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影“哎哟”一声,抬起头来,道:“想不到你倒是个大仁大义的君子。你不杀人,人要杀你,怎么办?哼,真是不知好歹。”

  她樱唇一撅,又自娇笑起来。管宁一笑,伸出一只手,搂住她的香肩。

  于是她嘴角的怒嗔,便又化作微笑,身子一依,靠得更紧,道:“我杀他们,就用剑尖在地上写了两句骂你的话,你看到没有?”

  管宁颔首一笑,伸手在她肩上打了一下。凌影心头一暖,只觉晨寒虽重,却再也不放在她心上,笑着又道:“我刚刚写完了字,突然好像听到有人从院子里面走出来,而且还用的轻身之法,我一惊,躲到墙外面去了,探首一看,原来是你那不打不相识的朋友。他掠到马车旁,看了看地上的死尸,面上的样子也像是很惊奇,然后四下一望,我怕他看到我,就赶紧缩下头去。过了一会,我见没有动静,就再悄悄地伸出头来,哪知他却已不见了。”

  管宁心头一动,脱口问道:“不见了?”

  凌影道:“是呀,不见了,四下连他的影子都没有,就像是突然用了隐身法似的。我当时还在想,这个人的轻功怎的那么高?”

  管宁皱眉忖道:“他怎的会突然不见了?难道他根本就躲在附近,没有走远?”

  “那时我怕他躲在附近,没有走远,所以始终也不敢出来……”

  管宁突地插口道:“那个强盗用来杀人的匕首,是不是你拾去了?”

  凌影一怔道:“没有呀,难道你没有看到么?”

  管宁颔首道:“我没有看到,这柄匕首,就一定被吴——公孙庸拾去了!”

  凌影奇道:“那时我的头缩到墙外面,不过才一会儿,他却已拾起了匕首,然后再掠走,走得没有影子呀……沈三娘的武功可真高。”她不说公孙庸的武功高,却说沈三娘的武功高,自然是沈三娘曾经将公孙庸擒住,公孙庸武功如此,那么沈三娘,岂非更高得不可思议!

  “想不到武林中竟有这样武功高强的女子,年龄却又不大!”只听她又道:“然后我看见你出来,我就更加不出来……”

  她垂头一笑:“那时我真的不愿见到你,因为……因为你太坏。”

  管宁心中一动,想问她见着那杜姑娘没有,但是却又忍住,只听她接道:“我看你呆呆地站在那里,心里实在好笑,后来又见你牵出马车,哪知马车却又被人抢走了。我看你叫着追了出来,心里想:你虽然对我坏,我却要讨你好。就帮你追了过去,抄近路到了路口,那辆马车刚好跑了过来,我奋力一纵,攀住了车辕,自以为身子很轻,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来……”

  她轻轻一笑,接道:“哪知我的手方才碰到车辕,就有一个娇美无比的声音从车里发出,道:‘什么人?干什么?’我就说:‘是公差,来抓抢马车的强盗。’我话声未了,赶车的突地反抡了我一马鞭。我见到赶车的是个小丫头,心想这一鞭决不会有多重,轻轻伸手一接,哪知那小丫头年纪虽小,武功却不小,我一下轻敌,便险些着了她的道儿。”

  管宁一面凝神倾听,一面双眉微皱,却似乎在暗中想些什么。要知道他本是解元之才,只顾得听了,哪里还有工夫想别的?

  凌影又道:“我伸手一接,只觉手腕一震,差点被带下车子,赶紧猛提一口真气,用手一带,这一下那丫头却受不住了,身躯一晃。我看她要栽到车下,心里也是不忍,连忙掠了过去,伸手一挟。那小丫头大约看到我也是个女子,竟对我笑了一笑,唉……她笑容真甜,连我都看得呆住了。”

  她顿了顿,似乎回味了一下那甜甜的笑容。

  管宁笑道:“你说别人笑得甜,你哩?”

  凌影伸手一掩樱唇,娇嗔道:“你坏,我笑得丑死人,不让你看。”

  口中虽如此说,但却依然抬起头来,掩住樱唇的玉掌,也悄悄地放了下来。

  管宁只觉心头一荡,却听她又接道:“哪知就在我心里微微一呆的时候,我只觉眼前一花,那丫头身侧,已多了个绝色美人,也是带笑望着我,说:‘小姑娘,你要干什么?’我本来想和她们大打一架的,但看到她们的样子,心里什么也没有了,只听她又说道:‘我赶着要到京城去,这辆马车,借我用用,行吗?’”

  她轻轻哼了一声,接道:“她说话的声音真好听,一举一动,又都那么可爱,我又呆了一呆,才说:‘马车可以借你,但是车里面的人,他病得很重,是我一个朋友费了千辛万苦,才从四明山庄救出来的,唉……这人真可怜,他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又中了毒,我虽然不认识他,可是我看他的样子,一定不是普通人,他身上穿的那件白衣服,不像普通人穿的。’——”

  “那时我不知道这辆车里的人就是西门一白,所以我才说这些话,而且对她们已有了好感,所以也没有骗她们。”

  管宁赞许地一笑,像是对她的坦白纯真很满意。

  只听她又说道:“我说话的时候,她一直含笑倾听着,等我说到这里,她突地脸色一变,脱口说道:‘你说什么?’我看了她的样子,很奇怪,但不知怎的,我竟然对她很有好感,所以,我就把一切事都简简单单地告诉了她,还希望立刻把车子送回去给你,免得你心里着急——”

  “哪知我说完了,她一双大眼睛里竟流出了眼泪,一面立刻带回马头,向来路奔去,一面又轻轻告诉我,她就是‘绝望夫人’沈三娘,她要到北京城中,就是为了要找寻西门一白——”

  “这一下,我可吃了一惊,因为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那白衣书生就是西门一白。于是我们一起打着马车,穿过市镇。经过那客栈的时候,知道你已经走了,幸好地上还有你留下的车辙,因为晚上下过大雪,又没有别人走,所以你车辙的印子,在白闪闪的雪地上,就看得非常清楚。”

  管宁暗叹一声,道:“你们女孩子真是细心。”

  凌影笑道:“这算什么细心,只要你多在江湖上跑跑,你自然也会知道的。”

  管宁一笑道:“所以后来你们就沿着车辙找到了我?唉,幸亏下雪,要是夏天的话,那可就惨了。”

  凌影道:“夏天也不惨,我们也找得到你,只不过迟些就是了。”

  管宁自嘲地一笑:“要是迟些,你就永远找不到了。”

  凌影心头一颤,喃喃低语:“永远看不到你了……永远看不到你了,唉,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我看到沈三娘找到西门一白时的样子,真是令人心里又难受,又高兴。其实……唉,我看到你那时的样子,若是叫别人看到了,还不是完全一样嘛!”

  管宁但觉心中充满柔情蜜意,似乎连咽喉都哽咽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紧紧地搂着她的肩头,像是要证明她是在自己身旁似的。

  凌影闭起眼睛,默默地承受这种温馨的情意。

  风虽然大,车子又是那么颠簸,但是她却觉得这已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地方。

  良久,良久!

  她方自满足地长叹一声,道:“以后的事你全都知道的。但是我还有一件事奇怪,而且非常奇怪。”

  管宁道:“什么事?”

  凌影缓缓道:“那个身形比较矮些的黑衣汉子,对我的剑法,简直太熟悉了,生像是我使出一招,他就知道下一招似的,我……我不是吹牛,我使的剑法,虽然不是绝顶高明,但武林中知道的人简直没有几个。”

  管宁心中一动,脱口说道:“有哪几个知道?”

  凌影闭起眼睛想了一想,又自伸出春葱般的玉手,轻轻扳着手指说:“据我知道,那只有两三个人,乃是除了我和师父之外,还有我师父的一个同门,不过,她老人家已隐居到海外的一个孤岛上去了,还有就是师父两个比较好些的朋友,不过知道的也不多……”

  管宁又自插口道:“是什么人?”

  凌影道:“一个孤山王的夫人‘玉如意’,还有一个是我偷偷跑去,要找她比剑的‘四明红袍’夫人,不过她已经死了!”

  管宁长长“哦”了一声,又自俯首落入沉思里。

  他脑海中十分清晰,有时却又十分混乱。

  凌影见着他的神态,轻轻垂下头,垂在他坚实的肩膀上,心里却什么也不去想了。

  天,终于完全亮了。

  瞑漠的苍穹,却仍没有晴意,而且好像是又要开始落雪。

  那柄匕首怎的不见了?难道真的是公孙庸取去的吗?

  他为什么也突然不见了,然后却又在那祠堂外面出现?

  他对我说的那句含糊不清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那‘玉如意’?‘红袍夫人’?那黑衣汉子会是谁?”

  管宁反覆思忖着这几个最接近的问题,竟想得呆呆地出了神。凌影伏在他胸膛上,却在温馨的甜蜜中入睡了。急行的马车,突地一颠。这条道路两旁是条水沟,沟中虽已无水,但马车冲入,却发生“砰”的一声大震。

  管宁一惊之下,突地觉得座垫之下,像是被个重物猛击一下。

  他心中猛然一动,那健马一声嘶,马车便一齐停住。

  凌影茫然睁开眼来,心里还留着一丝甜蜜的美梦。

  但是她目光转处,却见管宁突地像大腿根中了一箭似的从车座上跳了起来,满面俱是狂喜之色,又生像是他坐着的地方,突然发现了金矿一样。

  刹那之间,管宁心念一动,闪电般掠过公孙庸方才对他说过的那句极为简单的语句:“车座下……”

  一路上,他一直在思索着这三个字中的意义。

  直到此刻,他方才发现,这极其简单的三个字里,竟藏着不简单的秘密。

  凌影秀眉微皱,诧声问道:“小管,你怎么了?”

  但管宁却似根本未曾听到她的话,双足方自站稳,突地伸出左掌,将凌影从车座拉了下来,右掌却搭上车座边缘,全力一托……

  车座竟然应掌而起,管宁喜呼一声:“果真是了。”

  凌影秀目圆睁,满心惊诧,微嗔道:“你这是干什么?什么是了?”

  忍不住微伸螓首,探目望去。晨雾渐消,朝阳已起,日光斜映中,车座下竟有一方足以容身的空处,而就在这方空隙里,又有一物微闪精光,定睛一看,竟是一柄双锋匕首。

  她只觉心头一震,忍不住脱口娇唤一声:“果真是了!”

  管宁微微一笑,反口问道:“什么是了?”

  凌影秋波一转,想到自己方才问他的话,口中“嘤咛”一声:“你坏死了!”

  管宁方自伸手取那柄匕首,听到这句温柔的娇嗔,心中觉有一股温暖的潮汐,自重重疑窦中升起。

  两人目光直对,他只觉她双眸中的光采,似乎比匕首上的锋刃更为明亮。一时之间,不觉忘情地捉住她皓腕,俯首轻问:“我坏什么?”

  她轻轻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扳动着自己的手指,轻声道:“你呀,你坏的地方真多了,数也数不清。第一件,你……第二件你……第三件……”

  噗哧一声,掩住自己的樱唇,咯咯地笑了起来。你若有千百件错事,但在你相爱着的人们眼里,也会变得都可以原谅,何况,管宁毕竟真的很难让别人说出他的恶劣之处哩。

  方才管宁在马车的前座上,所反复思忖着的四个问题:“那柄匕首怎的不见了,难道真的是公孙庸取去的么?”

  “他为什么突然不见踪迹,然后却又在那祠堂外面出现?”

  “他对我说的那句含糊不清的话,车座下——究竟代表着什么意思?”

  “‘玉如意’?‘红袍夫人’?那黑衣汉子究竟是谁?”

  此刻已有三个有了答案。他一手轻握着凌影的玉腕,一面仰天缓缓道:“在那客栈的前院里,你缩到墙外的那一刹那里,公孙庸他已拾起地上的匕首,躲进了车座下面。我们到处寻他不着,只当他早已去远,哪知他却一直没有离开这辆马车,所以,在祠堂外面,他才会突又现身,对我说出了车下的秘密。”

  凌影幽幽一叹,道:“你这位朋友,当真聪明得很。如果不是他亲口对你说出了秘密的关键,而又被你凑巧发现,谁会想到他会躲在这里?我常听师父说,越容易的事越难被人发现,越简单的道理就越发令人想不通。有些聪明的贼子做了坏事,被人追赶,就会利用人类的这个弱点,就近躲在最明显,却又是最不会注意的地方,让别人花了无数气力,转了许多圈子,甚至追到数里之外,却想不到贼人只是躲在自己家里的大门背后!”

  她软言细语,却听得管宁心头一震,皱眉自语:“最容易的事最难被人发现……”

  突地抬起头来:“你想,那两个奇怪的黑衣汉子会是谁呢?在四明山庄中下毒手的是谁呢?难道这本也是件很简单的事,我们却在大兜圈子,所以没有猜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