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身高臂长,出手大开大合,劲气笼罩方圆数丈,激得篝火咧咧作响。他一双手招式变换不定,飘逸洒脱,下盘却极之凝重,双足以马步支撑,绝少移动。那少女则在他四周纵横腾挪,避开掌风,乘隙以木棒回击。
两人斗了一阵,似乎谁也没挨到谁,小靳躲在不远处的树后,想着刚才险些成了这老妖怪的腹中餐,心中兀自乱跳,但小娘皮拼死相救,也不能老着脸皮这个时候独自逃命,否则“东平双杰”以后如何在江湖上混?况且这山中若是真有老虎,谁知道虎肚子和人肚子那个干净些?
他看了一阵,在地下乱摸,想找个什么石头之类的东西,乘那老妖怪一个分心痛下毒手。
摸了一阵,找到些石块,小靳拣了几个棱角尖锐的兜在怀里,借着草丛掩护偷偷绕到那老妖怪身后。那老妖怪与那少女斗得正旗鼓相当,似乎并没注意到自己的动作,小靳心中暗喜,算准时机,憋足了劲,冲他后脑使劲扔去。
眼见石块就要命中要害,小靳正要欢唿,那人突地一低头,险到极点地避开石块,跟着苍白的头发一甩,如鞭子一般抽在石块上。
石头受这一击,骤然加速,小靳只觉眼前一花,那少女已一声轻哼,在地上就势一滚,退出数丈开外。等她重又跳起身来,但见左边肩头衣服破裂,雪白的肌肤已变得暗红,显然受伤不轻。
那人头也不回地嘿嘿笑道:“小兄弟,你这下帮得好啊,呵呵。”
小靳破口怒骂:“去你妈的乌龟老妖怪老子东平双…”那人反手一推,小靳飞起老高,重重摔入林中,一时哼也哼不出来了。
那人并不忙着下手,反倒背起手,饶有兴致地看那少女默默喘息,道:“看来你不惯使棍的,这般一味伺机偷袭,反滞了杀气。还有什么看家本领,尽管使出来罢,”
那少女略一迟疑,当真丢了木棍,轻声道:“也好!”
她静静站了一阵,忽地双臂一展,跟着左掌叠右掌,右掌复叠左掌,反复数次,那人眼皮一跳,刚要开口,那少女突地纵起,迅若脱兔,双掌不可思议地飞速交错,刹那间犹如身前长出千只手般,眨眼便杀到那人面前。
那人嘶声叫道:“流谰…”
他下盘依旧不动,两手在胸前一划,亦是匪夷所思地快捷,旁人看去,就如他身前有一道圆环在快速旋转,犀利的劲风刹时形成一道看不见的屏障。
小靳刚爬起身,只听耳中“扑扑”之声炒豆子般不绝于耳,他睁大眼看去,见那两人一个猱身在空,一个稳立在地,那少女身前有一道、两道、三道…无数道白光疾风骤雨击向老妖怪,而老妖怪身前亦有一道灰色光影,铜墙铁壁也似地挡住所有的白光。
这场景诡异异常,小靳觉得时间好象都因此而凝滞,短短的一瞬漫长到天荒地老。他只看得眼前金星乱闪,忍不住眨一眨眼,待得再向两人看去,正见到少女足尖在那道灰暗的影墙上蜻蜓点水般一触,身子借势向后翻去。
那人赫然停手,一张脸又黑又青,眼睛瞪得铜铃般大小,仿佛见到了天下最最不可思议的事,隔了好一会,方颤声道:“这…这…这当真是‘流谰双斩’么?”
那少女眼中也露出惊异之色,不过随即敛去,沉声道:“你管这是什么,打就是了!”深吸一口气,纵身上前,一掌直取那人咽喉。
那人似乎神游天外,瞪着赤红的双目发呆,对杀到眼前的危险视若无睹,小靳正在心里叫:“好,趁这老妖怪吓傻了,一掌了解了他!”那少女却猛地住手,后退两步,皱眉道:“你打不打?”
“小祖宗!”小靳哀号一声,在那人背后猛使眼色,又掐脖子又叉眼睛,只求小娘皮略使一二,总之先弄倒了再说。
那少女毫不理会,道:“你不打,我们可要走了。”
小靳绕老大一个圈跑到她身后,使劲扯她衣服,压低声音道:“小祖宗,你现在不下手,等会可没机会了!你他…的真想充这老妖怪的饥?”
那少女不答,又等了会儿,低声道:“我们走。”面对那人慢慢后退。走了十来步,那人仍未有动静,两人一起回身。
小靳几乎是连滚带爬向林中跑去,那少女亦加快了步伐。眼见着面前越来越黑,就要走入漆黑的林中,忽然间身后风声大作,那人双臂打开,状如大雕扑食,闪电般杀到。
那少女向前一扑,一手支地,足尖飞旋,剪向那人喉头,但那人似早料到有这一下,在空中扭转身子,掠过少女,跟着左掌拍出。那少女只觉劲风刮面,不敢硬接,刚侧身避开,那人已毫不费力提起吱哇乱叫的小靳重又飞回篝火旁。
小靳破口大骂:“乌龟王八蛋才背后偷袭…”
那人也懒得封他穴道,脚跟一顿,小靳胸口剧痛,哪里还叫得出一声来。
少女停下脚步,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那人道:“你…你别走…你…你过来啊…我、我…我想看看你…”声音竟是说不出的小心温柔,小靳在他脚边,发觉他全身都在不住颤抖。
那人跨前一步,少女便往后退两步。那人忙自己退两步,双手乱摇,急道:“不、不…你别…我不过来,我、我…我发过誓绝不近你身,我…我…我不动…你…”
他再退几步,不知不觉左腿已跨进篝火之中,腿上挂的烂布立时烧起来,他也混然不觉。
小靳心中乱跳:“这老妖怪中了邪,最好就此烧死!小娘皮可千万…”
只听那少女低声道:“你…你身上着火了。”
小靳眼前一黑,破口大骂:“死小娘皮你奶奶的…”
那人哦了一声,低头看看,喃喃地道:“着…着火了。”刚要往前移,小靳叫道:“别动!动一下她可就跑了!”
那人混身一颤,又退一步,彻底跨入火堆中,双手乱摇,道:“别…别走…我不过来…我不动…”
他就那样站在熊熊篝火中,当真一动不动,火舌迅速舔上他的身子,眼看大半身已没入火中。
小靳一颗心几乎从脖子里跳出来,既惊且喜,又是禁不住的害怕。那少女也似乎被这一幕吓到了,不知所措地往后慢慢地退。
突然间,篝火中“啪”的一声响,有一根柴火爆裂开来,一股黑烟夹杂着大团火星腾起老高,待得黑烟散尽,小靳眨眨眼,觉得那火似乎一下子小了好多。
他心中暗道:“难道柴火烧完了?这可不大好…老子再去添点,老妖怪要寻死,那是怎么也要帮帮他的。”抱起一捆柴往火堆爬去。刚爬了两步,觉得不大对劲:怎么越往火边越冷?他背上一股寒气滚过,忍不住打个寒蝉,勉强定了定神,往火中望去。
但见那人默默立在火中心,闭着双眼,一只手就那样随意地抓着根柴火——本已是烧焦的柴,此刻竟然已凝上了一层白霜!那白霜就顺着柴火蔓延下去,所到之处火焰顿消,渐渐地扩散开去。柴火被霜气一激,纷纷破裂,只听得“噼噼啪啪”之声乱响,不到一盅茶的功夫,整堆火已完全熄灭,那霜气仍未止歇,继续以一个完美的圆形向四周地上散去,转眼间已来到小靳身前。
小靳惨叫一声,顾不得胸口剧痛,跳起来边跑边喊:“妈呀!哈哈…鬼呀…哎哟!”脚下一绊,摔个四脚朝天。
他挣扎两下站不起来,刚要向前爬,手上一热,那少女抓住他的手臂,颤声道:“别动!我们跑不了的。”
只听身后那人长长地出了口气,道:“须鸿…真的是你吗?二十多年了,我以为…我还以为…你…你为什么又回来了?”
那少女站起来,道:“这位前辈,小女子岚,可不是须鸿大师,你别误会了。”
那人过了好久好久,方低低地“哦”了一声,犹如梦中呓语。
火完全灭后,只有些微星光,小靳看不见老妖怪,看不清四周,深怕这个叫岚的丫头也跑了,在地上乱旋几圈,摸到那少女的腿紧紧抱住。
那少女蹲下身来,轻轻抚摩他的头发,道:“别怕。”
小靳牙关毫无气节的乱战,道:“怎、怎么办…我们乘黑跑了吧…啊?”
隔了移时,有一个嘶哑而老迈疲惫的声音在林中响起,刚开始只是喃喃自语,也听不清说什么,只是声音说不出的凄凉悔恨,仿佛在追忆前尘往事。后来声音渐渐大起来了,依稀带着哭腔,小靳凝神听去,却是再熟悉不过的《金刚经》。那人只是反反复复地念道:“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小靳凑到那少女耳边轻声道:“这、这家伙以前也被须鸿大师修理过?到底是仇家还是亲家,可、可得问明白了再顺坡滚驴。你跟须鸿大师究竟是什么关系?”
那少女道:“须鸿大师教了我七年武功。”
小靳一拍大腿道:“那还不是你师傅?有这么硬的靠山还怕个屁,直接跟这老妖怪说,看他还敢怎样!”
那少女摇摇头道:“师傅嘱咐我不能对外人说我是她的徒弟,还说将来遇到武林中人千万别露出这身本领,说是一旦被人识破,后患无穷。今日被逼无奈才使出她传的绝技,没想到立刻就被人认出来了,哎,今后可…”
小靳心道:“小娘皮真是不开窍。这家伙听到须鸿就失心疯,摆出她徒弟的架子,先逃了命再说呀。”
正盘算如何让小娘皮开开窍,突听那人纵声念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观”字一出口,那人长啸一声,跟着风声大作,那人似乎腾到空中,叫道:“这也是空!”双掌一推,“咯咧”一下,一棵树被掌风折断,一路磕磕碰碰落下地来,就砸在两人不远处,扬起满天的枯枝败叶。
两人吓得跳起来,只听头顶树干断裂声不绝,那人左一掌右一掌只管乱打,口中叫道:“这也是空!这一下也是…哈哈哈哈,须鸿,林晋那个老笨蛋,脑袋里只有什么佛啊禅的,他哪里懂得杀人的道理…哈哈哈哈,我可知道了!我得到了!我破得了你的流谰双斩,我还要破你的穿云腿!哈哈哈哈…这一下又是空…哈哈!”
周围树叶下雨一般落下,还有无数树枝砸得脑袋生痛,小靳惨叫道:“妈妈的,这家伙真疯了!”
忽感腰间一紧,那少女抱住自己,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崩塌声中向林中飞奔而去,不时落下来的粗大树干都被她踢开,或是顺势借力飞行,不多时翻过两个山头,黑暗之中,再难寻到踪迹了。
只是那人的尖啸之声隔了十几里都听得见,两人心中打鼓,一夜未停只顾赶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