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往唐人街的主要出入口走,大批警察和特种兵有条不紊地撤退,很快就消失得好像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剩下的两个小分队则直接向他们走过来,形成了掩护队形,随同他们离开。
他们如此如临大敌,令平克更加不安起来。他们一边走,涂根一边说:“平克先生,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后者身体稍微僵硬了一下——他很敏感:“这算是录口供吗?”语气中带着有钱人一种天然的对制度的不悦。
涂根丝毫没有买他账的意思,冷冷地说:“平克先生,如果不是我们及时截获情报,知道你在这里与人私下会面,我觉得有很大的可能性你现在坐的不是警车,而是救护车或者收尸的车,不知道这两者你比较喜欢哪种?”
尽管语气毫不尊敬,但事实板上钉钉,平克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
二十七 一千零一夜
北京。
飞机是从哪儿起飞的我不知道,到底要飞到哪儿里去我也不知道,机型据诸葛介绍说是猎鹰2000e,远远看着小,其实能坐下不少人。
我上去后从机头转到机尾,生平第一回进驾驶舱乱摸,真的是大开眼界。等回到客舱,本来以为只有我和诸葛,结果赫然看到好几个玉面朱唇、长腿大波的辣妹正一脸甜笑地伺候着。除了常规的给吃给喝之外,还有余兴节目:两个妞儿上来一撩裙子,在机舱里结结实实跳了一段钢管舞!我的哈喇子瞬间就下来了,一面念叨着小铃铛我就是看一下可没对不起你,一面在心里强烈地期待着人家来吧,来让我对不起小铃铛吧…兄弟我的突出特点此刻一览无遗——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旺,色迷迷地看了半天,忽然发现诸葛正瞧着我,赶紧抓了一个靠枕挡住裤裆,结果诸葛很平淡地说:“何不随意?”
是随意看啊,还是随意上啊?也不说清楚。他自己就一直大大咧咧地坐在那儿,不知道在看什么东西。美人们跳得香汗淋漓,娇喘连连,这位老兄最多就是偶尔瞟一眼,不动如山,平静如水,而且那一眼我觉得主要还是瞟我。
我过去在诸葛身边坐下,问他:“喂,是不是加入奇武会都会变成你这个德行,那我真的需要考虑一下哦。我老婆对这事怎么想我不知道,我孤儿一个,必须得振作精神,不能绝后啊!”
诸葛慢条斯理地说:“人各有志,何必过虑。”他把手里在看的东西递过来给我,“能看懂吗?”
厚厚一沓文件,充斥着各种数字表格。我每张都翻了一下,然后还给他:“看不懂。”然后又拿过来,翻到其中的几页指给他看,“这几个表格有问题。”
他来劲儿了:“什么问题?”
我耸耸肩:“不晓得,就是看起来不对。”
诸葛饶有兴趣地看着我,眼神火花四射,激情无限。要是旁边某位空姐对他有意,这会儿肯定会上来用高跟鞋狠狠地踩我。
“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只需要这么一眼?”
我不答话,因为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诸葛合上这些财务报告,整个注意力都转到了我身上:“你有信心吗?”
我想了想,问他:“信心是什么?”
“我只能认为我所感觉到的是对的,但不可能说服别人也这样相信。”然后我补充了一句,“除非人家愿意相信。”
说这话的时候我想起的是约伯和摩根,前者依靠我判断酒的真假,后者会让我陪他去赝品多得波澜壮阔的地下医疗用品和药物市场采购。举凡有疑虑,都授权给我一言定死生。
除了小铃铛以外,他们是这个世界上“唯二”完全信任我的判断,并且愿意为此押上赌注,准备付出代价的人。
其他人,估计他们也不敢,我也不愿。
诸葛沉默了一下,久久看着那几张我指出有问题的报表,然后把这些都放下,从身侧的公文包里拿出平板电脑,将界面锁定在一堆人像照片之上——就是我之前在公路逃亡时看到过的那些红红黑黑商界大佬的照片。
他指着其中一个人的名字。红色,说明健在,照片上看显然是亚裔,但鼻子超乎寻常的挺拔,眼角狭长,额角宽阔,嘴唇薄薄的,紧紧抿着,神情严肃得像正在和狮虎猛兽对峙。
“平克·罗。”
我念出他的名字,诸葛点点头:“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但这位仁兄肯定是个狠角色,估计他老婆陪他睡一辈子都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诸葛赞成:“是的。在我们扶植的所有人中,他心思最缜密,手段最果决,而且很有远见,是一等一的商业奇才。”
提到商业奇才,我第一个反应自然是哗哗的银子,心中不由得涌起一阵敬佩之情,急忙庄严肃穆地又把那照片瞻仰了一下,心中一动。可还没动完就被诸葛看出来了,这个死老狐狸。
“怎么,你对我的评价有所保留?”
我只好坦白:“我觉得这人不管有多少钱,多成功,可能都过得特别不开心。”
诸葛颔首称是:“他的确不开心。”又看我一眼,特惊喜地说,“这个你都看得出来?”
这有什么难,富贵贫贱能遮遮掩掩,打心眼里高不高兴那简直是一览无遗。想当年我和约伯每天晚上无事就猜酒客进门时的情绪,我从脚步声的轻缓快重就能听出昨晚他们夫妻是战是和。
诸葛好像第一次认识我一样,长久地审视着我,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一朵花来。他忽然挥手屏退空姐们,放下平板电脑,向我侧侧身说:“旅途漫漫,不如,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他讲的是那位平克兄的故事。讲了好几小时,喝了一口水,气都不带喘一口,又开始一个全新的故事。
所以他给我讲的并不是一个故事,而比较像《一千零一夜》一样的整本书。
故事跨越长长的时间,涉及了许许多多的人,故事里出现的风浪足可没顶,悲欢足可致命。接连不断的名字都戴着世人仰视的光环,从一个跳到另一个,原本风马牛不相及的名字,都被千丝万缕地互相牵扯着。
每一个故事里都有不计其数的钱,偶尔还有数以加仑计的血以及能够淹到我膝盖的泪与汗。在时代的滚轮里交织煎熬、杂陈纠结,轰轰烈烈地旋转。
诸葛并不具备讲故事的卓越才能,但他也不需要,因为从他口中讲述出来,每段话都自成精怪,各自带着鲜活的面目。
起初我听得目不转睛,热血沸腾,不断发出各式语气助词表达自己的惊叹与欷歔。但故事实在太多太长,诸葛跟僵尸一样不用补给,于是时间流逝如黏稠的梨膏糖,渐渐耗尽了我全部的体力。我一点一点陷入了恍惚,在他平静无波又滔滔不绝的声音里,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黑寡妇大蜘蛛,坐在漫无边际的巨大的蜘蛛网中央,脚下每一根线索都牵引着格局盛大的人生传奇。但不管打哪个方向看,都是一片黑夜茫茫,没有人找得到出路。
直到我诚实的身体毅然出手解救了我。
就在听到某个故事的某个节点,我突如其来地轰隆一声,直接倒在飞机座椅上,坠入梦乡。也许睡了一整夜,也许只睡了十五分钟,诸葛叫醒了我。迷迷糊糊惦记着没能随意一把的空姐,我已经被他一马当先领着下了飞机。在舷梯上下了几步,我隐约觉得有点什么不对。
放眼望去,天宽地阔,四野开扬,场地上停的全是中小型飞机,没见着机场地勤、接泊车、行李车什么的。
“这是哪儿啊?诸葛你的私人机场吗?”
我又走了两步,猛然一激灵,终于想起这有什么不对了。
中文。
到处都是地地道道、独一份儿的中文标牌。
我小跑两步问诸葛:“这是哪儿?”
他说:“北京,首都机场,六号机坪,公务机专用机场。”
我眼珠子顿时掉了一地,这是从H城出来第几天了?草蛇灰线,驰骋千里,突出国境,一骑绝尘,最后特隆重地在某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上了架飞机,结果就是为了飞来北京?
“喂,诸葛亮的直系后代,你应该知道从我们那旮旯飞首都机场只要两小时三十分钟吧?就算遇到了宇宙级航空管制,撑死也就是一天的事,你这么折腾是为了什么?”
诸葛耸耸肩:“三十六计,你没听说过‘声东击西’‘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几条吗?”
我嘀咕了一声:“我就知道走为上策。”
他忍了一下,决心不跟我计较,顺手指指飞机:“时间上也掐得刚刚好,国外私人飞机入境中国领空需要至少提前三天申请,那三天我们可不能坐以待毙。”
照奇武会的老规矩,从机场贵宾通道出去,就有辆漂亮得叫人想哭的车大大咧咧地等着——他们还真是不懂树大招风的道理。车子直驱京城,在西直门堵得我两眼发黑。车再好也没法飞起来,早知道应该叫小飞机直接降在西直门立交桥桥头。
最后一次车停下来,我往外一望,不用人说都知道地方到了。眼前是个四合院的大门口,左边墙上有块门牌,写着一个我见过了好多次的数字。
3235。
二十八 奇武会的情况
跟着诸葛进了屋,四合大院,通透清明,格局严正。我情不自禁地眼睛四下溜,从屋角看到墙角,真心觉得各处细节都合适,都停当,都是真货色、真手艺。我不懂建筑之美或渊源正宗,我只是单纯识货。
在这地方砸下去维修和维护的钱,绝对不比买这个宅子少。
一路来的时候,我想象和奇武会最终碰面的场景,总觉得他们被全世界这么打了鸡血似的通缉,多多少少应当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大本营外必然机关密布,等闲装甲车来犯都要在门口狗吃屎,根本奈何他们不得。
就算没那么夸张,至少每个人都该表情严肃啊!
事实证明我太低估他们了。和诸葛转过屏风进了院子,抬眼一看,好些人神态悠闲地坐在前厅当中。清一色爷们儿,出乎我意料,倒统统没有穿西装,明明今天又不是星期五。那范儿不像是躲通缉,倒宛如度假。
这阵仗,害得我穿着这身二表哥西服浑身不自在,好像旧社会天桥艺人上人家堂会上唱小曲似的。
然后我就想:堂会是什么?这段时间脑子里怎么老冒出些不着调的东西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