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他一言不发,初来乍到的人也能马上知道谁是这里真正的老板。
加雷斯坐的沙发后还贴身站着另一个人,一望便知是日本籍——女性化的脸、刘海和神色,毫无表情的时候也有一种愉快的柔和感,他交叉双手抱胸,那双手非常大,非常强壮。
一阵电流穿过我的心脏。
他就是揍得我现在还得坐轮椅的那个人。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中一无所有,仿佛不认得我,又仿佛我只是一堆没有被打足火候的牛肉丸原料。我迎着他的视线,拼命睁大眼睛瞪他,非常希望摩根曾经在我的视网膜下面也装个把暗器,我现在就可以一抛媚眼插死这个狗娘养的。
保镖们给我让出一条通道,我穿过去的时候很想和大家挥手致意。当然,他们肯定不会鸟我。
房间的另一头墙壁正中,黑色大门微敞,涂根和我先后进去,身后两名大汉给我松了镣铐,自觉退下。
才跟这里面的阵容打了个照面,我没出息的肾上腺就分泌激素如尿崩。
穿越了,我肯定穿越了。
在另一个平行宇宙中的我,十年前显然没选择成为街头混混,而是悬梁刺股上了大学,读的还是影视广播学院,以“超优秀毕业生”的头衔离校,上台代表广大群众领奖。
不这样的话就没法解释十年之后这一番风光。我这分明是在福布斯全球财富领袖论坛上当司仪——非常身残志坚的金牌司仪啊!
里面的房间比外面的还大,都不知道当初建成这模样是为了干什么。正对面墙上有三扇雕花窗户,都有我一个半人那么高,彩色窗玻璃上画着一堆人,还有羊啊、帐篷啊什么的,乱七八糟地不知道想要表达什么。窗下长桌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什么?语言中枢我还以为你好了),桌后一字排开,十二张高背椅,看样式怪怪的,不知道来自哪个国家,不是给皇帝坐过,就是给皇帝的小老婆坐过,总之都是好东西。
现在那些椅子上坐着的人,财富地位和古代的皇帝差得可能也不太远。
十二财团的真正所有者,现在,就在我的眼前。
排排坐,吃果果。我莫名想起耳熟能详的一首儿歌。
排名不分男女老少高低贵贱忠奸。
我的肾上腺素跟我个性很接近,一泡尿似的,来得快去得也快。我平静下来,在自己的轮椅专座上摆好姿势。
涂根不声不响地退到角落,用一种刻意为之的平淡声音给会面的双方做了简单的介绍。
“丁通,奇武会判官。”
“十二财团的所有者。”
我咧嘴笑了笑,环顾一周之后,慢慢举起手,指向排在对面左数第四位的那个金发蓝眼的中年美妇。
“玛丽萨?”
她没有答应,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但我能注意到她轻微地挺直脊背,像下意识地打起精神面对未知的挑战。
我回忆起诸葛给我看过的资料,她的名字在列表里面是黑色的。
黑色通常代表哀悼和死亡,但她现在分明好端端地坐在我面前,毫发无伤。
我的手指顺着座位移动,接着定格在左数第六位。
“松本清?”
他的名字,也是黑色的。
我逐一望向他们,记忆中属于他们名字的颜色冉冉在脑海中浮起,在他们的头颅上对号入座。
十二个人里,有七个曾经被表明是已经死亡的。
或者,慢着,诸葛是这么说的:“挂还是没挂,有时候其实是一码事儿。”
既然连我都想得到,那么诸葛想必早就洞悉,那些所谓的血案不过是障眼法。
上流社会的商业领袖接连被杀,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容易引发全球性的对奇武会的恐慌?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适合在媒体上大做文章?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有促使全球国家安保部门联手对付奇武会的价值?
我一瞬间就全然明白过来。
这是最司空见惯的栽赃嫁祸,方法简单,用意直接,技术上毫无创新。
其精髓全在手笔啊!真大,大得邪门了,同志们,让这些个重量级的人物一批批地假死,相当于拿半个世界的经济命运开玩笑。
我心里升起强烈得几乎要喷出来的好奇——到底,奇武会要干什么,干了什么?威胁来得如此之大,能值得你们这样甘冒奇险,孤注一掷地撕破脸?
转头看了看涂根。他避开我的眼神。
没有人回答我的问题。
何况我压根就没有问。
我只是慢慢地说:“我要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还是没一个人跟我说话。毕竟,接下来发生的事对我来说就是空手套白狼,不,空手套白鲸。不可能有比这更容易、收益更惊人的赚钱方法了。他们恨我恨得牙痒痒绝对是应该的。
作为不善于化解他人心结的负数情商拥有者,我只能安慰自己说,总有一天,他们会觉得这一切都很值,甚至后悔当初没有多给我一点呢!
这时候像有人按下了服务铃,有人雄赳赳气昂昂地推门而入。来的三位都穿着高级西装,高瘦白两位,高瘦黑一位,手指上都戴着各个牛逼大学的校徽戒指,沉着冷静,一丝不苟,看上去让人油然生起景仰、敬畏与依赖之心。
他们简洁地做了自我介绍。
一位是摩根大通旗下的私人财务管理部门的客户经理,负责跟进运作我名下的基金会。
一位是来自伦敦专做名流生意的B&M律师事务所的代表,负责起草和处理股份转让协议。
一位是普华永道的高级注册会计师,为这笔交易作股份现金估价。
自我介绍完毕之后,律师言简意赅地知会我,所有必要文书都已经准备妥当,其他该落实的签字盖章或备案公证都已经全盘做好,现在唯一需要的就是我这一边的手续。
他们忙忙碌碌地在那里当小蜜蜂,一会儿跟我说一堆我毛都听不懂的话,一会儿把大批文件搬来搬去,一会儿过来让我签个字,一会儿又过来提指纹,指纹不够,还要视网膜采样。他们问我的很多问题听起来跟天书一样,老子压根都听不懂,我只能翻着白眼想一想,凭借本能选择yes还是no。
忙活了难以置信的三个多小时——那真是我人生中最迷惘的三小时,我几乎算是什么都没做。之后,涂根又一次冒出来,跟主婚人似的,代表大家宣布:礼成,收工。他转向我:“丁通,现在,你是有钱人了。”
就算不是这个世界上最有钱的,但绝对是有钱人里身家保障系数最高的。如果我拥有的产业都全体崩溃的话,那肯定是撒旦本人搅局,大家抱团完蛋,天王老子都跑不了。
我笑了笑,勉勉强强从轮椅上板着身体站起来,罔顾各处隐隐不绝的疼痛,伸了个懒腰。
我指指那位伦敦来的律师:“你,是真的律师?”
他露出莫名其妙的脸色,意思是老子当然是律师。
我又指指那位会计师:“你,也真的是会计师,最好的那一种?”
会计师比律师脾气好,没吭气。
最后我指着那位基金会经理:“你,一样是真的,一般有钱人估计都请不到你吧?”
他本能地“嗯”了一声。
大家想的可能都是这人难道突然得了一大笔钱,幸福多得承受不了,所以得失心疯了。
唯独涂根脸上微微变了颜色,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我四周看了看,又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说:“中国有句古话,专门用来形容那些顽固分子: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
涂根咳嗽一声,叫我的名字:“丁通,别放肆。”
我对他笑笑:“涂根探长,这儿最放肆的人可不是我吧?”
我从轮椅上小心翼翼地走下,龇牙咧嘴地忍痛走到长桌边,拿起那一堆堆纸质考究、装订精良、签了许多如雷贯耳的名字的文件,翻了翻,摇摇头。
人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