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穿着高档风衣的中年人,想必是成功人士出来旅游的。他把打火机放回口袋,微笑着道:“出来玩的?”

  “是啊。”我点了点头,“反正光棍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就趁这时候出来玩玩。”

  “年轻就是好啊。”他叹了口气,“我在你这年纪还整天找饭吃呢,哪儿能旅游。”

  我不由得暗自苦笑。我现在连饭碗都还没找到,要是这一趟真成了旅游,那叫穷开心。我不想再多说这个,打岔道:“老兄,你在做哪一行的?”

  他笑了笑道:“什么都做,主要是去到处收点古玩。”

  “很累吧?”

  “不容易啊,”他叹了口气,“好歹现在也有了经验,比以前好多了。不过要看了走了眼,还得赔本。”

  他衣着光鲜,看样子也不是常赔本的人。我道:“这行当好不好赚?”

  “要是弄到一个好东西,总能赚个十来倍吧。”他似乎不想多谈这些,我也知道他们这些收古董的人赚头何止十来倍,我就听说过以前有个收古董的花两百块钱买下四扇雕花窗,后来在苏富比拍卖行上卖了上万美元的事,要是做得好,成百上千倍的赚头都有。只是他既然不想说,我也不好多说,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扯了一阵,他忽然问道:“你要去哪儿?”

  “沅陵。”

  “沅陵啊,”他像想起了什么,“那是个好玩地方,有不少古建筑。”

  听他的意思,想必在沅陵一带收过不少古董,也赚到了钱,所以才是好地方吧。我是想先去沅陵,在那儿再打听消息,顺口道:“对了,你知道有个叫射工村的村子么?”

  “我去过。”

  我本来只是随便问一问,听到他这句回答,一时居然还没回过味来,怔了怔后,我登时感到一阵欣喜,摸出本笔记本,凑近了些道:“是哪儿?这射工村在哪儿?你给我画个地图吧。”

  消息居然来得如此顺利,我简直不敢相信。他给我画了个草图后,忽然道:“那是个很偏的小村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收过一个汉碗,做工也不算好,有缺口。你去那儿做什么?”

  他狐疑地看着我,我不敢对他说实话,顺口道:“那儿有个亲戚。”刚说完就有些后悔,如果他问我既然在射工村有个亲戚,怎么会不知道射工村在哪儿,那我可答不上来了。好在他似乎也没在意,只是在盯着我的钥匙圈看。

  他看的是那个班指。

  那个班指我现在又套不进去了,我都不知道自己现在居然长胖了这许多,所以把它当成了一个钥匙坠子,套在了钥匙圈上。戴在手上样子有些怪,套在钥匙圈上却显得很别致。我笑了笑,正想把钥匙放回去,他忽然道:“能给我瞧瞧么?”

  他的声音有些发干,如果不是我的错觉,那声音里简直有种贪婪。我把整串钥匙给他,他指过来,翻来覆去地看着,突然问道:“哪儿来的?”

  他这种问题实在有些唐突了,我略略有些不快,道:“朋友送的。”说着,伸手过去,他很不情愿地把钥匙还给我,看着我放回口袋里,突然又道:“卖不卖?我出一百块。”

  我小小地吃了一惊,道:“这个值钱么?”

  他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道:“也不是太值钱。”刚说完,大概也看到了我不相信的样子,又勉强笑了笑道:“这个班指做工很精细,上面还有鸟虫书,大概是战国时的东西,卖得好,也能卖个三四百。不过,你这东西亮地太多,锈色好像也是水锈,很有可能是赝品。”

  “鸟虫书?”

  我又吃了一惊。我对书法并不太懂,但也知道鸟虫书是种很古老的字体。我仔细看过这班指,发现上面刻着些很细的花纹,但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一直以为那和商周青铜鼎上的饕餮纹是一样的,可听他说那居然是文字。我又拿了出来,道:“你认得鸟虫书么?”

  他吞了口唾沫,才道:“我也不认得。”

  他这样子很不诚实,我有点恼怒,把这串钥匙放回口袋,道:“那就算了。”

  他没在说话,伸手弹了弹烟灰。江风很大,烟灰刚弹离烟头时只是一条灰白的线,但还没落到水面时就成了灰蒙蒙一片了,转眼被风吹得无影无踪。我的烟也已经烧得差不多了,吸进来时变得滚烫,我把烟头扔进水里,看着那点微弱的红火无声无息地淹没在碧绿的水中。

  “快吃饭了,走吧。”

  他忽然把烟头一扔,这么说道。天也已快黑了,阴沉沉的似有雨意,看着夹岸连绵不断的山脉,没来由地就想到竹山那句词,“壮年听雨客舟中”。

  在船上吃完了又贵又难吃的饭,我本来还想再向那人问问射工村的事,他却像泡沫一样消失了。而这时又下了一阵雨,我只能蹲在舱里,凑着昏暗的灯光看了会书,下听着沙沙的雨声,以及江水拍打船底的声音,不知不觉也有了倦意,可是我还不敢睡。

  船舱里有八个铺,我的铺在最角落里。其余七个人都睡着了,听着此起彼伏的鼾声,确认那些人都睡着了,我盖好被子,才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绳套来,先套在右手上,绳头绕过铁床的缝隙,用牙齿帮忙,将左手绑在另一边。

  如果有人看到我这个样子,一定会大吃一惊,以为我是个变态吧。我有些想笑,可更想的是哭。绑好后,我静静地躺着,泪水也无声地划过颊边。

  那天晚上,我梦见自己到了一个偏僻的地方。阴沉沉的,细细的雨洒在身上,冰冷的刺痛。不知过了多久,我猛然间发现这并不是一个梦。是的,不是个梦。

  船到沅陵时,天还没亮。我被一阵喧哗吵醒,先试了试绑住手臂的绳子。幸好,绳子相当牢固,没有脱开。我在被子里解开绳子,穿好了衣服下了床。从舷窗看出去。码头上灯火通明,正有艘货船在卸货。

  天还早。收拾了东西下船,走在街上时仍是头昏眼花,大概因为睡眠不足的缘故。还好昨天那古董商给我画的草图还在,从沅陵到射工村还得换几班车,而且最后一段只能自己走。来的时候曾经觉得这是件很简单的事,但这时却一下子没什么信心。找到车站买了张去那个县城的车票,大巴已经停在站里了。我拎着装满衣服的箱子走进车子里,车上还一个人都没有。我坐了一会,打了个盹,模糊中周围变得喧嚣起来,那是早行的人。在湘西难懂的方言中,在初春料峭的寒意里,一切都如此陌生。我拉了拉衣领,让自己缩进衣服里,好像这样就显得有自己的世界了。

  从沅陵出发,三个小时后,车子到了沅陵的一个属县。车停下来的时候,虽然没下雨,但天还是很阴沉。去射工村附近的长途车一天只有两班,一班还有十几分钟就要开了,还有一班是下午一点发车。我不想弄那么急,买了张下午的车票后在镇上闲逛,看看街景。湘西的这些古镇如果搬到沿海一带,一定是个受人追捧的旅游胜地了,街道两旁大多是清末或民初的建筑,有些还要久远,绕了一圈后,我还发现一个保存完好的小牌坊,上面写着“泣血完贞”,不知是个什么典故,但只看这四个字,那准是个血淋淋的故事。只是看到这个血字就让我很不舒服。

  在街上找了家干净些的小饭铺坐下,跑堂的饶有古风地过来招呼。湘菜馆名声很大,但也太辣,在常德吃的那一顿已经让我领教过了,虽然吃不出太辣的味道,可吃起来不好受。我要了一碗牛肉米粉和两个珍珠肉卷,一个人坐在窗边悠闲地吃着,一时间竟然不知身在何处。湖南的米粉是用生米和熟米混合着做的,咬起来很筋斗,那珍珠肉卷也是用面皮包着肉末和糯米再油炸做的,倒也不太辣,味道应该很不错,可是我吃在嘴里仍然像在嚼一些纸片。

  正吃着,突然一个人影闪过我的眼角。我正在咬着那根肉卷,差点就没注意。等我抬起头,那人却已经走远了,从窗子里望出去,外面的芸芸众生和我自己一样,面目呆滞,行色匆匆。

  我摇了摇头。我身无长物,身上的钱也不足以引起黑社会注意,这些多半是在胡思乱想了。吃完了饭,跑堂的过来结帐。钱倒也不多。我从口袋里摸着钱,突然又有点怔忡。

  那个人很有些熟悉,可不论我怎么想,就是想不起来。难道是……那个姓陈的警察?我被公安局盯上了?马上我又把这个念头推翻了。警察总不会怀疑我到牢里杀了温建国吧?可如果不是警察,那人是谁?因为只是一瞥,很是模糊,印像中好像并不认识这个人。

  “十三块。”

  跑堂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他正一脸怀疑地看着我,我把手插在口袋里半天不拿出来,大概也让他觉得我有赖账的可能。我道:“好的好的。”从袋里取出钱包来数了钱给他,拎起包走出去。出门时,我又回头看了看身后。

  这是条长长的巷子,石板铺就,宽约三米,两边是些不知多少年历史的小店铺,仍然用那种大口玻璃瓶当货架,里面盛着些糖果和饼干之类。已经快中午了,有个人正坐在门槛上拔着一只鸡的毛,嘴里叼着根烟,哼哼着一支地方小曲的曲调,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