有一阵电击让我醒来,然后发现有四个孔武有力的男护士按住我,把我绑在铁床上。也许是这样,但与现在相比,我宁可和看到过的温建国一样,被绑在病床上,那样至少还会有醒来的时候。
不知不觉地,泪水流了下来。可是在流泪的时候,我想到的仍然是那纯金的佛像,以及那些价值连城的古董。
流了一阵泪,我终于把这阵子颓丧抵挡过去了。现在我需要的不是一个人自怨自艾,而是想办法逃出去。只要能离开这里,逃到那个大队里,应该就不会有事了。现在回想一下那个衣袋里鼓鼓囊囊地塞了包烟的大队书记曾宝春,才觉得他是那样的可亲。
电影里,经常有这种镜头,把绳子在墙角上磨断,然后逃出去。我看了看四周,但是这儿却没有什么坚硬锋利的东西,桌腿和椅腿都是圆的,只有床脚是四方形。我慢慢移到床边,把绑在身后的双后凑到床脚上,用力地磨着。
电影里很快就能磨断,但当我磨得手酸痛得抬不起来时,绳子仍然跟方才一样。我回过头看了看,那根床脚被我磨得白了一块,地上一些碎屑,只是那并不是绳子的碎屑,倒是些床脚上磨下来的木屑。
我一阵失望,却也感到有些可笑。再磨下去,绳子没断,只怕床脚要先被我磨断了。我看了看四周,想找别的地方,但实在找不到有别的地方可以让我磨断绳子。
难道就这样等死?恍惚中,我仿佛看到了一个面目狰狞的人张开嘴,凑到我喉咙口来。我打了个寒战,不敢再想。
现在究竟该怎么办?我不知道。不管怎么想,最后都归于绝望。由于一直保持着被绑着的姿势,血液流通不太顺畅,手也有些麻木。我屈起腿坐得端正些,也让自己舒服些。如果长时间不动,肌肉将会坏死,可是我现在只能在极小的范围内活动一下身体而已,倦意却铅块一样压在了我身上。不知不觉地,我躺在地上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古怪的梦,梦见自己走在一个空无一人的街头,四周阴冷潮湿,路面也黑得像无底的深渊。当我胆战心惊地向前迈出一步时,我惊愕地发现我的脚像是一根插入融化后的铁水中的蜡烛,以极快的速度消失,变成了一团雾气,黑色的雾气。我呆呆地看着自己向前迈去,直到那团雾气漫过我的脚,直到没顶,直到我感到窒息。
“有人么?”
我听见了自己带着哭腔的声音。那是种迷惘而忧郁的声音,每一个音节都坚硬阴冷如冰做的刀锋。我也知道我的叫声得不到回答,我会像一块被抛入泥潭的石块一样,慢慢地,却又毫不犹豫地沉没。
从远处传来了“吱”的一声。虽然看不到,但我也知道那是门被打开的声音。小时候住的房子也有那种旧式的木门,推开时总会发出一声木头摩擦的声响,这种久违的声音在那时带给我的是温暖和安定,因为我知道不论外面的街上有多么大的风雨,在那扇门后会是个平静的所在。我知道我在做梦,也许,就算在梦中,我也在盼望着那样的安宁吧……
“嘿嘿。”
一个浑浊的声音惊醒了我的迷梦。我睁开眼,赫然发现门已经开了。只是,如同一个噩梦一样,门口探出的是一张蓬头垢面的脸。这张脸还很年轻,顶多不过十五六岁,堆着一副弱智人的笑容。乍一看到这样的笑容,让我的心都猛地一跳,极其不舒服。还没来得及说话,柳文渊突然出现在这人背后。
“阿二,去和哥哥玩吧,爸爸有事。”
柳文渊拍了拍那个少年,少年“嘿嘿”地一笑,道:“爸……爸,去玩。”仅仅这四个字,他说得费力之极,每个字都像用了千钧之力。柳文渊没再理他,走进屋来,关上了门。
他手上拿着一个盆子,走到我跟前,道:“饿了吧,吃一点吧。”
那是一些煮熟了的血块。我看着这盆暗紫色的食物,也觉得自己实在是饿了,可是手被绑着,根本没办法吃。柳文渊弯下腰,夹了一块血块,送到我嘴边,我一口咬住,嚼也不嚼就吞了下去。
大概是羊血。我以前并不爱吃血块,可是现在却觉得这盆加了些盐的血块是如此美味。费力地吃完了,柳文渊也没说话,收拾了盆子要出去。我再也忍不住,道:“你们到底要把我怎么样?”
柳文渊站住了,眼里闪过一丝痛苦:“不要问了。”
“要杀我?”
柳文渊看着我,打量了一下,道:“你叫秦成康吧?认识温建国?”
终于从他口中听到温建国的名字了。我点点头,道:“我是温建国的朋友。”
他顿了顿,忽然道:“温建国现在还好么?”
不对!我的心头猛地一动。柳文渊说这话时的眼神,分明带着极深的关切,我敢断定,温建国和他的关系绝不是偶尔迷路到了射工村来那么简单。我想了想,道:“不知道,他这人好像失踪了。”
“失踪了?”他皱皱眉,“不是他给你夜王班指,让你来这里的么?”
我再也忍不住,叫道:“柳文渊,温建国到底是什么人?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温建国所说的一切,分明并不都是真话,他到底还有什么在瞒着我?柳文渊却只是苦笑了一下,道:“他是阿大阿二的哥哥。”
如果柳文渊突然变成了什么怪物,我想也不会如此惊诧。我几乎惊呆了,结结巴巴地道:“什……什么?”我猜测过很多种,最大的可能是温建国也在做古董生意,所以和柳文渊有过联系。如果他是那两个白痴少年的哥哥,那他岂不也是柳文渊的儿子?
“你最后一次见到温建国时,他怎么样?”
“他疯了。在精神病院里。”
柳文渊的眼一下睁大了,叫道:“什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也许他会因为温建国的缘故放了我吧。我一下子又看到了希望,就原原本本地说了起来。我的口才不算太好,只是说得倒很有条理,从我发现温建国有些异样说起,说到林蓓岚在拼命找他,他却死活不见,然后林蓓岚奇怪地淹死在河里。柳文渊一边听着,一边“嗯嗯”两声。我一直说到我去精神病院看望温建国,正说着,突然发现柳文渊的脸越来越阴沉。我不敢再说,柳文渊却道:“再说下去,后来呢?”
我顿了顿,又说了那天我发现温建国曾经在晚上到我家门口,又神秘地消失的事。刚说到我在门口发现温建国的衣服,柳文渊忽然抓住我的肩膀,道:“真是他的衣服?你看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