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风似乎也停住了脚步,带着清润的湖水的芬芳在她足边萦绕,不时轻轻牵起她那宽大的袍袖,露出纤细手腕。
阿清就用这手腕,合着曼妙的音律在空中不住伸展、翻飞,顺着风势划过长长的距离,柔若无骨。她的纤足在凉如水的石上一点,再一点,身子已翩然舞在空中,仿佛随着歌声逐渐拨高,身体也变得通体空灵透彻,御风而行一般。
一行夜归的夜鹤缓慢地划过山崖,在阿清头顶旋绕不停,齐声鸣唱,将歌声引向空中。蓦地眼前一亮,在那山巅之上,在极远极远的天穹边上,一轮圆月慢慢升了起来。
“呜哇!呜哇!呜哇!”
小靳突然间放声高叫,当真声震云霄。阿清吓了一跳,收回心神,只觉脑中一阵眩晕,后退两步,一交坐倒。她摇摇脑袋,清醒过来,只听下面小靳又哭又叫,忙扑到崖边,喝道:“叫什么叫?你又不是狼,干嘛见到月亮要叫?”
“不、不是啊!谁他妈是狼了!”小靳惨道:“长潮水了,没看见吗?妈的,这些水耗子怎么好死不死偏偏把牢房修到水里,每个月这么来几次,淹死一窝,不是亏老本了吗?”
他生平最怕的就是水,眼见着水面渐渐涨高,就要漫过自己蹲的最高的岩石,深怕停不下来,那天下第一神贩可真是死不暝目了。
忽听洞外唿唿风响,阿清头朝下如箭一般“扑通”一声插入水中,随即冒出头来,游到牢门边,嗔道:“别叫,难听死了。洞穴这么高,怎么涨也涨不到洞顶啊。”
小靳道:“那可说不定啊。或许来个百年大潮,不说淹到洞顶,就淹得刚高过最高的岩石,再加我小靳的身高,那可不死翘翘了?”
阿清道:“你真的一点水都不会?”
小靳猛点脑袋。
“那可有点难了。”
小靳忙道:“是吧,你也知道有这种大潮的对不对?”
阿清道:“不是。懒得跟你说。我是在想以后的事…以后怎么救你出来。”
小靳苦着脸道:“行行好先想想怎么帮我熬过今晚吧。”
阿清似乎想到什么事,有些神不守舍的在水里随意的游着,小靳叫她几声方听到,怔怔地想了想,一拍手道:“也好,趁这机会,先教教你如何闭气。”当下仔细讲了些在水中闭气的要诀,以及一些简单的游水技巧。
小靳性命攸关,听得特别仔细。末了,阿清叫他就趁着潮水在浅水中练习。夜凉水冻,小靳在水里游了两圈便爬上岩石,哆哆嗦嗦地道:“不、不行了,再、再练要冷死了!”
阿清知他全无内力,此时尚未到惊蛰,到了晚上水仍然冰寒刺骨,无法抵御寒气,只得做罢。
幸好过了一阵,潮水不再上涨,小靳长舒口气,道:“小爷我今日命不该绝,以后有这些水耗子好瞧的!”
阿清道:“哼,不知道是谁在说什么这地方人进去了就别想出来,还有什么蛇啊鬼的。”
小靳神色尴尬,好在暗中看不出来。正想拿什么话题岔开,突然灵光一闪,猛一拍大腿,叫道:“我想到了,这些话定是那些商贾传出来的!”
“为什么呢?你一定百思不得其解想要问我对不对?”他不待阿清开口,继续得意地道:“既然你这样知耻上问,我也知无…恩,就说了。其实我早该想到的。这地方虽然荒僻,可是正因为荒凉,战乱兵祸才不会烧到。这两年无论东面还是西面,无论是到鲁郡还是高平郡,不是汉人杀过去,就是胡人杀过来,哪里太平过一天?所以这里反而成最安全的地方,而且还有山有水,能做大宗买卖。如果不是因为商贾都往这里跑,怎么可能养得起这么多水耗子?妈妈的,老子…哎哟!走眼了,以为守住了平顶、牛头两山就可以遍杀四方,却原来都从这里混过去了…”唠唠叨叨骂个不停。
阿清不听他的,自己靠在门上,想着如何才能救他出来。想了一会儿,突然觉得奇怪——这家伙又罗嗦又赖皮,整个一个小混混,跟自己非亲非故,连身世都不清楚,怎么会如此着急地想救他出来?
她以手代梳,理着胸前的湿发,道:“对了,你是哪里人啊,怎么开口闭口小娘皮的?真是讨厌。”
小靳道:“我啊。我爹娘都是嘉兴人。嘉兴在哪里?我也不知道,反正怎么也比这里好。说来真是气人,江南富贵之乡不好好过,非要背包打伞跑彭城郡去,兵荒马乱间把我生下,不到八岁就撇下我不管了,要不是遇上和尚,怕是早没命咯。哎,不说了不说了。”
他换个舒服的姿势躺在石上,翘起一条腿摇一摇的,道:“你呢?听和尚说你们羯人以前是在凉州的,后来被魏武帝迁入关内。想来你爹一定在草原上骑过马的。对了!”一拍大腿:“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么须鸿那样的人都来教你武功?她…她长什么样?她真的有一头红发?啧啧,那不是妖怪吗?”
阿清白他一眼:“你才是个妖怪!她长得啊…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人,比我娘亲还要好看。那一头红发真的似火焰一般。可惜你大概是永远也无福份见到她的了。”叹了口气。
小靳道:“哼,人人都说她美丽,谁知道不是吹的。我还懒得见她呢。听说她下起手来可不含煳,凶恶的女人能漂亮到哪里去…哎哟!你、你还真能扔石头,黑灯瞎火的,怎么还能正中我脑袋?”
阿清道:“哪里在说坏话,我的石头就往哪里去。如果你那张臭嘴长在肚子上,那就是肚子遭殃咯。”
小靳忙打个哈哈道:“是吗?原来我嘴没长在肚子上,你眼睛倒长在石头上…但是为什么这些人这么急着找道曾呢?开始我还以为是他替人乱批八字惹的祸,不过萧老毛龟说得好象中原武林天下苍生都跟他有关似的。今日听陆老大的口气,和尚的名头竟然还在萧老毛龟呀、谢云呀这些人之上,真是太奇怪了。”
阿清犹豫道:“我也不知。不过他能看我几下就知道我的师承,应该不是寻常人。”
两人都不得要领,便东拉西扯起来,不觉夜已深了,小靳哈欠一个接一个的打,正想说点什么提神,忽听阿清道:“我要走了。”
小靳一惊,跳起身来,不料脑袋又重重撞在石壁上。他忍住痛叫道:“怎么?”
阿清看着他慢慢地道:“这样是不是清醒一点?”
小靳刚要开口骂娘,阿清低声道:“我真要走了。”
“你、你…他妈的到底哪句是真的?”
“都是啊。前一句是帮你提神,不过现在是真的要走了。”阿清望着月色下波光鳞鳞的湖面道:“我一个人现在救不了你,小靳,我要走了,另外想办法来救你。”
“哦…”小靳愣了一下,随即道:“是呀,这牢门太重,你想救也救不了。你放心,找到道曾之前,他们只会把我当大爷供着,一定没事的。天亮后被人发现可不好了,你…你还是快点走吧。”
阿清点点头,身子一斜,无声无息滑入水中。小靳心头剧跳,但是知道此时不能再留她,伸手捂住嘴巴。也没听见洞外有什么特别的响动,过了良久,小靳放下手长叹一声,因为阿清确实已经走了。
第二部
第七章
阿清一个人走在露水晶莹的草丛中。赤脚沾到露水,清凉彻骨,依稀有些行走在昆仑山冰湖边上的感觉。
四面瞧出去,白茫茫一片全是雾,十步之外,哪里是山,哪是湖,哪是树,通通辩不分明。但是阿清好象能看透这将阳光也遮住的雾气一般,蛮有把握地走着。
“小岚,你感到迷惑,只是因为你看不清而已。”她想起爹在秋猎时曾经说过的话:“虽然这林子看似无边无际,但是外面一定有千里平川的草原。虽然天空阴霾昏暗,可是太阳必定在那云后面。我们羯人只要还有一口气,草原的狼神就会闻到,只要眼睛还睁着,天上的神鹰就会看到。那样想,你就不会是孤独一人了。”
“草原的狼神在哪里呢?”她想:“就算是来吃我也好啊,总会将我的魂带回草原去。娘…娘亲一定在那里等我。但是爹呢?天下这么大,我上哪里寻爹去?”
她这么边胡思乱想边走,过了不久,随着雾的逐渐消散,头顶上渐渐露出了灰色的天。阿清辩明方向,闷着头费力登上一座小丘。她略歇了口气,待雾散得更开时,极目四顾,才发现虽然自己听了老爹的话装做蛮有把握的走,但其实还是不折不扣的迷了路。再看仔细点,离昨天扎竹排起程的地方也就几里路的距离。
“不过不要紧。”阿清坐下歇了一阵,又跳起来给自己打气:“小靳说往北走,穿过巨野泽到东平郡去。找到道曾大师,应该可以救他了吧…”想了想,又接着打气:“就算做不来竹排,我游大概也能游过去吧。”
但是很快的风卷云动,天空愈发晴朗明亮起来,远远的湖中弥漫的雾气也慢慢消散。阿清站在高高的岩石上,望着碧波荡漾的湖面由近至远,仿佛直连到天边去,湖中大的岛屿都多达数十个,小的更是不计其数。芦苇荡则连绵数十里,不见头尾。
从这里到最近的岛屿,至少也有三十里,不停地游,也要起码要一天。这么几百里游过去,阿清水性再好,只怕也要泡成鱼了。
阿清的脸渐渐白得透明,第一次深切感到,原来有的时候看清楚了反而让人更加迷惑。再往山上走是不成的了,就算遇不上那怪人,也找不到路,可是这湖…
阿清漫无目的地沿着湖边走了一阵,正想着是不是趁晚上再去找一趟小靳,打听打听方向或是问问怎样扎竹排,忽然眼前一亮:不远处,一艘乌蓬船正缓缓驶出芦苇丛。
她大喜过望,心道就算是水匪的船,那也可以抢来用啊。当下纵身跳下山丘,猫着腰,深一脚浅一脚小心地绕过沼泽里的深潭,向船奔去。
眼看只有十几丈的距离,阿清见那船驶得出奇的慢,心下生疑,也放慢了脚步,借着一簇簇的芦苇掩护悄悄靠近。
她靠近了船,见那船舱甚是宽大,张着三张帆,想来应是江南商队一类的船。正要纵身上船,蓦地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喝道:“混帐!混帐!这是什么?这是人肉吗?人肉是这样的味吗?你这个老不死的!”
“砰”的一声,几名女子齐声惊叫,刚才那声音声调一变,却又变得沉稳朴质,道:“与人为善,自己为善。我以无边佛法渡你,老人家,你却报之虚伪,岂不是自堕魔道?”
“啪啦”一响,跟着是碗碟粉碎之声,不知是掀翻了桌还是打碎了柜子,那声音又变得沙哑凶狠:“人肉有这么嫩吗?人肉有这么白吗?人肉是酸的,是粗的,我吃过!我吃过!”
阿清心中一紧,想:“啊,原来是老妖怪劫持这船,要人给他弄人肉吃。想来定是他在湖边寻找我俩,才遇上此船的。”
若是小靳在此,阿清想的这会儿功夫只怕已经跑到两三里外去了,但阿清听到吃人却放不下,皱紧了眉头,想着如何将船中之人救出来。
她环顾左右,可是四周除了芦苇丛就是沼泽滩,毫无地利可言,自己又身无兵刃,老妖怪虽然疯疯癫癫,但功力淳厚,非同小可,与之相斗只是徒然送死而已。她正彷徨间,舱里“咣铛”一声,有人长声惨叫,更有数位女子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