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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过了多久,阿清忽然觉得周围静了下来。她惊异地抬起头来四处看看,万籁具静,萧宁已经走了,原本灯火通明的院子此刻也只亮着两三盏廊灯,一个人也见不到。

阿清吓了一跳,以为见了鬼,惊得跳起身。“叮”的一声轻响,有件东西自身上掉落。她忙蹲下四下里摸索,拣起一件事物,似乎是玉蝉一类的东西。阿清自己可好久都没戴过饰物了,心中更是惊疑万分。

她凑到眼前,借着月光仔细看了看,确实是一块玉蝉。那玉入手寒凉,反光里隐隐透着淡淡的蓝色幽光,当是上品。她正看得仔细,眼角似乎瞥到什么,定睛看去,只见身旁的青石瓦上,有人用剑尖地写了两个字:珍重。

这两个字形润神具,笔锋犀利,看得出乃一气呵成,而且特意倾斜一些,让月光照过来时,恰能清晰地映出来。写的人一定慎而重之,考虑了很久才下的笔。

萧宁!是他的!他…他找到我了!

阿清这一惊非同小可,难道自己刚才激动之下,竟昏睡过去了?她抬头看看月亮,果然,刚才还在头顶的,此刻已经垂到接近树梢的地步,看样子至少过了一个时辰了。

不知道萧宁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的,也不知道他究竟在身边待了多久。可是他一定从这个位置,发现可以看到他来的路径,从而推断自己并不想见他,所以留下这根簪子,又默默离去。阿清几乎可以想象到他打量自己的神情,静静的,永远淡如烟水的神情…

忽听下面有响动,阿清身子一缩退回屋檐下,向下看去,只见有一人慢慢步入院中。他站定了,朝自己的方向招招手,道:“下来罢,我现在可上不去。”却是道曾。

阿清怔了片刻,悄无声息纵身下地,道:“你…你果然早就发现我了。”

道曾并无言语,点头示意要她跟着自己。两人默默无言地穿过空无一人的庭院,穿过挂着灯但同样空无一人的回廊,沿着一条石板路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来到一处空地上。空地中有一张古旧的石桌,桌上点了一盏灯,灯火在晚风中微弱地跳着,随时可能熄灭。但不要紧,西南面没有竹子,是一排石墙,月光正好从墙头上方照了过来,映得林间一片银色。

阿清迎着明月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五腹间一片澄清,叹道:“好美的月亮…这是什么地方?”

道曾合十道:“阿弥陀佛。这是我向钟施主借来的后院,周围都没有人的,你放心罢。”

阿清道:“钟大哥?他还真是有雅致呢…你一出来,便发现我了吗?”

道曾道:“你的‘寒息大法’已经练到第四层了罢?以我现在的功力,根本不可能发现你。不过后来有位施主在那上面冲我招了招手,我才得以知道。那位施主,姑娘你也认识的。”

阿清呆呆地想了一阵,道:“萧宁…他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道曾道:“这我就不清楚了,你当去问他才是。不过他特意只向我一个人示意,所以我也只好等大家都睡去之后再来。阿清,你要走了么?你要到哪里去?”

阿清茫然地道:“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也许回襄城去罢。可是…我真的要走了。”

“为什么要走?”

“我…我说不上来。”阿清走到石桌前坐下,用手撑着头,道:“大概…大概我是有罪之人,别人跟着我,都会遭到报应吧。”

“傻话。”

“真的!哎,你不知道,我做的那些…”说到这里阿清突然一顿,似乎意识到说得太过。她偷偷看一眼道曾,见他并没注意自己,改口道:“…我…我必须要回去襄城,找我的父亲。你也知道,现在襄城的局势危急,说不定哪天就会被攻破了。我们大赵…已经算是亡国了。我还能打能跑,就算城破了,也许还有逃生的机会,可小钰…她去的话,必死无疑。所以我刚才恳求小靳能带她到安全的地方去。现在我也一样恳求你,行吗?”

“可你也不必如此离开吧?”

“小钰如果知道我要回襄城,她一定会跟来的。她虽然看上去弱不禁风,其实性子比我还烈。我自问没有办法说服她,除了这个法子,实在是…”

“恩,”道曾慢慢点头道:“确实如此。不过,你要离开,恐怕不止这个原因吧,否则你大可不必来找小钰姑娘,自己直接回襄城去了。”

阿清脸上神色飘忽,渐渐红润起来,随即又变得苍白。她沉默了好久,才道:“对,你说得对。我想…我希望小钰能幸福。她幸福,就好象我自己幸福一样…她是草原之神应该保佑的人,而我…她喜欢小靳,这多好?小靳人很不错,小钰跟着他,大概不会受苦吧。所以…所以我想…咳…我还是走的好。对吧?”

“恩。”道曾点头道:“你想走,就走吧。有这个因,必有这个果。有缘分,自会再见,没有缘分,求也无法。我只想说,你的武学天分极高,勤加练习,总有一天会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但…别太执作了,太执作于某一事、一人,便无法看得更远。好象我爹,那样的智慧,那样的悟性,却到死也仍旧执迷,唉…”

这是阿清第一次听到道曾毫无顾忌地讲自己的身世,不禁瞪大了眼,道:“你…你父亲…”

“便是白马寺的林晋,你知道的。”

“可…可…”虽然阿清早就知道,但从道曾嘴里听到,还是觉得怪异无比,迟疑地道:“你…你不是说,那孩子跟着你师傅,十二岁那年因为一件小事与人争斗,死了吗?”

道曾缓缓拉下衣服,偏袒左肩,道:“你来看看。”阿清走近细看,见那上面有条极宽极深的伤痕,从靠近咽喉处一直延伸到锁骨末端,不觉抽一口冷气。

“是的,这一下,若非师傅在最后一刻拉了我一把,已经将我噼成两段了。”

“是谁下的手?”

“我。”道曾一指自己的鼻子,微笑道:“便是我自己。十二岁那年,我第一次听到了自己的身世。那时候我还很小,什么道理都不明白。我只知道我的父亲,竟宁愿自残,而且看着同门被杀,死也不愿认我。这样的事,便是说出去只怕也少有人相信。我狂性大发,不能自抑,立下毒誓,如果不能要亲手杀了他,活着也没意思。”

“于是我拼命的练武,拼命的练…但我知道知道光练武还不行,他乃是当世顶尖高手,跟我师傅不相伯仲。我是见过师傅的功力的,以我的力量,不学上十几二十年,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可是真要学十年二十年,我又担心他活不到这么长,还没等我学成就死了…哎,其实现在想想,又何必学呢?若他见到我,只怕不待我出手,自己就自尽了…不行!绝对不能让我知道我是谁,因为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他!”

“我师傅说,武学乃修行之人最大的业障,越学得精深,便离解脱越远一分…师傅见得真,他是看破之人,他除了教我‘多喏阿心经’这样的内功外,几乎不肯教我格斗之术,说只要能自保就够了。但我可没有看透,我不能克制。师傅经常外出,替人治病,一去就是好就个月,每次等他一走,我就发疯似地外出到处拜师,寻访各种武功秘籍,恨不能一口气学完天下武学。可惜在外面学的,根本连师傅的皮毛也比不上,更别说与他比试了。所以我又想偷看师傅练功,可惜,他自白马寺出来后,对武学几乎已经放弃,除了参禅打坐,就是钻研医术,根本不再练武。我很失望,就想办法寻找,看他有没有秘籍。”

“终于有一天,师傅平日里坐的蒲团破了一角,我在收拾的时候,发现了藏在里面的一本《圆觉经》,里面记载的,除了我娘的武功外,还有师傅的一些心得。我如获至宝,从此潜心练习,不过两年时间,就将上面的武功悉数领会。我常常想,报仇的日子大概不远了。”

阿清道:“你这般练武,难道你师傅就没有发现么?”

道曾低着头叹道:“怎么会呢?他早就发现了。其实,从他给我讲我的身世那天起,他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可是他还是要讲,并且不但不阻止我学我娘的功夫,甚至有好几次,我遇上武学障时,他还点拨过我,就如那天我点拨你一样,让我茅塞顿开。否则,以我小小年纪,又怎会如此快便学会这样高深的武功?有一天,他见我基本上已经学会娘的武学,便把我叫去,传了我白马寺的至高武学。”

阿清听他将这些陈年往事徐徐道来,只觉一阵阵寒气袭人,忍不住道:“你…你师傅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难道不明白你学武的目的是什么吗?难…难道…他要借你之手去杀死林晋大师?”

道曾道:“不,恰恰相反,师傅是在用他的方式劝导我。我师傅认为,一个人想要摆脱自己的执意妄念,只有自己看清自己,其他外人,劝解也好威逼也好,统统都无法解脱最根本的结。所以他尽其所能的让我接近我要达成的目标。”

“师傅猜得没错。当我的武功日益精深,甚至远远超出我的想象之时,当我连师傅都不放在眼里,甚至让我自己都吓一跳时,我的迷惑也愈加深了。我不知道凭这样的武力去杀死林晋,究竟有什么意义。一定要杀他吗?不错,他死也不认我,可是,难道就因为他生下了我,就必须要认我吗?一切有为法,如露亦如电,因缘聚会,才有须鸿,才有林晋,也才有我道曾。这段因如何来的,我无可把握,可是我种的因,也得我自己去摘那果。我会种什么样的因,结什么样的果呢?”

“这问题象毒蛇一样撕扯着我的心,让我无有一刻安宁。一刀杀了他,固然痛快,可是杀他之后呢?对他那样的人来说,生与死还有什么区别吗?况且真的一刀下去,我与他,又有何区别?一样的执意妄念,一样的死不悔改,一样的无可救药…一想到我流血流汗换来的,就是与我痛恨的人做同样卑劣的事,我就痛不欲生…”

“渐渐的,每天的练功变成了一种折磨。每一掌下去,我仿佛震开他阻挡的手掌,直接噼在他的头顶,将他天灵击破…又或是一脚连环飞踢,避开他的‘金刚杵’,以‘穿云腿’第十三式踢在他的胸前,震碎他的心脉…日复一日,我重复着这样的幻觉,在幻觉里与他交手,打败他,杀死他…每次练拳时都无比兴奋狂躁,练完后却又无比失落,痛苦地感受着自己的堕落…”

“那一天,是我满十八岁的日子。从十二岁那年开始,每年这个日子,我都特别痛苦,好象看到无数张流着鲜血的脸挂在眼前,无数残肢碎体散落一地…这些都是因我而死去的人,我出生,他们死去…真可怕…每年这个日子,我也特别狂躁,想要杀死林晋的强烈欲望,几乎要将我吞噬…”

他说到这里,声音渐渐冷漠下来。阿清见他露出衣袖的手指都在微微颤动,心中不觉跟着紧张起来,不知道他所谓的“死过一次”究竟是什么意思。

道曾道:“那天练拳之前,一向不太管我练武的师傅突然叫住我,说:今天为师来陪你,看看你究竟练到哪种程度了。我当时没明白他的用意,只觉得如果能和师傅比试,就可以略尝试一下与林晋比斗的感觉了,便立即答应。”

“比试之前,师傅说,我与他相距太远,所以要我一定用全力,不要心存侥幸。我当然认为他说的是真的,却一点也没考虑…唉…于是,我准备了片刻,将自己的功力提升到最高,向师傅攻了过去。”

“一开始,师傅守得很严,我的进攻都被他轻易化解。他的功力之深之淳,真是匪夷所思,现在想想,大概白马三僧中,他的内力是最深厚的了。我越打越是惊心,感到自己和他的差距是那么远,渐渐有了怯意。”

“师傅看出了我的怯意,不停对我说:‘不要怀疑自己,来,当我是林晋,来杀我啊。’他不停的说着,想要挑起我的仇杀之心,好让我全力攻他。好吧,那我就不客气了。我连着换了几种白马寺的武功,都破不了他将‘金刚杵’化在拳上的防御。他永远只是简简单单地一提一拉,看似笨拙,其实那至刚至强的内力已经笼罩四周,根本没有办法突破。才打了小半个时辰,我已经出了一身的汗,手被师傅的拳风扫得又痛又麻,若非平日里的刻苦练习,恐怕连手都要抬不起来了。我开始意识到,白马寺的武学已经无人能出其右了。这么想着,攻势逐渐缓和下来。”

“就在这时,我师傅突然喊道:‘呸!你这没人要的孽种,永远也别来找我!’”

阿清心里咯噔一下,隐隐猜到林普要做什么了,道曾道:“我听了这句,陡然间血冲入脑中,狂性大发,仿佛眼前站着的真的就是林晋,我日思夜想要杀的人。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丢掉了所有仁义道德,也丢掉了做人的尊严,象野兽一样咆哮着向师傅攻去…那一刻,真是刻骨铭心…”

道曾仿佛有些不胜其累,在阿清身边慢慢坐下。阿清见他脸色发青,额头上流下豆大的汗珠,手捂在胸口,露出痛苦的神情,忙道:“你…你没事吧?快别讲了!”

“不!”道曾坚决地摇头道:“不…我想讲给你听,也许…也许将来你还会遇到我娘,我想…咳咳…”

阿清道:“是,我明白,我会告诉师傅你所有的一切。你真的不要紧吗?”

道曾感激地看她一眼,续道:“不要紧,只是内息有些乱,你听我讲罢。那时我已经彻底陷入疯狂之中,将我娘的武功发挥到了极至,狠毒、凶残、不顾一切,连自身都已完全忘却。哎,这套功夫确实是为杀人而创的,心中越有杀意,出手便越是狠辣,反过来,越来越精妙的杀人招数,会使人更加痴迷其中…如果对手不是我师傅,换作其他什么人,恐怕早被我撕成碎片了…阿弥陀佛。”说着念了一段佛经。

阿清打了个冷战,一下想起那松林中,还有那地牢里,自己着了魔一般疯狂出手时的感觉…她的脸也白得发青,喃喃地道:“为杀人而创?为杀人而创?”

道曾道:“我用‘流澜双斩’攻他上盘,非常猛烈的进攻,你想象不到的猛!你能不能一气噼出二十掌?不能么。师傅曾说,我娘全盛之时,也只能将‘二十七’式一气使完,但当时我狂暴之下,竟然达到了一气噼出三十二掌的地步,每一掌都用尽全力,每一掌都裂石断金,震得周围飞沙走石。”

“但是师傅不动!他常说‘不动如山’,没想到真的恒若泰山,我的攻势越猛,速度越快,他反而愈加坦然,彻底放弃了进攻,纯以守势对我。我猛攻了一阵,仍然占不到丝毫上风,反而白白浪费内力。我的暴虐之气虽然有增无减,但头脑却渐渐清醒起来,明白到单以防御而论,师傅已达至完美的境界。他的桩功本来就是白马寺第一,所以师祖才破例在他二十岁时便传他‘多喏阿心经’。现在以此桩功为基础,以纯正内力施展硬功之首的‘金刚杵’,除非耗尽他的内力,否则天下几乎没有人可正面攻进去。而他的内力,我又自问远远不如。我揣测着,要破他的防守,必须先破他的下盘,只有等他丢失了根基,内力无法再支持‘金刚杵’的招式时才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