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犹未了,管宁已自勃然变色,怒道:“否则又当怎的?”

  少年车夫冷冷一笑道:“否则阁下要走,只怕没有如此容易了。”

  管宁目光一转,忽地仰天长笑起来。那少年车夫神情不变,冷冷又道:“阁下如此狂笑,却不——”

  管宁笑声一顿,截断了他的话,朗声道:“在下如果惊吓了阁下车中的伤病之人,便要被阁下如何如何,那么,在下却有一事无法明了,要请教阁下了。”

  少年车夫剑眉微扬,冷冷道:“怎的?”

  这两人初遇之时,各个自恃身份,谁也没将对方放在眼里,及至此过手三招,目光相遇,发现对方竟是个少年英雄,便难免生出惺惺相惜之心,但此刻两人心中,却已各含怒意,说起话来,便又复针锋相对起来。

  管宁左手微抬,将头上毡帽的边沿轻轻向上一推,朗声又道:“在下车中的伤病之人,若是受到阁下的惊吓,又当怎的?”

  少年车夫嘴角微撇,清逸俊秀的面目之上,立刻露出一股冷傲、轻蔑之意,双手一负,两目望天,冷冷笑道:“只怕阁下车中的伤病之人,再加上百个千个,也比不上在下车中的伤病之人的一根毫毛。阁下如果真的使此人病势因惊吓而加剧,又如此耽误在下的时间,撇开在下不说,只怕芸芸天下,莽莽江湖中的豪强之士,谁也不会放过阁下,那么——哼哼,阁下如要再在江湖中寻个立足之地,真的是难上加难。”

  管宁双目一睁,作色怒道:“世人皆有一命,人人都该平等,又何尝有什么贵贱之分,何况——”

  他亦自冷哼一声,双手一负,两目望天,接道:“在下车中的这位伤病之人,在江湖中的声名地位,只怕比阁下车中的那位还要高上三分,那么——阁下,如果惊吓了此人,耽误了时间,又当怎地?”

  两人口中,言词用字,虽仍极为客气,但彼此语气中的锋锐之势,却又随之加强。

  管宁语声一了,那少年车夫似乎愣了一愣,垂下目光,上下左右地在管宁身上凝注一遍,突地仰天长笑起来,狂笑着道:“好极,好极,阁下这番话,在下行走江湖,倒的确是第一次听见。十数年来,江湖中的狂徒,的确也有过不少,但却还从未有过一人,敢妄然说什么人的声名地位,比天下污——”

  他一边狂笑,一边嘲讪,说到这里笑声突地一顿;目光瞥处,冷然望着管宁,一字一字地缓缓说道:“阁下可知在那辆车中的伤病之人,究竟是什么人物吗?”

  管宁自第一次见着那白袍书生,便觉此人绝非常人,后来见到那些武林中人,遇着此人,亦大有惊吓畏惧之态,再加上听到这些人说出的话,便可断定这白袍书生的来历不凡,是以他方才说出那番话来。

  但经这少年车夫如此一说,管宁心中的信念却不禁为之摇动起来,暗忖道:“这少年车夫神态轩昂,面目英挺,武功又似极高,看来并非是碌碌之子,但他对车中那人,却都如此推崇。如此揣测,他车中那伤病之人,或许真是武林中泰斗一流人物亦未可知?”

  管宁对武林中人物,本来一无所知,就连“四明红袍,黄山翠袖,罗浮彩衣,武当蓝襟——”这些早已震动天下的名字,直到四明山中那惨案发生之前,他也没有听过,是以他此刻心中便难免忐忑不安,生怕自己方才的大胆断言,真的变成了这少年车夫所嘲讪的“狂夫妄语”。

  少年车夫目光如电,看到管宁此刻面上的神情,又是仰天大笑几声,道:“阁下此刻若然承认自己方才所说的话,不足为信,而且将之收回,那么区区在下念阁下年纪还轻,江湖阅历更浅,也不与阁下计较这些,只要在下车内的人仍然无恙,阁下便可自管上路。”

  他这几句话的嘲讪之意更加浓重,狂笑声中的轻蔑之态更为明显。

  一时之间,管宁只觉自己心中突地大为激荡起来,竟是不能自己,哪里还有什么顾忌?剑眉一轩,怒道:“在下车内之人究竟是谁,阁下并不知道,阁下此刻便已断言如此,是否太嫌狂妄……”

  他语气一顿,却根本不给那少年说话的机会,便又极快地接着说道:“不错,诚如阁下所说,在下年纪还轻,阅历更浅,但在下车中之人,却万万不可和在下同日而语。”

  少年车夫眉角一挑,冷冷道:“真的?”

  管宁重重“哼”了一声,接道:“你我如此相争,争得再久,亦是无用,不如大家都将自己车中坐的是谁,说将出来。如此一来,便立刻判出高下,岂非远比你我空白在这里花费唇舌要强胜千万倍?”

  少年车夫手中马鞭一扬,哈哈大笑道:“好极,好极。”

  笑声蓦地一顿,语气倏然变冷,又道:“只是在下说出了车中之人的姓名,阁下自认此人的地位的确高于阁下车中之人许多,那么——嘿嘿,阁下又当如何?”

  管宁目光一转,冷冷说道:“在下若是输了,只要阁下吩咐一声,在下就是赴汤蹈火,也定要为阁下做到。阁下若是输了,也得俯首听命于在下。”

  少年车夫双掌又自一击,大笑道:“好极,好极,此举两不吃亏,果然公正已极。在下若是输了,阁下便是叫在下立时去死,在下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管宁胸膛一挺,大声道:“正是如此!”

  少年车夫笑声未绝,突地抛去手中马鞭,缓缓伸出右掌,微微一举,带笑说道:“君子一言。”

  管宁立刻大声接道:“快马一鞭。”

  极快地伸出手掌,只听“啪啪啪”三声极为清脆的掌声,两人已互击三掌。

  这两个少年一是名门巨富之子,素有才子之誉,文名震动河西,风流名传九城,“骑马倚斜桥,酒楼红袖招”,却又有着一身武功,满腔豪气,正是浊世中的佳公子。

  而另一个却是一代武林宗师之子,自幼习得家传绝技,一出江湖已震动武林,扬鞭快意,抚剑高歌,也是莽莽江湖中的翩翩侠少。

  这两人至此刻,虽是一以文名,一以武名,但却都是文武双全,少年扬名,春风得意的少年弟子,各有满腔豪气的人物,本来掩饰行藏,还应唯恐不及,但此刻两人竟意气相争,而彼此也都将对方看成自己的对手,是以各不相让,竟将自己的切身利害,忘得干干净净,订下这样的赌约。两人三掌击过,彼此心中,却都不免有些紧张,但谁也不会将这份紧张的心情,形诸神色。

  管宁冷冷一笑,道:“阁下此刻,总该将那辆车中的人究竟是谁,说出来了吧?”

  少年车夫亦自冷笑道:“此举是阁下所倡,自应阁下先说——”

  目光一转,忽又长笑道:“其实谁先谁后,又有何妨?阁下如果坚持,在下先说便是。”

  他脚步缓缓移动一下,方待说出,管宁忽的心中一动,大声道:“你我今日之事,不管谁胜谁负,都不得对第三者说出,这并非在下——”

  他语声犹自未了,那少年车夫已自接口道:“正是,正是。此话虽然阁下不对在下说明,在下却也要如此说的。”

  突地缓缓转过身躯,走到他刚才所驾的乌篷大车旁边,一面又道:“口说无凭,眼见方信,在下说出车中此位前辈的名号,阁下也许不会相信,可要在江湖上稍微走动过的人,见到这位前辈的形状,却万万没有不认得的。”

  他伸出手掌,向车内一指——

  管宁心头突地一跳,想到车中之人若真的极负盛名,自己也未必知道,心中方自暗骂自己的鲁莽,但转念一想,想到那公孙左足曾对自己说过的“武林十四高人——四明红袍,黄山翠袖——”心中便安然忖道:“那公孙左足,亦是武林十四高手中的人物,可是在那白袍书生的手下,竟丝毫显不出自己的武功,这车辆之中,若真是武林十四高手中的人物,武功地位,一定比不过我车内那白袍书生;这车中的人若非十四高手,只怕更不足论了。”

  一念至此,他心中宽然一笑,只听那少年车夫手指车内,缓缓说道:“此位前辈,便是名列宇内一流高手的‘君山双残’,天下污衣弟子的统率人物,君山丐帮之首,公孙左足公孙大先生!”

  他一字一字地将“公孙左足”四字说了出来,眉梢眼角,神情得意异常,只当管宁听了这名字,必定会出现惊吓之态。

  目光转处,只见管宁面上神色果然一愕,他得意地微笑一下,缓缓道:“阁下行走江湖,想必也听过这位前辈的名头吧!这位前辈在武林中的声名地位,是否比——”

  他极为得意地缓缓而言,哪知——

  他言犹未了,管宁突地仰天长笑起来,笑声中的得意之情,竟比他还要浓厚。他心中一惊,暗忖道:“难道他车中坐的人,竟比天下丐帮帮主公孙左足还要强上三分?”转念一想,又不禁安慰自己:“但普天下,若要找出一个比公孙左足还要高强的人物,简直太不可能,何况这少年武功虽然不弱,却也未见高明,言行举止之间,更像是公子哥儿,哪里会结交到什么武林高人?他车中之人,纵然在武林中有声名地位,却又怎会强过‘君山双残’?”

  却听管宁长笑声中,朗声说道:“公孙左足公孙帮主的声名,在下的确是如雷贯耳,但是——”

  他话声一顿,那少年车夫纵然如此想法,却仍忍不住脱口问道:“但是怎样?”

  管宁暗暗一笑,朗声道:“但是这位公孙帮主见了在下车中的那位前辈,只怕还要退让三分。”

  少年车夫果然为之一愕,低声道:“真的?”

  突也大笑起来:“那么阁下请将此人的名号说出便是。”

  他心中实在不信这少年所驾车中之人,会强于“君山双残”,只当管宁是在危言耸听,是以故意又笑数声。

  管宁笑声一住,沉声道:“这位前辈的名讳,在下虽不知道,但在下却可断言,此人的声名地位,一定要比那‘君山双残’公孙左足还强上几分,因为——”

  他眼见公孙左足与白袍书生动手时的情形,是以此刻说话,心中极为泰然,丝毫没有牵强之处。

  但那少年车夫听在耳里,却笑得越发厉害,笑声中的轻蔑嘲讪之意,亦复露出,狂笑道:“阁下若是以为这番话能够骗得到人,那只怕也只能骗骗三尺童子,却骗不到我太——”

  目光一转方自接道:“却骗不到我吴布云。”

  管宁怒喝道:“我管宁虽非武林知名之士,却也不是狂言妄语之辈。方才所说的话,如有半字虚言,必遭暴毙。至于阁下是否相信,在下却管不到了!”

  少年车夫“吴布云”笑声一顿,冷冷道:“阁下若非和在下有赌约之事,那么阁下便是说这车中之人是当今皇上,在下也管不着,只是此刻阁下要想欺骗于我,那却说不得了——在下此刻只问阁下一句,方才阁下所订之约,是否算数?如果阁下言而无悔的话,在下便要请阁下做一件事了!”

  管宁大怒之下,方待怒喝,但转念一想,自己连个姓名都说不出来,哪能怪得了人家不信?一时之间,心中顿生一种被人冤枉委屈之感,呆呆地愕了半晌,望着这少年吴布云面上轻蔑之色,真恨不得自己能在自己胸口打上两拳。长叹一声,心中突地一动,伸手一拍前额,朗声说道:“口说无凭,眼看方信。阁下既然不信在下的话,在下便说千百句亦是无用,只是——”

  他亦自转身走到车前,打开车窗,又道:“阁下自称是久历江湖的人物,或许能认得这位前辈亦未可知?”

  吴布云迟疑一下,嘴角微带讪笑地走到车旁,此刻天光甚亮,照着这条无人的道路,天空上覆盖着的白云灿烂如银。

  他慢条斯理地沿着管宁的手指向车内一看,只见这辆外表看来毫不起眼的大车里,装饰得竟是十分舒适华丽,车内平铺着一块木板,板上铺的却是十分柔软的丝棉锦垫,垫上酱紫色的锦褥之中,静卧着一个面容苍白、头巾已落、发髻松乱、呼吸微弱得几乎令人不能分辨他是生是死的中年男子。

  他心中一动,目光凝注,只见这中年男子面目瘦削清癯,双眉如剑,鼻挺如雕,嘴唇薄削而秀逸,一双眼睛,却合在一处。

  这人的面目他似乎相识,又似乎陌生。他仔细地再望上两眼,心中突地一动,想起一个人来:“难道是他?”

  但是,对这个猜测,他却又觉得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寒风吹过,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倒退三步,突地一把拉开车门,闪电般拉出这位白袍书生的一只左手,目光微扫,突地大喝一声,旋身一掌,向立在身侧的管宁打去。

  这一掌击来,确是大出管宁意料。他方才见了这少年吴布云的举动,心中本已大觉奇怪,不知道这少年拉起人家的左手看什么。此刻一掌打来,他心中更是大吃一惊,匆忙中撤身一退——

  这一退,却又令他自己大吃一惊。

  这条路本是官道上的一条分支,路本不阔,行人更少,管宁出城之际,心中思潮紊乱,根本没有注意到路的方向,只是任意驰马而奔,才会误打误撞地来到这条路上。

  两个冒着风雪的行人,恰巧从道上行来,见到前面的道路上,突地有人影斜斜飞起,飞过两丈开外,惊得心头一凛,连忙将胯下的青骡勒住,再也不敢前行一步。

  管宁忙乱之下,撤身一退,身形竟突地离地跃起,这一跃之势,竟然远达两丈,越过道路,停在道旁的乱石丛中。

  他学剑三年,对于轻功一道,却始终未得入门,虽因年少好奇,对轻功有所偏爱,但学来学去,却也不能使自己一跃之势远及一丈。

  此刻他心中自然难免被自己的身法所惊,他却不知道自己在这数月之中,所研习的内功心法是何等奥妙,莫说是他这种武学已稍有根基,天资聪明绝顶,又复无比刻苦研习的人,便是一个普通村夫壮汉,得到这种能以引起天下武林中无数高人垂涎的武功秘笈,三年之后,也能成为一个足以在江湖闯荡的人物,何况是他呢?

  吴布云一掌落空,猛地一旋身躯,便面向管宁,口中大喝道:“先前我只知道你是个磊落正直的少年,却想不到你竟和这种恶魔混迹一处。看来公孙前辈口中所说的无耻少年,也必定就是你了。今日你既遇着了我,哪里还有你的命在……”

  随着这怒骂之声,他颀长的身躯,已自转到管宁身前,手掌连挥,掌影飘忽,已自闪电般地向管宁击出两掌。

  这少年吴布云幼得家传绝学,在今日武林中,虽非一流顶尖高手,武功却已足以傲视大半江湖豪客,此刻他激怒之下攻出的两掌,不但去势如风,掌风之猛烈,更是惊人。

  一剑震九城,虽然在京城武师中亦非庸手,但他的成名之因,仅是因着他如云的豪气和满腔的热血而已。管宁既在他的门下,虽然极蒙宠爱,但他本身的技艺有限,自然也无法将管宁教成如何出色的人物。何况武功一道,本无幸致,除了像“如意青钱”上这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不知经过多少研习和探讨,方自发现一条捷径的无上武功心法之外,若想在短短三年之中,武功便有所成,那简直无异于缘木求鱼,痴人说梦!

  是以管宁虽然在这数月之中,得以研习“如意青钱”的内功心法,但终究无法与这幼传家学,苦练多年的吴布云相比。

  吴布云这两招一发,管宁只觉满天掌影,有如泰山北斗一般,带着无比强烈激荡的风声,向自己压了下来。

  刹那之间,他但觉这种掌影风声,是自己所无法抗拒的。

  他几乎想闭上眼睛,无言地来承受这一掌,但是一种潜意识之中的求生本能,却使得他身形猛地又是一退——

  果然他又自避开这漫天而来的两掌,稍一定神,他方待大声喝问,哪知人家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掌风又自袭来。

  吴布云方才大怒扬鞭,却被管宁三两下巧妙的手法挡了回去,他自然不会知道那只是管宁由心随意而发,偶得妙诀的佳构,只当管宁也是个武林中后起年轻一代中的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