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点好笑。文旦跟我说时,那声音还是影子发出来的,现在成了墙里,倒真成了埃梅的小说。这种前言不搭后言就是谎言的基本特征。我道:“是墙里么?我听说是影子发出来的。”

  这已经是寻开心了,只是那人好像没听出我话中的讥讽之意,顺着我的话道:“对,那个影子‘飕’一声钻进墙里去了,你们快来啊,这是一条大消息!”

  我按耐住心里隐隐的恼怒,仍是和颜悦色地道:“对不起,影子是物体挡住光线留下的阴影,那不可能跟小虫一样钻进墙上的洞眼里的。”

  “可墙上没有洞啊!”那人没有听出的话语中的挖苦,还很不知趣地说着。我有点火了,声音大了点,道:“如果影子真能说话,那你用摄像仪拍下来吧,卖到电视台,那可是条奇闻,能卖个好价的。”

  那人大概也听到我话中的恼怒之意,他顿了顿,没再说话。我以为那是因为他无话可说了,刚想把电话放下,他突然道:“这是真的啊。”

  这人缠夹不清地实在让我有些恼火,我道:“对不起,我现在很忙,如果你觉得这有价值,请用书面投稿。”不等他再跟我说什么,我一下把电话搁下了。李颖的版面因为实在找不出那么多新鲜的怪谈,所以上面有过一个征稿,一旦录用就有报酬,并且把电话号码都公布了,这个人大概领会错了,觉得我们和做社会新闻的一样了。

  把李颖的稿子校过一遍,我生怕会漏掉什么,又看了一遍,挑不出有什么错误了,才把文档存盘后放回她的FTP里,把办公室的灯都关掉后才走出门去。

  我们编辑部只有两间办公室,连老总也不过是用玻璃拦出了一小块地方而已。我把办公室的门关上后,却不知是因为错觉还是什么,虽然两间办公室都没有灯,但是我这间却要亮一些,大概是因为外面透进光来的缘故吧。每天来例行一早一晚来搞两次卫生的大妈正在过道的那一头拖地,看见我出来,她抬起头道:“加班么?”

  “是啊。”我说,“明天见了。”

  在楼道里等电梯上来,我跨进那间狭小的铁室时,那种奇怪的不安就像浓稠的墨汁,突然又把我浑身都浸透了。

  也许,我除了有点恐高症,现在又有点幽闭恐惧症了。

  电梯在平稳地下沉。尽管知道一切正常,我却好像觉得会沉到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里去。小时候看一本科普读物,读到中世界的人想像中的世界是一块平平的浮在水面上的大陆,四周都是海,海水向一个未知的地方倾泻。那种毫无道理的设想却让我感到感怕,明知不可能,可是我仍然有一阵阵心悸,以至于后来再翻这本书时便把这几页跳过去不看。其实恐惧就是源于无知,对未知的东西,每个人都会本能地害怕,我只不过更强烈一些吧。

  下了楼,外面的天已经快黑了。冬天天黑得早,六点钟天就差不多全黑了。风吹过来像一把铁齿的梳子,皮肤感到了一些细细密密的刺痛,然而这刺痛带给我的只是忧郁,还有一些……不安。

  这个城市本身就像个脾气乖戾的陌生人,即使每天相处仍然无法熟识起来。那些错综复杂的大街小巷,充斥着出卖劣质产品的小摊贩或者装潢考究的大商场,以及站在阴影里偷偷出卖自己的浓装女子,对于我来说,那都是一个与我格格不入的异样世界,我就像……就像一个贴在墙上的影子。

  我不知道怎么会想到这样一个比喻。现在我的影子就被路灯描在街边的墙上,形状怪异,但与周围浑然一体,随着我走路时的动作,那影子也在相应活动。也许是因为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吧,我看着这影子时总觉得那好像是一个活人,也是有喜怒哀乐的。

  就像安徒生的那个童话一样。

  我在一家面店里坐下来,刚叫了一碗面,突然想起来我忘了跟那大妈说要让她擦一下老总办公室的墙了。现在要是再回办公室,只怕那大妈也已经回家去了,而且天还这么冷,我实在不愿意再去一趟。

  明天一早跟她说一下吧。

  三、午夜的陌生人

  因为想着这件事,第二天我起了个早,早早地就到写字楼。我到了自己这一层,别人一个都还没来,扫地的大妈已经在拖地了,我连忙道:“大妈,麻烦你把这间办公室顶上的一滩墨渍擦擦掉。”

  大妈把拖把搁到一边,道:“好吧,你开开门,指给我看一下。”

  两间办公室我都有钥匙,我打开了老总那一间,顺手打开灯,指着角上道:“那儿……”

  我的手刚指上去,却一下怔住了。墙角干干净净,连个蜘蛛网也没有。难道是昨晚上我眼角花了么?我不由抓抓头,大妈提着块抹布过来道:“在哪儿?”

  “咦,不见了,那就算了。”

  我把灯关掉后,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心里还在狐疑不定。昨天我明明看见的确是有一滩墨渍的,今天怎么会没有了?我不相信老总跟我都是眼花了。

  今天是把清样付印。温建国那个小说作为本期主打,占了不少版面。这一期结束后,就得准备下一期的内容,由于快要过年,正值民工潮,那些民工兄弟在硬座车里挤上一两天,有这样一份杂志,既能当座垫,又能丰富文化生活,因此这两期的杂志销路很好,我们大概能发一笔奖金。有这么个皆大欢喜的目标,大家上班后都在埋头苦干。

  我正在看着几个稿子,文旦哼哼唧唧地拿着一叠稿过来。虽然现在写东西的人早已普及了电脑,但是还有一些人习惯用纸笔来写。这些稿子如果要上了,就得打进去,那可不太容易的,他把一叠纸放在电脑前的架子上,刚摆开架式,扭过头来道:“阿康,李颖来了。”

  我放下手头的稿件道:“你现在可真管得多了,该让你去居委会。”

  他好像没听出我话中的挖苦,嘻嘻地笑道:“人家可是花容失色,憔悴得很哪。”

  “吃不到葡萄的狐狸说葡萄酸。”边上一个同事插了一嘴,“这么大的小伙子,你这个文旦也该熟了,别老是酸溜溜的。”

  我们都笑了起来,文旦也讪讪地道:“真的啊。”可是没人再去理他。他想说的言外之意,大概是李颖昨晚上又大战了几场之类的低级玩笑吧,没人理他,他也没心思再说了。

  办公室里充斥了一片“噼噼啪啪”的打字声,以及翻动纸页的声音。在日光灯镇流器的“嗡嗡”声中,这些本来细微的声音像是枪弹一样尖利,我被弄得心烦意乱,手头的稿件也故弄玄虚到令人恶心。我放下稿纸,想到外面透透气,这时桌上的电话又响了。

  会不会又是那个来报告影子会动的?我拿起电话,道:“你好,《传奇大观》异闻版。”

  “温建国在你们这儿么?”

  说话的是个女子。我没想到她居然会到这儿来找温建国,道:“他在自己家里啊,没来编辑部。”

  电话里沉默了下来,但没搁掉。我“喂”了一声,见没有声音,刚想把电话放下,那个女子突然道:“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温建国把她骗了么?这些爱好文学的女青年大多很单纯,看不出温建国居然也会干这种事,怪不得要在脸上扑粉吧。我有点恶意地想着,道:“你知道他的电话么?”

  “打过去没人接。”她的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忙乱,“你们真不知道他在哪儿么?”

  “那实在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差点就要说“实在不行就去做人工流产吧”之类的话了,只是还没出口,她突然哭了起来:“他一定死了!一定死了!”

  我吓了一大跳,道:“怎么死了?”

  “他……”这女子刚说了一个字,一下把电话放下了。我又“喂喂”了两句,但仍然没有回话。

  温建国死了?我心头涌上一阵寒意,突然想到前天晚上温建国发来的那句没头没脑的话。难道他真的死了?也许,还会是件凶杀案?

  我越想越觉得不安,把桌上的稿件理了理,对边上的人道:“我出去一趟。”便走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