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四周终于重又静寂下来,她太息一声,转头不再回顾。劳氏兄弟此时也相互扶持着站起来,阿清见他俩伤势不重,略放了心。劳全回车中拿来工具,三人就在林边挖坑,准备将死者葬了。

正收拾着,阿清突然一顿,全身再度绷紧。劳付劳全吃了一惊,抽出刀,警惕地看着身后的灌木。阿清迟疑地道:“是…谁?”

除了夜风外,并无一人回答。劳付偷偷拾起一把刀,正要往里抛去,阿清忙手一挥拦住他,大声说了几句羯语,劳付知道那意思是:“再不出来,就放火烧林子了。”

一旁灌木里突然骚动起来,有人大声用羯语回着:“别烧,不要烧!草原之神在上,是自己人!”

说话间,灌木里钻出一个老头跟几个女子,看样子是刚才杀戮开始时逃进去躲避的,脸上被灌木划得鲜血淋漓,身上的衣服也被划成了碎片。但比起被杀的人来,已经算是幸运了。

那些女子一见阿清等人在掩埋尸体,不顾一切扑上来搂着各自的亲人恸哭。那老头上前来,颤巍巍地在地上拜了两拜,道:“姑娘,等她们将头对上了,再…再埋罢。”

阿清胸中一口气憋住,顿了半响,哇地吐出口血。劳付见她单薄的身子不住颤抖,想要扶她一下,却被她用力甩开。阿清自己撑着站起来,眼眸中什么神色也看不出来,只道:“打水来。”

劳全一愣,劳付忙道:“是,是!庙中有井,小人这就去打来。”拉了劳全飞也似奔回车中,取了器具打水。

劳全道:“小姐的…”

劳付道:“是啊!所以我们要快啊!”

两人取水回来,阿清跟她的族人已将头颅们一一排好。几个女子边哭边寻着身体,将头颅勉强合上,再用布条扎紧。阿清撕下一段裙角,沾湿了水,将头颅上的血迹拭去。她拭得那样小心,仿佛下手重一点就会惊醒梦中之人一般。那老者则剪下死者的头发,一束束扎好,放入包袱中,看将来有没有机会带回故土掩埋。

忙了大半个时辰,劳付劳全终于挖好了坑。众人小心地将尸体抬入坑中,头朝北面一一排好。几个女人哭得死去活来,更有一两人昏厥过去,那老者干涩的脸上也老泪纵横,然而阿清却一滴泪也没有,只呆呆地看着劳付两人往坑中填土。她看着土一点点填下去,一张张适才自己拭得干干净净的脸又再度沾满泥土,继而消失不见,只觉身体越来越冷,仿佛热气都被这冰冷潮湿的土地夺去了一般。忽的一拨土盖上了一张幼稚的脸,那脸似乎动了一下,阿清浑身剧震,放声尖叫:“别…别!”

众人被这一嗓子吓了一跳,见阿清跳入坑中,发疯似地拼命刨土,几个妇女抢先醒悟过来,都冲进去跟着刨。转眼间男孩被刨了出来,老头抢过来又掐又拍,弄了半响,又缓缓摇了摇头。

阿清有些喘不过气来,道:“怎…怎么了?我见他动了…”想要来抱他。

那老者使个眼色,几个妇女忙将阿清抱住,却不知说什么好。阿清看着她们,疑惑地道:“怎…怎么?”见劳付抱了小孩重又放回坑中,阿清放声大叫:“他还没死,怎么…你们怎么了!不要!”拼命挣扎,那几个妇人不住跟她说话,拉着她往后靠去。阿清叫得声嘶力竭,偏偏身体里空空荡荡,一丝力也使不出来。她脸上越来越红,声音渐渐低下去,眼睁睁看着土坑一点点填完,终于一切都被掩埋干净,只有那拨黄土越积越高。

阿清轻声道:“放开我。”几个妇女迟疑了一下,阿清已站起身,慢慢走到坟边。她手腕一翻,掏出腰间匕首。劳全刚道:“小姐…”却被阿清眼中慑人的寒光吓得住了口。阿清长吸一口气,刀光一闪,割下一束长发。她用匕首在坟头挖了个小洞,将头发放进去埋了,退后一步,低声道:“我石岚,在此立誓:杀我族人者,天亡其人!”刀光再一闪,阿清在左臂上划了一道口子,鲜血顿时漫出,洒落在坟头。

那几位妇人一阵骚动。有人惊异地道:“姑娘…你是石…”那老者猛地一把推开她,飞快地扫了劳付兄弟俩一眼,声音有些发颤:“你也姓石…那、那是大族了。小老儿赫勒,这是内人,这几位都是族内姐妹,一同自邺城逃难出来的。”

阿清点了点头,轻轻地道:“好。能逃出来就…”

跟着天地翻转,阿清重重仰天倒下。周围惊唿声响作一片,她却觉得前所未有的放松,好象眼这么一闭,从此便可沉沉睡去,再也见不到世间任何人事。

第九章

“始之督脉,行于背之当中,统领诸阳经。任脉行于腹之当中,统领诸阴经,故背阳腹阴。二经上交会阳、下交会阴。一南一北、子午相对。”小靳念得有些口干,用手捧水喝了几口,顺便洗把脸,继续拖着声调道:“职坎卦,阳居北之正中。离卦阴居南之正中,一定而不移也。故俯势为阴势,宜俯却又入阳气…真的只有这些了,到这里真的全完了,老黄。”

“不对,不对。”老黄蹲在岩上,眯着眼冥思苦想,俄顷道:“不对。这后面应该还有。入阳气后,将行于何,又怎样至于督脉…根本没有讲嘛…你是不是在瞒我?”说到最后一句,望向小靳的眼中凶光一闪。

“恩…我想想…这个所谓督脉领诸阳经之气,尽归于会阳上之前也。仰者为阳势,却入阴气,盖任脉领诸阴经气,尽归于会阴上之后也。咳咳…好象是这样的?又或者是尽归于会阴在之前?”

老黄道:“心法乃精华所在,即便是顺序,也是很重要的,记错了可了不得。须得好生琢磨。你先仔细想想罢,反正咱有的是时间,慢慢来。”

小靳笑道:“老黄这才是大见识,真功夫。那小弟就进去好好想想了,你有时间,到前面先练练吧。”

老黄点点头,默记刚才小靳所述之心法,自到一边去练。小靳抹一把额头的冷汗,心想:“这老妖怪还真练上瘾了,老子这是空手抓王八——脱不了手了。”

他本打算随便背两段,等老妖怪慢慢练去,没想到老妖怪疯是疯,对武功之事却钻研得极深,每一段经推敲琢磨,总是找出不足,或是明显的缺陷之处。小靳哪里编得圆满?只好打起精神一次次背了石壁上的文字,一次次地讲给他听。

刚开始还胡乱编造一些,到后来见老妖怪所知所学远胜自己,暗暗心惊,再不敢随便乱编,只得将原文奉上。老妖怪记心出奇的好,常常听了后面的,突然想到前面有地方不对,找小靳质问。小靳装了几次头痛腹泻后,知道这主不容易对付,便也咬牙将那心法一遍遍在心中默背,直到滚瓜烂熟,自信老妖怪不论正着倒着都能应付如常为止。

到此时小靳早已不敢奢望老妖怪在自己面前吐几升血或是双腿乱蹬死翘翘,只要他能早日学完,拍屁股走人已经要千恩万谢了。好在老妖怪天天练打鱼,吃是没有问题了,而且也终于学得每顿饭煮熟了再吃。

开头一两日划船来送饭的人,统统被老妖怪抓住杀死。隔了两天,来了两只船,几十个人提着刀子气势汹汹地叫嚷。小靳坐在洞里,很快便看着人脑袋一个个飞起十几丈高。这两天一个人影也没有了。小靳猜想定是陆老耗子等人出去谈买卖自己的生意去,小水耗子打不过不敢妄动,要等老耗子回来再说。

这就将可怜的小靳推上两难境地了。一面是疯疯癫癫的老妖怪,守在牢笼外,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发疯吃人;一面则是同样杀人如麻的水耗子。上一次阿清杀了几只,这帐已经记在了自己的头上,如果不是自己还值那么一点银子,恐怕早就下了锅。这几天出落在老妖怪手里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统统算计起来,自己不给零碎划了才怪。

小靳每晚想到这些问题都他妈的失眠。老妖怪不跑自己整日提心吊胆,老妖怪要跑了自己可也是下锅的料。小靳整整想了两天,终于想到最好的结局——等老妖怪把老水耗子小水耗子们统统杀了之后再跑。

是以小靳已经背完了全章,却也拼了老命扛着,每日只讲一段,绝不多谈,期望在讲完之前老妖怪和水耗子们就能火拼,你来我往。看这样子陆老毛龟比老妖怪可能要差那么一点,那只能是牺牲老毛龟,打伤老妖怪,让他负伤逃走,多好。

但这其实又带出一个问题:要都跑了,谁来放小靳出去?于是小靳修正了所谓最好结局——水耗子杀光,老妖怪跑路,阿清带人来救。

这样的结局简直可称为美满!小靳想出来的时候,好象真的听到八部众们在空中叹息,天女们洒下鲜花,小靳这么轻轻一抖,花瓣纷纷落地。于是就如道曾所言,天女们纷纷叹曰:“观小靳花不着者,已断一切分别想故…”

小靳坐这几天牢,自觉白发都坐出来了。算起来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离开道曾的保护闯荡,偏偏上来就连遇猛料,好几次小命险些玩完。就这样日思夜想,小靳发疯似地成熟起来,每一天看着夕阳落下,都在心里暗念:“老子已非昨日的老子。”

“好罢,”他想:“来,来呀,都来。我东平双杰之一的小靳,跟你们这些乌龟妖怪耗子们拼了!”

“小姐,来喝点药吧。”劳付在车外道。一位妇人掀开帘子小心地接过了药碗,将阿清扶起半身,靠在自己身上,喂她喝了。阿清发着高烧,头晕目眩,只勉强喝了两口便住了口,轻声道:“麻烦赫妈妈了。”

那妇人扶她睡下,道:“什么麻烦,看你说的。你一个姑娘家杀了那么多汉狗,才真难为你了。你是草原神鹰的女儿,真是勇猛。”

阿清闭着眼躺了一会儿,一行眼泪不经意滑落腮边,哽咽道:“可惜我救不了…谁也救不了…”

赫老头与劳付等人跟在车外行走,闻言车外太息一声道:“国破家亡,这是天意,岂是人可阻止的?高祖明皇帝英雄一世,带领我们羯人打败匈奴,驱走汉人,千百年的奴隶成为中原之主。然而换来的却是全族的灭亡。他老人家可曾想到过?哎,天意呀。”

赫妈妈愤愤地道:“最可恨就是狼子野心的石闵!忘恩负义的小人!”

赫老头道:“是冉闵,什么石闵,他也配姓石?呸!”他顿了一刻,又道:“不过这也不能全怪他。佛图澄大师曾说过,善恶有报,因果循环。当初石虎篡位后大肆屠杀汉人,又搞什么犯兽罪。野兽和人谁是主?竟然将碰他野兽的人全家处斩。他这一开例,下面的官员为了抢夺财宝女子,争先诬告人民犯罪,杀得洛阳城郊的村镇几成荒城。”

劳付在一旁插口道:“石虎的暴政,我在江南也听了很多。听说他造了一千辆狩猎车,高近两丈,长三丈。还造了四十辆格兽车,在上面修造三层小楼,命令犯人在车里和猛兽格斗。有次在徐州遇到一名逃兵,说是石虎打猎时突遇寒流,跟随的士兵冻饿而死的有一万多人。”

赫老头一拍大腿道:“可不是吗!这个石虎只知道横征暴敛,与高祖皇帝简直是云泥之分!他曾发男女十六万,运土筑华林苑及长墙于邺北。时逢暴雨,漳水涨,死者数万人。他在野外制造盔甲,五十多万人,十之七八被野兽吃掉。造船的有十七万,遇一次春潮,也有十之三四在水中淹死。从长安到洛阳,再到邺城,沿途树上挂满了上吊自杀的人,城墙上则挂满汉人人头,还号称”尸观“,简直…哎,丧心病狂!更离谱的是,他竟然下旨不准百姓养马,凡是有马的一律没收,腰斩主人。我们羯人是马背上长大的,离了马如何胜得了狡诈的汉人?这次冉闵下杀胡令,邺城四境之内竟无可用之马,才让汉人如此得逞。哎,与其说是冉闵祸害,不如说自石虎开始,这孽因已经造就了。”

劳付道:“老人家这话说得不错。冉闵所倚重的,均是当年反抗匈奴刘渊的乞活军旧部。这些部队与赵之军队比起来,无论从人数还是装备上均远远不及。我在江南时,就曾听许多人都在议论,能让祖逖将军被迫签订盟约的赵军,怎么就如此不济,一战即溃,赵国顷刻间土崩瓦解?原因看来就在这内耗上。”

赫老头眯着眼仰天长叹,道:“是啊。这是内里早已腐朽的房子,只不过被外人轻轻推了一把,就倒了。如今石氏已经星落,只有石祗还在襄城镇守。不过他的皇室血统只能算是勉强,而且我们羯人已被汉人杀得差不多了,他又没有高祖皇帝那样的手段。不仅冉闵围着他,晋国的殷浩、恒温,辽东鲜卑的慕容氏,羌族的姚氏,哪个不在紧盯着他?就指望着趁我们赵国覆灭时捞上一块地。襄城破亡只是迟早的事,我们羯人终究逃不过这一关…”

赫妈妈插口道:“石韬大人还在啊,他能打回去吗?”

阿清迷煳中听到这个名字,身子颤动,啊地一声睁开眼,道:“我…他在哪里?他在哪里?”挣扎着要坐起来。赫妈妈忙扶着她道:“别动,丫头,你身子弱,动不得。”阿清双手颤抖着抓住她衣服,吃力地道:“他在哪里?他…他没死吗?”

赫老头道:“石韬大人吗?我们本来就是去投奔他的。一个月前,听说他在泗水一带集结族人,打算去襄城。这几日来尽在荒野中穿行,再没听到他的消息了。姑娘认识石韬大人?”

阿清脸上泛红,眼波跳动不定,望着车外,只道:“我…我要见他…我一定…”话未说完,眼前一黑,再度晕过去。赫妈妈吓了一跳,赫老头颇通医术,看了一阵,知道是兴奋过度所至,并无大碍。

劳付道:“石韬大人我在江南也听过的。听说他是赵国高祖皇帝最小的儿子,为人豪爽,扶危济困,素有贤王之称。也不知是不是?”

赫老头道:“我们赵国除了高祖皇帝外,最受称道的就是他了。他十几岁时就带兵上阵,东征西讨,屡建奇功。可惜时运不济,自太子弘被石虎废后,石韬大人受到猜忌,一直避祸东莱郡,手中缺兵少将,再无作为了。这一次我族人被冉闵这个畜生加害,听说石韬大人组织了一支军队,我们就是前去投奔的。没想到…”重重叹了一口气。

劳付忙道:“老人家也别太绝望。此去东平,一路上都有自己人,照应着就过去了。只要过了东平,沿济水行船,最多十来天光景就能到入齐境,那时再寻石韬大人应该容易了。对了,老人家,你常在中原行走,有没有听过辽东慕容垂这个人?”

赫老头道:“慕容垂?他是辽东慕容氏家的幼虎啊。他一个,他哥哥慕容恪一个,慕容氏有这两人就有夺天下之力。”

劳付道:“我在江南也常听人说起慕容恪的名字,据说小小年纪就曾败过石虎。真有这般厉害?”

赫老头叹一口气道:“虽然是我赵国之耻,不过事实就是事实。当年石虎为了平灭辽东段氏,说好与慕容氏一道讨伐。但是慕容氏见他为了对付小小的段氏就起兵二十万,心知有鬼,早做了打算。果然,段氏既灭,石虎的军队顺势回头就围住了慕容氏的大棘城,整整半个多月,二十万人还愣没打下小小的大棘城。结果军粮吃紧,石虎下令连夜撤军。就在慕容氏举族庆贺胜利时,那时才十五岁的慕容恪竟然自告奋勇要去追敌,而他爹慕容皝还真派给他两千骑兵。慕容恪就带着部队趁夜悄悄地混进石虎军撤退的队伍里,一声令下,两千人一齐向四周杀出去。黑夜里的石虎军不知道敌人有多少,只好四下散开往南方逃命。就这样,两千人赶二十万人,居然被他收复了所有的失地,还抢去了幽州一带。你说此人厉害不厉害?”

劳付吐吐舌头道:“乖乖,石虎当年替高祖皇帝打下赵国大半壁江山,能在他手里这么折腾,还真不是凡人能做的。他弟弟慕容垂呢?”

赫老头道:“慕容垂其实以前叫作慕容霸,不过因为他小时候有一次骑马时摔下来跌落了几颗牙齿。骑手落马在鲜卑可是最丢脸的事,他父亲一怒之下要给他改名慕容缺,慕容霸只好放弃本名,改作垂。听人说他师从辽东第一神箭慕容镪,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过了两年,慕容皝又要对高句丽用兵,以慕容恪为主将。谁也没想到的是,时年十七岁的慕容恪竟然出人意料地选择了只有十三岁的弟弟慕容垂做他的先锋。于是十七岁的哥哥领着十三岁的弟弟,再加五万五千人的大军就那样在众人惊诧地眼里浩浩荡荡地伐高句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