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望着自称“神剑娘娘”的翠装少女那婀娜而窈窕的背影,心胸之间,只觉又是恚怒,又是好笑,但心念一转,又不禁忖道:“这少女自称神剑,看她神态之间,武功必定不弱。但无论如何,她总是个女子,此刻下面山庄之内,血渍未清,积尸犹在,后院中更满目俱是尸堆,她若看见这种凄凉恐怖的景象,只怕不知吓成如何模样。”一念至此,他不禁脱口叫道:“姑娘慢走。”

  翠装少女脚步一顿,回过头来,秋波如水,冷冷向他瞟了一眼,忽地“哼”了一声,转身向上走了两步,嗔道:“我与你素不相识,方才与你说了几句话,已经是给了你极大的面子,你要是再跟我乱搭讪,莫怪我要给你难看了。”

  言下之意,竟将管宁当做登徒子弟。管宁绝世聪明,焉有听不出来的道理?不禁亦在鼻孔中“哼”了一声,暗暗忖道:“这少女怎的如此刁横?哪里有半分女子温柔之态!我若是要与她终日厮守,这种罪真是难以消受。”

  口中亦自冷冷说道:“在下与姑娘素昧平生,本来就没有要和姑娘说话之意。”

  目光转处,只见这翠装少女柳眉一扬,娇嗔满面,似乎再也想不到会有年轻男子对她说出如此无礼之话。一时之间,他心中不禁大为得意,觉得她方才加诸自己的羞辱,自己此刻正可报复,剑眉微轩,故意作出高傲之态,接着说道:“只是姑娘到此间,既是为了寻访‘四明山庄’庄主夫妇,在下就不得不告诉姑娘来得太迟了些。”

  第二回 翠袖与白袍

  那翠装少女本是满面娇嗔,此刻听了他的话,怒容为之顿敛,明亮的眼睛睁得老大,不胜惊讶地接口说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管宁双目一翻,本想作出一个更为倨傲的样子,来报复她方才的倨傲,但转念一想,想到方才那些人的惨死之态,此刻自己又怎能以人家的凶耗来作为自己的报复手段?

  此念既生,他不禁又对自己的行为后悔,暗中忖道:“无论如何,她总是个女子,我昂藏七尺何苦与她一般见识!”

  口中便立刻答道:“不瞒姑娘,四明山庄的庄主夫妇,此刻早已死了,姑娘若是……”

  他言犹未了,哪知眼前人影突地一花,方才还站在这长长的台阶之间的翠装少女,此刻竟已站在自己眼前,惊声道:“你这话可是真的?”

  管宁心中暗叹一声,自己目光丝毫未眨,竟也没有看清这少女究竟是如何掠上来的,那么,这少女轻功之高,高过自己又何止数倍。

  他心中不禁又是气馁,又是羞愧,觉得自己实是无用得很。那少女见到他突然呆呆地发起愣来,轻轻地跺了跺脚,不耐地又追问一句:“你这人真是的,我问你,你刚刚说的话可是真的?你听到没有?”

  管宁微一定神,长叹一声,说道:“在下虽不才,但还不致拿别人的生死之事,来作戏言。”

  那翠装少女柳眉轻竖,接口道:“四明庄主夫妇死了,你怎会知道?难道你亲眼看到不成?”

  管宁垂首叹道:“在下不但亲眼看到四明庄主,而且还亲手埋葬了他们两位的尸身——”

  转目望去,只见这少女目光中满是惊骇之情,呆呆地望着自己,柳眉深颦,又像是十分伤心,不禁又自叹道:“人死不能复生,姑娘与他们两位纵是相交,也宜节哀才是。”

  他生性虽然高傲,却更善良,方才对这自称“神剑娘娘”,说话咄咄逼人的刁横少女有些不满,但此刻见着她如此神态,却又不禁说出这种宽慰、劝解的话来。

  却见翠装少女微微垂下头去,一手抚弄着腰下衣角,喃喃低语着道:“四明庄红袍夫妇两人,竟会同时死去!这真是奇怪的事。”

  目光一抬,又自问道:“你既是亲眼看到他们死的,那么我问你,他们是怎么死的?”

  管宁叹道:“四明庄主夫妇的死状,说来真是惨不忍睹。他夫妇二人同时被人在脑门正中击了一掌,死在四明山庄后院六角亭内。”

  翠装少女双目一睁,大惊道:“你说他们夫妇二人是同时被人一掌击死的?”

  管宁叹息着微一颔首,却见翠装少女目光突地一凛,厉声说道:“你先前连四明庄主是谁、长的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现在你却说你亲手埋葬了他们尸身,又说他们夫妇两人都被人一掌击死,哼——你说的什么鬼话!想骗谁呀!”

  语声方落,玉手突地一抬,“呛啷”一声,手中竟已多了一柄精光耀目、寒气侵人的尺许短剑,微一挥动,剑身光华流转,剑尾似带有寸许寒芒,指向管宁,厉声又道:“你到底是谁?跑到这里来有什么企图?趁早一五一十地说给姑娘听。哼——你要是以为我容易被骗的话,那你可就错了。”

  管宁目光动处,剑尖指向自己面门,距离不过一尺,剑上发出的森冷寒意,使得他面上的肌肉不禁微微颤动一下。

  但是他却仍然笔直地挺着胸膛,决不肯后退半步,剑眉一轩,朗声说道:“在下方才所说,并无半点虚言,姑娘不相信,在下亦无办法,就请姑娘自去看看好了。”

  袍袖微拂,方待转身不顾而去。

  哪知那少女突地娇叱一声,玉手伸缩间,带起一溜青蓝的剑光,划向管宁咽喉。

  管宁大惊之下,脚跟猛地往外一蹬,身形后仰,倒窜出去。

  他学剑三年,虽然未遇名师,但是他天纵奇才,武功也颇有几分根基,所施展的身法,此刻这全力一窜,身形竟也退后几达五尺。

  那少女冷哼一声,莲足轻轻一点,剑尖突地斜斜垂下。

  管宁方才全力一窜,堪堪避过那一剑之击,此刻身形却已是强弩之末,再也无法变动一下,眼见这一道下垂的剑光,又自不偏不倚地划向自己咽喉,只觉眼前剑光如虹,竞连招架都不能够。

  那白袍书生始终负手站在一边,非但没有说话,就连身子都没有动弹一下,面上也木然没有表情,一副漠然无动于衷的样子,生像是世上所发生的任何事,都和他没有丝毫关系。

  在这刹那之间,管宁只觉剑光来势,有如闪电,知道眨眼之间,自己便得命丧血溅。他虽生性豁达,但此时脑中一经闪过“死”之一字,心胸之间,亦不禁翻涌起一阵难言的滋味。

  哪知——那道来势有如击电的剑光,到了中途,竟然顿了一顿。

  管宁只觉喉间微微一凉,方自暗叹一声:“罢了。”

  却见剑尖竟又收回去。他已经绷紧的心弦,也随之一松。还来不及再去体味别的感觉,心中只觉大为奇怪,不知道这少女此举究竟是何用意。

  目光抬处,这翠装少女一手持剑,一手捏诀,双手却都停留在空中,久久没有垂落下来,面上竟也满带诧异之色,凝目望着管宁,呆呆地愕了半晌,突地微微摇首,缓缓说道:“就凭你这两手武功,怎的就敢跑到四明山庄来弄鬼?”

  语声一顿,目光仍然凝注在管宁身上,似乎对管宁方才所说的话,有些相信,却又不能相信。

  管宁挺腰而起,心中那种气馁、羞愧的感觉,此刻变得越发浓厚。

  从这少女的言语神态中,他知道她之所以剑下留情,并非因为别的,仅是因为自己武功太差而已。

  这一分淡淡的轻蔑,对于一个生性高傲、倔强的人来说,确是一种难堪的屈辱。管宁望着她的神色,直恨不得自己方才已经死在她的剑下,一时之间,心中真是滋味难言,连哭都哭不出来,长叹一声,缓缓道:“在下本非武林中人,四明庄主与我更是无怨无仇,在下纵然已卑鄙到姑娘所想的地步,也不会去暗算人家,方才……”

  翠装少女呆呆地望着他,却似根本没有听他的话。

  管宁强自忍耐着心中的气愤与羞愧,接着又说道:“在下本为避雨而来,哪知一入此间,竟发现遍地尸身狼藉。在下与他们虽然素不相识,亦不忍眼看他们的尸身,此后日遭风吹雨淋之苦,是以便将他们埋葬起来——”

  他语声略顿,只见那翠装少女面上,果然已露出留意倾听的神色来,便又接着说道:“在下本不知道这些尸身之中有无四明山庄的庄主,也不知道谁是四明庄主,是以方才姑娘询问之下,那时在下的确是全不知道。”

  那少女秋波一转,目光渐渐变得柔和起来,却听管宁又道:“但是,姑娘、后来说起‘四明庄主红袍夫妇’,在下方自想到,尸身之中,确有男女二人,是穿着一身红色衣衫的。在下虽不知姑娘寻访他们,究竟是为什么,但是猜测姑娘与他夫妇二人,总是素识,生怕姑娘听了他们的噩耗,会——”

  翠装少女幽幽长叹一声,接口说道:“其实,我与四明红袍夫妇两人也不认识。我来寻找四明庄主夫妇,为的不过想来找她比剑而已。”

  此刻她已知道方才不能了解之事,并非对面这少年在欺骗自己,因为她从他的眼光之中,已找出自己可以相信他所说的理由来。有着一双诚实的眸子的人,不是很少会说谎话的吗?

  因之她对自己方才的举动,便微微觉得有些歉意,说话的语调,也随之温柔起来。

  管宁目光闪一下,方待开口,哪知她略为一顿,竟自幽幽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唉,只是我再也想不到,她竟会死了,唉——”

  她一连叹了两声,语声似乎十分悲伤惋惜,哪知她竟接着又道:“现在巾帼中,直到目前为止,江湖中人还只知道‘红粉三刺’,我却连跟她们比试一下的机会都没有。我真是倒楣,跑遍了江南江北,一个也没有找到,只望到了这四明山庄,总不会再落空的了,哪知——唉!”

  她又长叹一声,但她所悲伤惋惜的,竟不是这四明庄主夫人的死,而只是她死得太早了些。管宁听了不觉为之一愕。他一生之中,再也想不到世上竟有生性如此奇特的女子,生像是她心中除了自己之外,再不会替别人设想半分。

  却见她突又微微一笑,将手中的短剑,插入藏在袖中的剑鞘里,一面对管宁说道:“你武功太差,当然不会了解我心里的感觉,你要知道——”

  管宁剑眉一轩,截断了她的话,沉声说道:“在下亦自知武功不如姑娘远甚。但是武功的深浅,与人格并无关系,是以在下武功虽差,但却非惯受别人羞辱之人。”

  他话声微微一顿,那翠装女子不禁为之一愕。她自幼娇宠,向来只知有己,不知有人,别人对她有半分不敬,她便会觉得此人罪不可赦,但她对别人加以羞辱,却认为毫无关系,而事实上,她所接触的人从未有人对这种羞辱加以反抗的。

  是以她此刻听了管宁的话,心中便不禁泛起一阵奇异的感觉。

  却听管宁接着又道:“方才在下向姑娘说出的话,并非想对姑娘解释,只是想要姑娘知道,在下并非惯作谎言之人而已。此刻言已尽此,相不相信,也只有由得姑娘了。”

  他说话的声音,虽然极为低沉,但每一字一句,其中都似含有重逾千斤的份量,直可掷地而作金石之声。

  这种刚强的语气及言词,却是翠装少女一生之中从未听过的。此刻她呆呆地愣在那里,一时之间,竟然无法说出话来。

  哪知管宁话声一了,握在剑柄的手掌忽地一翻,竟然“呛啷”一声拔出剑来,横剑向自己喉间刎去。

  翠装少女面色骤变,惊呼一声,电也似的掠上前去。

  但是她身形虽快,却已不及,眼看管宁便得立时血溅当地,哪知就在剑锋距离他咽喉之间尚在寸许之差的当儿,只觉身侧突地白影一闪,接着肘间突地一麻,竟无法再举起。此刻翠装少女便已掠到他身前,亦自一把握住他的手腕。

  于是,这心高气傲的少年,虽想以自己的鲜血来洗清这种难堪的羞辱,却也已无法做到了。

  呛啷一声,管宁手中的长剑,斜斜地落了下去,剑柄撞着地上的一块石头,柄上精工镶着的一颗明珠,竟被撞得松落下来,向外跳出数尺,然后向山崖旁边滚落下去。

  管宁茫然睁开眼来,第一个触入他眼帘的,却又是这翠装少女那一双明媚的秋波,正带着一种奇异而复杂的光彩望着自己。

  他感觉到自己肘间的麻木,极快地遍布全臂,又极快地消失无影。

  然后,他开始感觉到自己的手腕,正被握在一只滑腻而温暖的柔荑里,于是,又有一阵难言的感觉,自腕间飞扬而起。

  两人目光相对,管宁不禁为之痛苦地低叹一声,忖道:“你又何苦救我?”

  这一生从未受过任何打击、羞辱的少年,在这一日之间,却已体味到各种他从未有过的感觉……

  惊恐、迷乱、困惑、气馁,以及饥饿与劳顿,本已使他的自尊和自信受到无比的打击与折磨。

  于是,等到这翠装少女再给他那种难堪的羞辱的时候,他那已因各种陡然而来的刺激而变得十分脆弱的心灵,便无法承受下来了。

  此刻他茫然站在那里,心胸之中,反倒觉得空空洞洞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想将自己的手腕,从这少女的柔荑中抽出,但一时之间,他却又觉得全身是那么虚软,虚软得连动弹都不愿动弹一下。

  这一切事与这一切感觉的发生与消失,在当时不过是眨眼间事。

  翠装少女微一定神,垂首望了自己的纤手一眼,面颊之上,亦不禁飞起两朵娇羞的红云来。

  于是,她松开手,任凭自己的手掌,无力地垂落下去……

  却听身侧响起一个冰冷的声音,缓缓说道:“你这人怎的突然想死?你答应我的话还未做到,千万死不得。”

  管宁长叹一声,回过头去。他也知道自己方才肘间的麻木,定是被这白袍书生的手法拂中。他深知这白袍书生,定必是个武功深不可测的异人,是以他此刻倒没有什么惊异的感觉。

  翠装少女直到此刻,才发觉此间除了自己和这少年之外,还有第三者存在。她奇怪地问着自己:“怎的先前我竟没有注意到他?”

  于是,她本已嫣红的面颊,便更加红了起来,因为她已寻得这问题的答案,她知道当自己第一眼看到这少年,和他开始说第一句话的时候,自己心里便有了一分奇异的感觉。

  而这种感觉,不但是她前所未有的,而且使她十分惊恐。

  她用了各种方法——伪装的高傲与冷酷来掩饰这种情感,但是她此刻终于知道,这一切掩饰,都已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