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夫人伸手一拍木地板,“啪”的一响,钟老大右脚踩着的木板被她拍得翘起一头,“哇呀”一声翻下楼去,撞得山响,那点心盘子却直直飞过来,被钟夫人轻轻巧巧地接了,递到阿清小钰面前,笑道:“吃罢。”

阿清不知为何钟老大未使任何功夫防御,正自纳闷,忽听石付的声音道:“你…你们俩夫妻还是这样,打…打情骂俏逗着玩,非…非要当着外人的面不可。真是…咳咳!”

阿清这些日子来一直深受石付照顾,对他言听计从,名为主仆,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心中早把他当作可依赖的大哥一般。昨日一别生死不知,一直掉了魂般没半点主张,此刻见他醒来,不觉大喜,抢到床前道:“石付大哥,你终于醒了?”

石付苦笑道:“小人三脚猫的功夫,实在不能入流,险些给…给小姐丢脸了。”阿清见他苍白着脸,仍然逗自己开心,眼圈一红,低下头咬牙道:“你,你别再小人小人的说了,是我…是我对不起你…”

石付忙道:“小姐是我举族之恩人,我石付一条贱命又值什么?小姐这样说,真折杀小人了!”

阿清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洞里待了一夜,恍若隔世,心境大变,只觉身上背负有太多人命,颤声道:“不是!我、我…我只是…”突然忍不住垂下泪来,捂着脸不住摇头。

钟夫人上前将她搂在怀里,笑道:“傻孩子。”轻轻抚摩她的头发,也不多说。石付见她模样,想到掌柜的,也不禁伤感,还要说话,钟老大跳将上来,一把将他扛在肩上,叫道:“他妈的石付!来了也不到这里来跟老子喝酒,还要在这里婆妈,你想气死老子吗?走走走,陪老子喝去!”

石付挣扎道:“钟大哥,我…我可有伤在身。”

钟老大怒道:“妈的,有伤在身正要喝酒才行啊!你没听人说过‘老酒老酒,胜过药酒’么?走你妈的!”

他走了两步,又回头对石全道:“你也他妈的来!你废话不多,足见比你弟弟好!”石全见阿清在一旁哭泣,忙拍拍屁股站起来,笑道:“有酒喝,那敢情好!”说着跟着钟老大径直下楼。小钰偷偷看一眼阿清,飞也似跳到钟老大身后,一把扯住他的衣服,仰头叫道:“小兔兔也饿了!”钟老大一愣,随即嘿嘿笑道:“好!跟着老子,有吃有喝!”也伸出手夹起她,旋风般下楼去了。

阿清伏在钟夫人怀中,闻着她衣上淡淡的熏香味道,一阵迷茫,恍惚间仿佛依在娘亲怀里,全身一放松,刹时所有的疲惫、委屈、悲伤、心虚统统涌上来。她使劲抓住钟夫人的衣衫,哭道:“我怕…”

钟夫人柔声道:“青天白日的,有姐姐在,怕什么?”阿清摇头道:“你不明白的…我…我怕我自己,怕我自己…”

钟夫人愣了一会儿,太息一声,不再言语了,只把她抱得更紧。

第十四章

“来,老黄,再来两根柴!”小靳扯下蒙在口鼻处的布喊一声,又赶紧蒙上。老黄自纵身跃下,将一根烧得正旺的柴递给小靳,自己也拿着一根,两根柴架在一起,烤着牢门靠边的一根木柱。

烧了一阵,小靳抹一把烟熏出的泪水,道:“咳咳…好,你再去拿柴。”他蹲下来,全身趴在水里翻了几个滚,退退热气,站起来又向刚才烧的柱子泼一阵水。看着柱子上激起的滚滚白烟,小靳呸道:“想关住老子?烧死你这破牢门!”

他拣起一柄剑,对着木柱乒乒砰砰乱砍一阵,见那木柱削下去一层后,里面的木头仍是焦的,便叫道:“老黄,你再来试试?”

老黄过来,提一把水耗子们留下的鬼头大刀,运足气力,一刀噼下,“啪”的一声脆响,木柱破裂,顿时弯了。小靳大喜过望,叫道:“再砍!再砍!”

盘算起来,自己已经在这洞子里待了两个多月了。水耗子被老黄杀得七零八落,估计轻易不敢来了,而老黄则把自己的命看得比什么都要紧,生怕有个伤风火热,误了他的正宗内功心法。所以现在反而比什么时候都性命无忧。

这十来天仔细修习内功,渐有心得。老黄果然见得极准。他将内气输入自己体内,一时不至于致命,然而每日午时与子时时分,这几路经脉寒气逆行,痛彻入骨,逼得他一天除了吃饭拉屎,其他时间都在拼命练习,不敢稍有懈怠。现在水耗子虽然赶跑了,老黄看样子是没办法甩得掉,只有先不管他,跑出这里再说。

“阿清呢?”稍有闲暇时他心中就在担心:“她一个木头脑袋,又是羯人,这会儿别被人抓住了吧?妈妈的,等老子出去,牵着天下第一疯狗老黄,看谁还看欺负你!”

正想着,只听“啪啦”一声,木柱子被噼成两段,上一截飞进洞子,撞得木削横飞。小靳兴奋得发出狂叫,将脑袋伸出去比划比划。老黄顺手一把扯住他衣领,提小鸡一般提出去。两人一起相视大笑,都觉仿佛战胜了一个劲敌般,意气风发。

高兴了一阵,小靳拿把刀,在石壁上歪歪斜斜写道:“找水耗子去也”几个字,拍着老黄胸口叫道:“走!去找那些水耗子的老窝,妈的,有财劫财,无财抢老婆!”两人将其余木头都堆在门上,点一把火,跳上梭舟,径直往芦苇深处去了。

阿清睁眼醒来时,外面的夕阳已红透了天。她慢慢坐起身,依在窗边,怔怔地望着天际,脑子里迷迷煳煳,忘了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刚才睡梦中仿佛几经艰难,欢乐与悲伤交织一块,可是这会儿除了心里还依稀有些酸酸的感觉外,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她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失望,难道所有的事一旦过去,就不再属于自己了么?就象眼前这片夕阳,纵使此刻美乎美奂,无与伦比,然而明天自己还会记得它么?

明天,又有谁会记得自己呢…

她正想得出神,忽听身后钟夫人柔声道:“好看么?”

阿清一惊,忙伸手揉揉眼,道:“是,真好看。好久没见到这样美的夕阳了。”

钟夫人笑道:“你喜欢红色么?可惜这件衣服是兰色的。”阿清转头一看,见钟夫人手里捧着一堆衣物。她见阿清回头,方徐徐展看,阿清只觉眼前一亮,原来是由一整段缎子裁剪而成的裙子,透体澄蓝,仿若一碧海水,正中用金丝勾出一只凤凰,极之精致,栩栩如生,随着缎子抖动,象要展翅飞去一般。阿清近一年都在奔波逃亡中,乍见到这精美奢华的事物,一时心为之颤,走到钟夫人身边,牵起裙子一角小心地抚摩。她提着裙子有些斜了,金色的凤凰忽然一半变作银色,阿清吓一跳,再仔细看,原来那凤凰乃是用金线明绣,银线作底凹绣,所以正看是金色,侧面看去却是银色。

阿清叹道:“好精致的做工。就算在皇…以前都从未见过。”

钟夫人道:“那自然,否则怎配得上我这般容貌的妹子?”阿清惊道:“我?不是姐姐的么?”钟夫人笑道:“姐姐再早十年或许敢穿,此刻穿出去,非给人说是妖怪不可。”

阿清退后两步,使劲摇头,道:“我…我不穿。我可不能穿这个。”

钟夫人佯装生气,道:“怎么,妹子是看不起这身衣服?那是我自做多情了。”

阿清忙道:“不,不是!只是…只是我还要想办法逃出去呢,怎么可以穿成这样…这样岂不是不好跑了?”

钟夫人叹道:“真难为妹子,随时都想着逃亡。放心,姐姐这里你尽管放一百个心,谁也欺负不到你头上来,啊?换身干净衣服,也透口气呀。”阿清犹豫道:“可是…可是还是不行…”钟夫人道:“怎么?有什么事不能跟姐姐说么?”

阿清红着脸道:“昨夜躲在地道里,还…还没洗过澡呢。”钟夫人笑道:“傻丫头,姐姐早替你把热水准备好了,来吧。”拉了她下楼去。

她俩下了楼,穿过一条瓷器堆成的小巷,左拐右拐,来到一堆满圆木前。钟夫人推开靠墙的几根圆木,拉着她弯身钻入一个小小的木门,再走两步,顿时眼前一宽,进入到一间大厅中。原来在这仓库后还隐藏着一套居室。钟夫人带她进到后面一间小屋,却见小钰穿了件绣满碎花翠绿的裙子——亦是华贵得紧——正站在一只冒热气的木桶前的小凳上,耍弄水里的花瓣,口中咦呀咦呀不知在唱什么,脸上两朵红晕,大概贪嘴,被钟老大灌了酒。见阿清进来,小钰慌忙丢了花瓣,拼命一跳,跳到门边,叫道:“小兔兔不闹,小兔兔乖!”

阿清想起昨夜恐吓她的情景,心中歉然,钟夫人过去拉了她道:“走,你姐姐要洗澡,小兔兔先跟我这个大姐姐出去玩好不好?”小钰抓着脑袋看阿清,直到阿清柔声道:“去玩罢。”才放心的牵了钟夫人手出去。

阿清洗完澡,大是惬意,换上新衣,更觉极之柔滑顺体。她已好久没穿这样的衣衫,情不自禁走到厅中,舞了几圈,带得裙摆与腰带飞旋。忽听有人道:“真美。”她吓了一跳,回头看却是钟老大。

钟老大自门口转进来,嘴里叼根草摇一摇的,右手提个酒壶,道:“真漂亮的裙子,哈哈,我老婆的眼光好吧?”见阿清点头,越发得意,道:“所谓:动由心生,舞也该由心生。你在想什么呢,丫头?”阿清被人看到跳舞的模样,心中乱跳,强作镇静沉下脸来,半天方道:“我…我又高兴又害怕…”

钟老大一屁股坐在门槛上,灌口老酒,络腮胡子上酒水淋漓他也不管,道:“隔壁张屠夫家长得猪头一样的夏莲都不怕,你这样子还怕?”

阿清奇道:“夏莲?”

钟老大道:“是啊,那张脸你没见过,真的跟猪头一模一样!就这样还常在我老钟面前吹嘘:我夏莲可不怕找不到婆家。你穿上这身衣衫,她别说给你提鞋了,就是舔鞋也不配,还怕什么?”

阿清的脸直红到耳根,道:“不是怕这个…”钟老大道:“是吧。所谓自知之明,不光是知道自己的短处,长处也要清楚才行。你能这样想,很好,很好!”

阿清急道:“也不是不怕…不不,我…我不是怕这个!”

钟老大哈哈大笑,洋洋得意地仰头喝酒,突然脑门后被人重重一敲,一口酒堵在嗓子里,大声咳嗽。钟夫人大步进房,冷笑道:“一灌黄汤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敢在这里欺负妹子。”

钟老大满面羞愧,拾起酒壶狼狈跳起,飞身上墙逃走了。钟夫人拉着阿清转了两圈,啧啧连声地道:“姐姐当年做这衣衫,原本以为再无人可穿了。没想到妹子穿上身,竟比我当初还要合身。”

阿清红着脸道:“姐姐取笑了。”

钟夫人笑道:“来,让你石付大哥也开开眼。”牵着她又进了一个门。这房间里陈设极简单,只一张几,一柱铜灯,但墙上挂满了刀枪剑戢弓等武器,俨然一个兵器库。

石付石全与钟老大在几前坐着,小钰则在后抱着一把箭玩耍。见她进来,石付两兄弟顿觉艳光照人,心中赞叹,只是不敢象钟老大这般公然胡言乱语。钟老大扯着他俩道:“是吧,是吧!我说我老婆这件衣衫漂亮吧!”两人忙不迭的点头。小钰叫道:“姐姐漂亮!姐姐漂亮!”钟老大与她对看一眼,两人颇有默契地一起放声大笑。阿清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脸上飞红,只好装做不懂,一声不吭坐在钟夫人身旁。

钟夫人背着众人,冲她一眨眼睛,低声道:“是吧,我说好看呢。”大声道:“别说不相干的,快说说怎样出城罢。这地方,多待一天就多一份危险。”

石付道:“是。我这里有件东西,刚才钟大哥看过了,也请嫂子帮着鉴定一下。”说着掏出块铜牌,放在几上。那铜牌巴掌大小,正面刻着一个虎头,阿清啊的一声,道:“这…这是铜虎令!”

石付道:“小姐知道?”阿清道:“啊…这是我赵国的武官信令,虎头旁有飞狼图纹,至少是万户长以上才可佩带。我父亲也曾在朝为官,所以认得。你是怎么得来的?”

石付点头道:“这就对了。”翻过铜牌,背面赫然刻着“主父”两字。阿清惊道:“是主父忍!他给你的?”石付摇头道:“这话说来长了。昨晚小人…”

阿清沉着脸道:“石付大哥,我与你只可兄妹相称,你若再自称小人,我就不与你说话了。”

钟老大拍着大腿道:“是啊!妈的,哪那么多小人,所谓: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你他妈的!你是小人,我们跟你坐一道成什么了?难道是贱人不成?”

石付神色尴尬,见阿清盯牢自己,毫无妥协余地,只好道:“如此,岂不是折杀小…哦,是,不再说了!我…咳咳…我与掌柜的封好地道,掌柜的…被杀身亡。”

阿清身子一颤,幸好别人并未察觉,只有小钰从后偷偷抱住了她,小小的身子也在微微发抖。石付不去看阿清,继续道:“我从后门逃走,不料背街上也有十来名官兵把守。我再三拼死,杀了几人,身上也中了几刀。正在我渐渐占到上风时,巷子口传来一阵马蹄声,有人叫道:‘符大人!’我听那马蹄声尚在十几二十丈外,心想隔壁墙头外就是河沟,只需潜进去,就不容易找到我了。当下把住墙头,就要逾越,蓦地身后风声大作,仿佛一个庞然大物突然凭空出现在身后,刹那间杀气就笼罩了我的四周。这感觉既恐怖又怪异,说来惭愧,我现在想起来背上仍止不住地冒冷汗。”

钟老大皱着眉头道:“符申?只听说他的外家硬功独步天下,轻功也有如此造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