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黄举起手,晃了晃手中的一个小壶,道:“有酒,你喝不喝?”
小靳见今晚老黄是不好对付了,摸着脑门道:“酒吗?好!喝他妈的!”拉着老黄走到桌前坐下,道:“来来,喝酒,妈的,老天不让我们乐,我们自己寻开心!”说着提起那壶酒就喝,不料一不留神猛灌了一大口,顿时烧得整个肚子火烫,憋了半天才叫出一声:“好酒!真他妈够劲…恩…对了,这酒你从哪里来的?”
老黄指着墙角一堆破烂的瓦罐,道:“那里找的。”
小靳噗的一声吐出来,叫道:“这屋里的?你…你他妈的想害死我?”拼命掐着脖子,又伸手进嘴里掏,弄得干呕,却什么也没吐出来。
老黄不管他,提起壶浅浅地喝了一口。小靳扶着桌子站起来,道:“喂!你还敢喝?”
老黄道:“是好酒,封得好好的。你还要么?”小靳呸道:“好酒你自己喝啊!喝不死你!”
老黄便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道:“师父说,人能制性,最为重要。如果这般喝下去,不知道会不会乱性?”小靳骂道:“什么乱七八糟?”
他摸着肚子半天,似乎除了身体发热,也没见有什么其他症状,心中稍安。他本就没啥酒量,刚才那一口灌得有点猛,这会儿酒劲冲到脑门上,起了一头的热汗,脑子渐渐模煳起来,想:“哼,看来还不是什么坏酒…呃…果然喝了酒,身体热起来了。老猎户们都喜欢自己酿果子酒,据说大补,妈的,这种好事可不能便宜了老僵尸一个人!”这么想着,又夹手抢过酒壶,道:“哈哈,你师傅说得很对,不能乱喝,兄弟我来帮你喝!”又猛灌了几口。老黄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小靳放下酒壶,眨眨眼睛,抓牢了桌子,道:“妈的,这地方怎么是斜的?老、老黄啊,我、我…我还没问你呢,你、你出了白马寺后,到哪里去了?哈哈、哈哈,天下武功比你高的,嗯…我想想…对了,有不认儿子的林晋、抢别人儿子的林普,还…还有生儿子的须鸿统统都不见了,那你不是可以…那个叫什么来着…武林称雄!”
他问了后,只觉天地越来越斜,几乎要倒个个儿,干脆将整个身子都趴在桌子上,等着听老黄的传奇。谁知过了老半天,老黄都没有说话。小靳抬起头,模煳中见老黄仍旧端坐着不动。他揉揉眼睛,看清楚了些,只见灯光照在老黄身上,映得他如庙里泥塑的罗汉一般。
小靳不耐烦地叫道:“喂,老黄,你…呃…你倒是说呀!”又过了一阵,才听老黄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我甚至记不清我是谁了。我是谁呢?”
小靳大着舌头傻笑道:“你…你是谁?你是老黄知不知道?我、我们山上猎户家的狗就叫老黄,后来…后来疯了…哈哈,哈哈!”
老黄哦了一声。他身上骨骼咯咯作响,全身都绷紧了,声音却越来越低,越来越平静,仿佛梦中醒来轻声自语一样:“对了,我记起我是谁了…我曾以为我逃了,我曾以为我死了,我以为师父…师父…可是没有。我这一辈子逃脱不了的宿命,从七岁那一年,从我开始叫做林哀起,就已经注定了…那一天夜里,也是这般的大雨…”
小靳这个时候若是清醒的,必定尿湿裤子,幸亏喝多了酒,闻言只是觉得有趣,笑道:“哈哈,宿命,哈哈哈哈!我喜欢这东西!接、接着讲啊!”
老黄也拍手笑道:“哈哈,是啊!全记起来了,记起来了…师父曾经说师弟,聪明睿智,通达事理,白马寺一百多个和尚,没有谁比得上他。可惜却又过于执著,一旦迷上什么,万难自拔…师父说得真是一点儿也没错,哈哈!”
小靳用力拍打桌子,叫道:“好!这一段说得好!大爷赏…赏钱!”
老黄也不看他,接着道:“师父说我有妄念,说师兄有邪念,说得多好呀!我不知道什么是妄念,如果说想要成为武林第一高手就是妄念,想要练到武功的极至就是妄念,那我是有的…可是师父,你…你不也一样么?师父,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要驱走师兄了。那一日你责骂师兄练功入魔,我偷偷看见了。可是后来入魔的却是你…哈哈,哈哈,原来你也知道会入魔,原来师兄也看穿了你会入魔,你害怕承认,就把也在修炼《多喏阿心经》的师兄赶走,从此再也不传别人…嘿嘿,嘿嘿,我可是看见的!”
他站起身,慢慢在屋子里转着,身体依旧僵直,连转弯都有些困难,走得摇摇晃晃。他继续说道:“你给我们讲无我、人、众生、寿者相…师父,真的是这样么?你曾说‘人生梦醒处,回首总成空。将头临白刃,犹如斩春风’…讲得好,讲得好,我一直记得。不过你的头还没有临白刃,只不过徒弟的功力比你高了那么一点儿,你就忍受不了了,哈哈,哈哈哈哈!”
小靳听他笑得高兴,忙道:“什么这么高兴?临…临白刃是什么玩意儿?”老黄僵硬地举起手,在自己脖子处一比,道:“就是砍脑袋。”
小靳哈哈大笑,觉得实在太有意思了,自己可也不能落后,叫道:“好玩,好玩!我、我也来讲一个…讲什么呢?对了!我、我讲个狗屎和尚的事!”
老黄道:“什么狗屎和尚?”
小靳道:“哈哈哈哈!狗屎和尚的故事包你没听过!说是以前佛祖在时,有个人叫做什么周利盘…什么的,妈的!真是奇怪的名字。他想要出家,可是他年纪太大了,人又傻乎乎的,别说念佛经了,就连、连阿弥陀佛都不会念。于是佛祖的弟子,什么阿难呀、须菩提呀、舍利子呀都在山门口拦住他,不让他进去见佛祖。佛祖老爷子就生气了,板着脸,说人家诚心学习,你们怎么不许呢?阿难说,我们都看过了,这人五百生都与佛无缘,这样的人怎么能收?佛祖就说:所以你们只能做罗汉,不能成佛,只看得到五百生。他五百生前曾经供奉过我,你们知道吗?你…你知道他怎样供奉佛祖吗?”
这一次,老黄又是很久很久都没有回答。小靳洋洋得意,也耐心地等了老半天才道:“原来五百生前,那人是一条狗啊,有一次跑到一个地方吃屎,没想到屎沾到它尾巴上了。于是它就拼命跑,跑过一个古塔时,尾巴一甩,把屎甩在古塔上。那古塔正好是佛祖那一生修到的独觉佛的舍利塔。佛说:福德无量,这就算跟佛结缘了!哈哈!”
忽听砰的一声巨响,老黄双掌齐推,重重击在面前的墙上,力道之大,竟将整面石墙推出老远。小靳猝不及防,被涌起的掌风掀起老高,落下时压塌了桌子。他还没回过神,周围乒乒乓乓地乱响,屋顶塌了一大半。只差一步,落下的木梁就要生生埋了他。大雨倾盆,立刻浇灭了灯,四周顿时一片漆黑。
小靳骇得心差点跳出喉咙,刹那间酒也全醒了。只听小钰的惊唿声传来,他没有半点儿犹豫,跳起来就跑,幸亏这两间屋子各自独立,那间房除了震歪了几根梁外,并没有坍塌。
小靳借着闪电的光,摸进屋里,一把抱住小钰,叫道:“别怕!我们走!”他记得这屋子的房门所在,抱着小钰,一脚踢开破门,顶着风雨冲了出去。
刚跑出几丈远,忽地头顶风响,老黄掠过了他。电光一闪,小靳眼见着老黄落地时竟摔了一跤。不过他飞快地撑起半边身子,一头苍白的头发拖在地上,两只眼睛在黑暗中幽幽发光,盯着小靳。
小钰死死抱紧小靳,头埋入他胸膛里。小靳颤声道:“老…老黄,我讲的笑话…好…好不好笑?”老黄呆呆地看着他,口中喃喃自语,不知道在说什么。小靳偷偷往后退着,一面道:“老黄,你怎么了——啊,对了,今日还忘了给你说心经了,正好正好,咱们这就补上!这个这个…地龙真经,利在底功。全身炼…”
老黄蓦地抢上一步,嘶声道:“为什么福德无量?为什么?”他眼中凶光闪烁,似乎随时准备扑上来撕咬。
小靳往后一跳,不料脚底一滑,摔个跟斗,摔得眼冒金花。幸好小钰在他怀里,并未摔到。她刚要尖叫,小靳的手死死捂住他的嘴。他顾不得喊痛,抱着她一起又站起来,知道此刻千万不能逃,可是一时惶急,也不知该说什么。
老黄一步步踏着积水走近,道:“为什么福德无量?佛为什么要收这个傻子?为什么?为什么他最后却成就了罗汉?”
小靳好容易才让自己没有撒腿逃跑,颤声道:“你…你说这是为什么?”老黄一把抱住脑袋,道:“我不知道!我怎么也想不通!师父…师父也给我讲…他给我讲了好多次,可是我…我就是想不通!我悟不到啊!”黑暗中听见砰砰有声,一道长长的闪电划过,小靳见他正用手猛砸自己的脑袋,额头已溅出血来。
小靳拉着小钰偷偷后退,一面道:“想,多想想…幸许就想出来了?啊,对了,和尚说,屎对狗就跟我们人吃的山珍海味一样,美味呀美味!可是那狗却无心的一甩,什么不住相的一甩…总之,就是这样了!你自己慢慢想吧!”
又一道闪电划过长空,惨白的天穹下,老黄垂手呆立,喃喃地道:“无心?不住于相?无心?不住于相?”将这两句话翻来覆去的念着。
小靳和小钰退着退着,一下撞到房子的墙上。小钰瘫在地上,低声抽泣道:“我…我走不动了。小靳哥…”小靳把心一横,心道:“老子索性把多喏阿心经一口气全念给他听,让他慢慢练去。那钟老大和贾老二昨日能寻到我们,必定不会善罢,肯定还在这周围晃荡。只要老黄两、三天不来找麻烦,大概就能想到办法逃出去了。”
当下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大声道:“老黄,老黄啊!今日你救我老婆,其实我还是很领情的。这样罢,咱们都这番交情了,我也不想再为难你。今日就干脆点,把多喏阿心经全念给你听…喂,你在听我说话没有?喂!”
老黄啊的一声,道:“怎么?”
小靳道:“我…我说…那个多喏阿心经,你究竟还听不听?”
老黄道:“多喏阿心经…啊…是了,我记得…师弟说自性圆觉,我…我的功力已堪与师兄相比,我…我已见证武学的最高境界,连师傅也不能拿我怎样,为什么还是不能圆觉?”
小靳见他越发失魂落魄,管他有没有用,眼睛一闭,将多喏阿心经剩下的部分大声念出来:“地龙真经,利在底功。全身炼的,强固精明。伸可成曲,住亦能行。曲如伏虎,升比腾龙。行住无迹,伸曲浅踪…”
忽感有人在拉扯自己,小靳睁眼一看,却是小钰。小钰胆怯地指着前面,道:“他…他走了。”
此时雨已越下越大,如千万根水柱将天地相连。每一道闪电照亮天地,小靳就见老黄离得更远一些,离林子更近一点。五、六道闪电过后,老黄已彻底消失不见了。
小靳脚一软,瘫坐在泥水中,心道:“妈妈的,老黄这次可疯得不轻,连日思夜想的心经都不听了。也好,老子挨一天是一天!”
第二日,小靳跑到瀑布处找了半天,也没见到老黄,不知道上哪里去了。小钰经过一夜休息,精神已经大好。反正老黄要找到自己也容易,两人也没啥顾忌了,干脆相携而行,绕了一大圈,终于下到瀑布底,继续沿着河流走。走了一上午,在河边见到了两个熄灭没多久的火堆,还有猎狗的粪便,看来离走出森林不远了。两人欢欣鼓舞,在河边略做盘恒,吃了点东西,继续上路。
又走了一个时辰左右,已上了一条山路,小靳分辨方向,决定继续朝北走。小钰脚打起了泡,本想瞒着小靳,走着走着,自己却哭了出来。小靳心痛得第一次骂她一顿,背着她走。这样一来速度变慢了许多。
小钰伏在小靳背上,抽泣了半天仍不止歇。小靳道:“好了,别哭了,算我不对,不该骂你。”小钰使劲摇头,哭得更大声了。小靳道:“是了是了,你这样的娇小姐,什么时候吃过这番苦,也怪我没想到。你放心,出去后,我就去找钟老大。他名头那么大,随便那条道上的兄弟都知道…”
正劝着,小靳忽地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四周草丛之中,有什么人正在偷窥自己。他不知道这是自己内力增强,直觉比以往敏锐了许多,左右打量,没发现什么异常,但只要稍微凝神,这感觉就分外的强。
小靳心道:“是什么人?马贼?那日的残兵?妈的,老子单枪匹马,可不是这些人的对手。”便大声道:“哎,说起来就是气,你说我两多倒霉吧,被残兵抢一通,又被山贼搜刮一阵,别说留些钱财了,若非山贼大王大发慈悲,只怕连命都要扔在山里。现下一个子没有,饿了三天了…哎哟我饿哟!只有赶紧找到你大哥钟老大。哼哼,说起他,这个这个…号称‘飞天入地神剑无敌一拳镇七八座山’,这方圆百里,没有一个不卖他帐的…”
正待把这个贾老二的外号好好发扬一番,以镇住对方,忽听前面林中有人道:“阿弥陀佛。施主原来是钟施主的朋友。”另有一人道:“谁?谁他妈是我朋友?”
小钰猛地抬起头,尖叫道:“钟大哥!大哥!姐姐!”林中那人亦是大叫,小靳还没回过神来,眼前一花,有两人飞一般冲到面前。当日在马车里与小钰一道的妇人一把抢过小钰,抱在怀里,喜道:“妹子,真的是你!”小钰伏在她怀里,放声大哭,钟夫人亦垂下泪来,摸着她的头发不住安慰。
钟老大在老婆周围乱旋,笑道:“哈哈!妈的!丫头,你真是命大呀!”旋了半天,突然停在小靳身前,一巴掌拍在小靳肩头,小靳仿佛被重锤一击,脚一软差点就跪了下去。钟老大忙扶住他,笑道;“对不住啊,兄弟!老子一欢喜就是这样!”
小靳勉强笑道:“钟老大好。”钟老大奇道:“你认识我吗?我怎么觉得你眼生得紧?”
小靳道:“也…也不算认识,小的原是商队的人。”
钟老大道:“哦,原来是这样!是你救了小钰的,你又把送回来,好!这就是老子的兄弟了!以后跟着我混,这百八十里地,还是有人卖我帐的,哈哈!”
此时有五位僧人自林中出来,三个年轻小伙,另两个则已花白了头发,都穿着一色青衣。其中一人唿哨一声,两边草丛里忽地又钻出十来名年轻僧人,有的背着厚背大刀,有的扛着齐眉棍,还有三人背着铁胎牛筋弓。这些僧人们个个铁青着脸,隐隐围成一个圈,仿佛猎户们围虎的架势,看得小靳暗自心惊。
那当先的僧人走近了小靳,合十道:“阿弥陀佛。请问小施主高姓大名?”
小靳道:“啊,我?我…我叫小靳。”
那僧人道:“小靳施主,这些天来是什么人挟持了你与那位女施主,可否告知贫僧?”
钟老大道:“是啊,兄弟,是不是突袭车队的那人?”那僧人接口道:“是不是一个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