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怎样?兄弟,您、您说!”

“不瞒你说,兄弟我也是做生意的,本来这次北上是送一船毛货,可买家因战乱,一时还没赶到,才在这里窝着的。手里呢,是有点钱,但是不多,只怕得等货出了手才有眉目…”小靳看定了他,大言不惭的道。

那大汉忙道:“咱…咱就图个回家的路钱,多的一分也不要!买不买您先别说,您过来看看,您来看就是给兄弟脸面了!”说到后来,声音都在发颤。

小靳只觉小钰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手,遂反手握回去,对那人道:“我的事也多,远了可就…”

那大汉呵呵笑道:“就在前面,几步路,您瞧那边——”一指码头外河滩上一处木屋:“就在里面,爷您赏个脸,过来瞧瞧,就是我赵三的恩人了!”

他满口恩人、大爷,小靳几乎要飘得离地三尺,见那地方也不远,心道:“就算做不了,交个朋友也是应该的。所谓江湖上行走,靠的就是朋友多嘛。”当下点点头。那大汉欢天喜地,一面向看热闹的人拱手抱歉,一面飞也似收了东西,就在前面引路,领着小靳小钰过去。

凌山在旁边看着,眉头越皱越紧,他身旁一人低声道:“老大还没来,我们要不要先动手?”凌山摇摇头,道:“我们先跟着,老大说了,要确保万无一失。这个卖参的我看也是道上的,叫兄弟们小心些。”

小靳小钰跟着那大汉下了码头,绕过河滩,向木屋走去。河滩靠里的地方长满了齐人高的芦苇,中间有无数小道。那人看来走过多次了,带着他俩左拐右绕,一面不住口的夸耀自己的货如何如何正,如何如何来之不易,又是如何被人骗到这里来,差点赔掉身家性命…

小钰拉着小靳落后一点,凑在他耳边小心地道:“小靳哥,咱们不跟钟大哥他们商量一下吗?”小靳道:“商量什么?看这个我可是行家!”小钰道:“我不是这意思…我是担心…难道不怕被他骗吗?”小靳嗤之以鼻道:“骗我?嘿嘿,骗我的人还没出生呢。我告诉你这笔生意要做成了,嘿我小靳可就…”信心满满的走着。

不多时走到房前,那房子甚是简陋,木料看样子就是砍的河滩边上乱七八糟的树,有的地方缝隙大得能伸进整只手。因建在河滩上,房子下面垫高了一层,需要走上一个歪斜的木梯才能进门。垫高的地方也粗糙的钉了几块木板。

小靳道:“这什么地方啊?这么潮,干嘛不把参运到村里去?”那大汉红了脸,道:“这个…咱小本生意,又被人骗了,吃饭都是赊的,哪来的钱租房子放参啊!您里边请里边请!”深怕小靳怀疑,几步跳上梯子,推开房门。那里面光线很暗,什么也看不清。大汉先走了进去,向小靳热情地道:“都在里面,进来看进来看!”

小靳满门心思都是发财后的梦想,当即毫不犹豫走上楼梯,一脚跨进屋里。没等跨出第二只脚,小靳脑中嗡的一响,大叫上当!

原来里面正中坐着一个光头和尚,满脸要死不活的苦相,正是白马寺戒律院首座圆性。

第二十九章

道曾双目紧闭,两手分开阴阳,一上一下,向腹部丹田沉去,一边慢慢地吐着气。这口气还没吐完,他全身一震,险些吐出一口血来。他咬牙强行忍住,等来自背上的剧痛稍微缓和下来,才直着脖子将血又吞回肚子里。

等到手臂的麻痹好容易消失,可以伸直时,道曾终于放软了身子,歪斜地靠在石桌上。他伸手抹了一把脸,抹得一手的汗。

“大师终究还是受了如此重的伤,实在是在下的罪孽。”有个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开口说道。

道曾并不惊异,摇摇头,勉强合十道:“阿弥陀佛。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每个人的因果循环生生不息,无有止时。若真要追问起来,这皮囊才是负担,这性命才是罪孽呢。萧施主别来无恙?”

萧宁拱手一礼,道:“承蒙大师记挂。大师佛法精深,乃方外之人,在下失礼了。如果大师信得过在下,在下愿竭尽所能,为大师疗伤。”

道曾道:“不必了…我这内伤在气海之内,如果连我自己都无法调气梳理,外人更无从帮忙。萧施主请坐罢。”

萧宁走到石桌旁坐下,见桌上有茶壶茶杯,替道曾倒了一杯,自己也倒了,尝了一口,道:“好喝。”

道曾笑道:“萧施主说笑了。这茶乃最普通的花茶,不过权作解渴,何况是昨夜的茶,水已经凉透了,怎会好喝?”

萧宁也一笑,道:“茶好不好,与己有何干呢?喜欢它,便说它好,大师难道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道曾闻言默然半响,点了点头,叹道:“是我着相了。前几天萧施主见到阿清,为何只向我一个人示意,我至今都还不明白呢。”

萧宁轻轻摇着茶杯,看那里面的茶水荡漾,道:“说起来,我们三人还真是有缘。我从五岁起,便跟在林晋大师身边,整整十年,虽然没有正式拜师,不过大师对我恩同师傅,终生难忘;须鸿前辈又是阿清的师傅。大师你呢,更身兼林晋大师与须鸿前辈之长。其实在下并不想称你做大师,叫做师兄,似乎更…”

道曾断然道:“不行。”

萧宁深吸一口气,将半截话吞回肚子里。他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只略顿了一下,道:“是。在下孟浪了。”

道曾见他始终彬彬有礼,涵养城府远超常人,自己倒显得矫情了,便道:“贫僧才是孟浪了,个中原由…相信萧施主也明白,请勿见怪。萧施主是如何知道阿清的师承的?”

萧宁手腕翻动,比了两个招式,道:“这是‘流澜双斩’中的哪一式?”

道曾道:“双燕齐舞。原来…他果然教了你。”

“没有。林晋大师没有教我任何须鸿前辈的功夫。连须鸿这个名字都不曾单独对我提起。他甚至就没有教过我武功。”萧宁淡淡的道:“每到月圆之夜,林晋大师就会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他脚坏了,只能坐在床上,不停的练着一些从未传与他人的武功。因为他一直把我留在身边,所以虽然不曾传我一招半式,可是他所练的功夫我都记得。他就是要我见识天下的武功,以便将来自己能逐步体验,融会贯通。阿清第一次和我过招时,我便认出来了。看她的武学修为,须鸿前辈也一定很器重她。林晋大师曾对我说过,这世上有两个他最亏欠的人,这也是我为什么决心助她的原因之一。”

道曾哼了一声,道:“他不亏欠任何人,不用说这些漂亮的话。这些陈年的旧事,我不想再提了。萧施主今日来有何贵干,怕不只是想喝口茶谈谈话这么简单吧?”

萧宁道:“我是来向钟大哥夫妇辞行的。”

“萧施主要回江南了?”

“是。在下家严此次北上,实在…辛劳过度,上个月回乡途中,不幸背疮发作,此刻在家中静养。在下本打算与钟大哥再多切磋一下,但家里事务繁多,千头万绪等着在下回去打理,只得抱憾来辞。”

“你父亲的病是心病。”道曾从容道:“病根在我这里,施主不想带回去做药引么?”

萧宁脸上一白。他站起身来,背着手绕着桌子跺步,看着四周的竹林,良久方道:“大师有此考虑,也是应当的。在下一日为恶,终生都是一个洗不净的污点。不错,在下做的那些事,自己清楚得很。以前想的是其时其情,非我所能左右。直到那天,当在下看见你真的来了的时候,才突然发现,原来自己竟然是如此卑劣,卑劣到以孝心为借口,做那些…做那些…唉…事以至此,在下只有尽自己的能力向前看了。大师。”

他回过头,迎上道曾的目光,道:“大师,在下希望你能相信一次,跟我走。”

“到哪里去?”

“先乘船向东,过祝阿、乐安郡,再穿越青州和平昌,从高密郡下海,坐海船过郁洲、吴郡,在会稽登岸。”

“为什么要我一起去?”道曾端坐不动,道:“仍是要做药引?”

“有人要来捉小靳。”萧宁的口气忽地转寒,重复道:“有人来捉小靳了。”

道曾眼光也是一寒,只听萧宁冷冷地道:“林哀大师圆寂的消息,此刻已经传遍了江湖。当年曾死于林哀大师之手的武林人士,只怕不比须鸿前辈少,就在此刻,他们的门人已经陆续北上,想要来拿小靳。在下所知道的,就有‘海锣帮’、‘昆沙门’、‘青城派’和‘苍山刘氏’。而且这个消息很可能已经晚了几天。如果他们对小靳不利,大师恐怕不能袖手旁观,若他们再见到大师…在下只怕武林中又会是一场血雨腥风了。这道理,大师应该懂吧?”

他不待道曾回答,跨前一步,单膝跪下,面朝东面,举着手道:“在下护送道曾大师及小靳回江南避祸,以天为誓,若有半点私心,天诛地灭!”

道曾冷冷地看着他,片刻方道:“你为何要这么做?不做药引,难道是为了报你师傅的恩吗?”

“不是。”萧宁回身站起来,第一次傲然道:“你可为百姓牺牲自己,我便不能为你做一次么?不要太小看我萧宁!”

道曾忽地笑逐言开,合十道:“阿弥陀佛。萧施主所言,贫僧自当遵从。”

小靳脑子里第一个念头是:跑!

但另一个念头迅速扑灭了这个想法:怎么跑?

他眼角飞速一瞥,已经看清了屋里除了那大汉、圆性外,还有五个人,其中三个秃头,估计是圆性手下的弟子,他们各持一根齐眉棍,站在靠门的一边,看架势是准备等小靳进来后,以“横扫千军”之势将门封住。另两人一人手握长剑,站在左侧,一人口里叼着匕首,倒攀在梁上——可惜房子太矮,他又有点高,倒掉下来的脑袋比小靳脑袋还矮。那带他来的大汉也已闪身挡在他身后,防他见势不妙逃走。

所有的人都寂然无声,保持着各自的姿势纹丝不动,看得出浑身都已绷紧,蓄势待发,整个房间里的气氛凝重而诡异…这是群狼在逼近小羊羔时做的最后的准备。

最后一个念头终于占了上风:不能让小钰受伤!

圆性看着小靳,想到自己那日所受的屈辱,还有自己回去后戒律院首座被撤的痛苦…眼中几乎喷出火来。他全身功力都提到最高境界,长袖无风自动,出手就在一瞬间——

突然间,小靳做了个谁也看不懂的手势——他竖起食指,比在嘴前,“嘘”的一声,表情严肃认真,要大家安静。

满屋子准备动手的人一时都有些懵,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小靳一个一个看过去,每看到一个人的脸上,就郑而重之地向他点点头,比个禁声的手势,又看下一人。被他如此诚挚地看一眼,谁都莫名其妙,可也不由自主将待要发出的劲瞬间凝滞下来。那个倒吊的人本待使一招“大鹏覆顶”,被小靳的眼神看定住了,有些泻气,掉着梁的手微微抖起来。

小靳环视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正对面的圆性脸上,露出一个诡秘的笑容。

“这个小王八蛋在耍花招!”圆性压低了声音怒吼道,同时双手一错,就向小靳击去。其余人见他动作,俱都忙着重新聚气,就要跟着动手。

忽见小靳转过身,对门外的小钰道:“喂,我看了,是党参,这他妈的不是发财的好机会吗?我在这里点点数,你快回去取钱来,妈的,晚了可不行,小心被别人抢去了!去吧!”说着咣铛一声,干净利落地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