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我听见背后传来了刘靖初的声音:“阿瑄?”
我知道姜城远已经跟我交接好那些传单了,便松了手,转身迎着刘靖初愕然的目光:“是你啊?”
我很快就摆脱了刘靖初,拉着姜城远走了。进了学校,姜城远把他帮我藏着的传单拿出来问:“还要吗?”
我接过来扔进了垃圾桶,说:“谢谢你。”
姜城远也看见了那些贴在店铺门外的传单了,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正色问我:“你刚才为什么不让他知道你在干吗?”
我反问:“你知道我在干吗?”
他自信满满地说了三个字:“维护他。”
他看我没有反驳,又说:“我还是把录音给你们吧,不过现在我没带在身上,明天再给你。”
我惊讶地说:“你不怪刘靖初公开你表姐的视频了?”
他反问:“你觉得我会怪他,所以你没再来问我录音的事?”
我默认了。
他说:“我要是一点都不怪他,我早就把录音拿出来了。拖到现在,也是想看看他怎么被黄毛整得不安宁。”
我开玩笑说:“哦,那你现在是看热闹看够了,所以肯把录音拿出来了?腹——黑——王——子——”
他摸了摸鼻梁,点头说:“唔,算是看够了吧。”
我说:“真是多谢大大…大发善心,我代刘靖初先谢谢你了…”
姜城远想了想,故意问:“嗯,你可以代他吗?”
我听出他话里有话,问:“你想说什么?”
他说:“你跟他之间的事我不太清楚,但就我这几次看到的,你们之间相处得并不愉快。…好像总是哪里怪怪的,并不像别人嘴里传的有那么好的感情。可是你刚才明明又在维护他,所以才撕了那些传单,却还不让他知道,这就有点令人费解了。”我说:“你不是费解,是八卦吧?”
他耸肩:“就当是吧。”
我说:“反正一言难尽,不说也罢。我回寝室了。”我走了没两步,却停住了,慢慢地一步一步退回去,“姜城远,你真想知道?”他噗地笑了:“我看不是我想知道,是有人想倾诉吧?”
他说的没错,我是想倾诉。这一年多以来,我从来没有好好地整理过自己的情绪。我也想倾诉,但我不知道可以跟谁倾诉。可偏偏又是这个我不能对他说实话的姜城远,那么端好和煦地站在我面前,我内心的倾诉欲竟对他迸发了。我想说给他听。我也愿意说给他听。
我慢慢地走到路边的长椅上坐下,然后问他:“你试过很长很长时间闭着眼睛,完全不看路,被人家牵着走吗?那种身处黑暗的恐慌…熟悉的世界突然就变得陌生,也不知道前面是平路还是坑洞,会有什么迎面撞过来,或者一个很矮的台阶也能狠狠地绊你一跤…这种时候,即便有人牵着你走,你心里面多少还是会不适应,本能的就会更谨慎,脚步比平时更慢、更不确定吧?”
“…我以前有段时间眼睛受伤,上了药之后被纱布包着,什么都看不见了,刘靖初就试过牵着我给我带路。那个时候,我照旧像平常走路一样,每一步一点负担、一点犹豫都没有。他还问我,是不是纱布包得不够严实,我其实是可以看路的。我说不是的,那是因为我信任他。”
“一个看见头顶有砖块砸下来,可以为了保护我,竟然跟我换位,宁可自己被砸到也不让我受半点伤害的人,我还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他?我那时觉得,你就算拉着我狂跑,我也会没有犹豫地跟着你。”
“我们以前上课在一起,吃饭在一起,一起去露营,一起参加比赛,一起看演唱会,一起通宵疯玩,一起飙摩托车,还一起恶作剧,总之什么都要在一起。我这个人,以前最容不下别人在背后议论我了,说我性格不好,脾气坏,喜欢充大牌,扮出一副谁都不能来惹我的样子,一点点小事就要跟人算账,其实这些我都知道。不过,没有听现场版就算了,只要是被我听到了的,不管对方是男是女我都会发飙。刘靖初非但不会劝阻我,还会问我:你想怎么样,你说一句话,我就帮你做了。…就因为有他在背后给我撑腰,那时我也越来越嚣张了。”
“我们闹过一些事,你一定也听过的…他被记过的那次,只差一点点,那张通告纸上就要有我的名字了…在别人的眼里,刘靖初就像是一颗定时炸弹,要随时随地提防着他的爆发,但是,我却完全不顾忌,在他面前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就算有时候令他不高兴了,大吵一架,但是过不了十二个小时,不管对错在谁身上,先服软的一定是他。”
姜城远坐在我旁边,一直安静地听着。
我又说了一些我跟刘靖初之间的事情,然后他问我:“那后来呢?后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冬天的夜晚,只要稍一起风,寒意就会跟风一起往骨头里钻。我冷得打了个哆嗦,把手缩进衣袖里。
姜城远问我:“很冷吗?”
我摇头,然后继续说:“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家里只剩下一个亲人,就是我哥哥。去年我哥哥也因为车祸去世了。而他出事、送院、抢救、抢救无效,整个过程,我都不知道。”
“当时,我哥哥的好朋友用尽了一切办法都没能联系到我,就是因为刘靖初。”我当然不敢把整件事情无巨无细都告诉姜城远,就省略了一部分,“要不是因为他,我至少可以陪哥哥走完最后一程。”
“以前我哥哥常说,没关系啊,爸爸妈妈不在了,你还有我,我们是彼此的亲人,我们还有彼此,还不是孤零零一个人在世上的…呵呵,是啊,我们还有亲人,他还有亲人,有一个妹妹。但是…在他最痛苦、最绝望的时候,他妹妹却不在他身边,他还是孤零零一个人就走了。”
“从那以后,我就发誓我永远都不会原谅刘靖初了,最开始我恨他、骂他,还打他,他也任打任骂。后来我觉得我打也打累了,骂也骂累了,我想,算了吧,他要挣扎就由他去挣扎,反正我是不可能回头,不可能再和他像从前那样相处了。”
“最开始,我还以为我真的会因为哥哥的事情记恨他一辈子,但原来没有什么是一辈子的…”
“其实,当我开始慢慢地接受了哥哥已经离开了我这个事实,我心里的怨气也在慢慢地消除了…”
他说:“你能原谅他了。”这是一个陈述句。
我沉默了一会儿,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在地上晕出模糊的一片。是的,我原谅他了。或许我其实更不能接受的是我自己当初为什么会闯祸,如果没有那一块从我的手里扔出去的小小的石头,我、刘靖初,还有舒芸,甚至是此刻坐在我身边的这个男生,我们的经历便都会不一样了吧?
姜城远不知道我在想什么,还笑眯眯地看着我,又问我:“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我点了点头:“嗯,我想我是原谅他了吧。”
他问:“你不打算告诉他?”
我又摇了摇头,说:“不知道,也许该说的时候自然就说出来了吧。”我伸了个懒腰,“好了,我要回寝室了。”
姜城远笑得有点暧昧:“想说的都说完了?”我问:“你觉得我还有什么是没说到的?”
他说:“不知道,那得你自己才清楚。比如——”
我问:“比如什么?”
他说:“嘿嘿,没什么。”
我说:“能说的呢,我都已经说了,没说的,就是不能说的了。比如——我们之间有没有别人传的、你喜欢我、我喜欢你这类的事情,我们的关系有没有超越朋友的界限,是吗?”
他耸肩:“我没问。”
我说:“你问了我也不会回答你。嘻嘻,我要回寝室咯,拜拜。”我刚走,又停下来,“姜城远?”
“嗯?”
“谢谢你。”
“我什么都没做。”
“这已经够了。”我跟他隔了两三米远,路灯将他的影子拉长得无比优美。我的心情忽然有点微妙,忍不住问他:“如果下次我还想找人倾诉,你会不会恰好也在?”他立刻就回答我:“好啊,我会在的。”
他刚说完,整个人就停顿了一下。很微妙的停顿,在黑夜的暗光里,不明显,但还是被我捕捉到了。
那种停顿,就仿佛是一个人在自问,我刚才说什么了,我怎么就说出那样的话来了?
我望着他,又说了一次,谢谢你。人家说,冲口而出的,若不是早已预备好的谎言,那就是不假思索的真心,我选择相信后者。
不管未知的将来是否如他所言,他会在,那一刻,我得到的都是一种美好。
就算,美好之中,还不乏隐约的感伤。
但也是美好。
于他,我怎么敢奢求更多?
第二天,姜城远说要给我录音的那个日子,是一个阳光很好的周六。我还在睡懒觉,被学校里一个跟我一起玩Cosplay的女生的电话催醒了。对方想要我做她的外景助手,还要向我借道具。
我匆匆地便离开了学校,想起姜城远,就打电话给他说我打算明天再找他拿录音。
姜城远听我提到是去紫格山拍外景,他问我:“你们是在靠江的那一面,还是靠城的那一面?”
紫格山是我们F市市区内最大的一座山,山分东西两部分,东面靠江,西面挨着市里的御北区,两面都有入口。山并不高,但特别大,如果走马观花,也要大半天时间才能走完整座山。一般只有外地来的游客才会马不停蹄地游玩整座紫格山,我们当地人通常都只会选择或东或西的一面,随意散散步就出来了。其实要论风景,从小看到大,早也麻木了。
我回答他:“靠江的。”
他问:“会待到傍晚吗?”
我说:“可能还不止吧,拍照蛮费时的,天黑前能完成就不错了。”
他说:“那你能不能帮我留意一下,看傍晚江边有没有卖孔明灯的?”
我奇怪:“你想放孔明灯?”
他说:“我今天跟安澜院那边说好了,会去接舒芸出来,要带她去看她爷爷奶奶。她还说想放孔明灯,我们以前倒是经常放的,但是我也记得江边不是每天都有人卖孔明灯。所以我想你帮我看看,有的话我们就过去,没有就不过去了。”
我说:“哦,我知道了,我到了那边帮你留意一下。”
我挂断电话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我不留神碰到了静音,后来的大半天我都在忙来忙去的,手机放在包里,包一会儿被扔在地上,一会儿托同行的人照看着,我就跟手机完全隔绝了。
快到傍晚了,我远远地望见滨江路外面的堤坝上好像是有那么几个小摊,我便打算通知姜城远,把手机拿出来一看,这才发现有五个未接电话。已经是中午打过来的了,而且都是姜城远打的,连着打了五次。
我急忙回拨过去,电话一接通我就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手机弄成静音了,没有听到,现在刚忙完。姜…”我还没说完,电话的那端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你是找城远吗?”
说话的人听声音并不年轻了,还有点沙哑,而且好像还带着隐约的哭腔,那哭腔顿时令我不安起来:“呃,你是谁?姜城远呢?”
她说:“我是城远的妈妈。城远…我们城远他…”
我听她都哭得说不出话了,心里顿时一紧:“阿姨,姜城远他怎么了?”
姜城远的妈妈尽量克制着哭腔,说:“城远他、他出事了,伤得很严重,还在…在做手术…”
“什么?”…
我赶到妙心医院的时候,姜城远的手术刚刚完成。
顶楼的私家病房里,一张淡紫色的屏风将病床上的那个人半挡着,我看不见他的脸,只觉得他很静,过分安静地躺着。但病房里却并不安静,他的父母都在,另外还有几位穿白大褂的医生。
我听见其中一位医生对姜城远的爸爸说:“姜先生,您也知道咱们医院的医生和器材在骨科方面已经是国内数一数二的了,小姜的这种情况,最乐观我们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了。”
姜爸爸搂着自己泣不成声的妻子,一边轻拍她的背,一边对那个医生说:“我知道,我知道…医生,谢谢你们,今天辛苦你们了,以后还要麻烦你们多照看照看我家城远,拜托了!”
医生们都是一脸的惋惜,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然后便离开了病房。姜爸爸看见我站在病房门口,问我:“你是刚才打电话来的那个女孩吧?”我点头:“叔叔、阿姨,姜城远出什么事了?”
我一问,姜妈妈就哭得更厉害了。姜爸爸抱着她:“好了好了,别哭了,咱们城远福大命大,会熬过这一关的。”
我看他们那反应,知道事态严重,心里更焦急了,便伸长了脖子看了看屏风后面的姜城远。姜城远还昏迷着,病房里的日光灯照着他苍白的脸,他的脸白得吓人,完全没有一点血色,而那片苍白的底色上,惟一的色彩便是伤口、淤青,还有凝固的血块。他好像睡得很艰难,眉心一直皱着,有两道很深褶痕,从起伏的胸口来看,呼吸也不稳定,时缓时急。我又问:“这到底是怎么了?”
姜爸爸解释说,姜城远被人严重殴打,全身各处都有不同程度的受伤。伤得最重的是他的腿,他左腿的髌骨粉碎性骨折,而且股骨下端也有严重碎裂。虽然医院已经尽力挽救,保住了他的腿,但他这样的情况,即便将来伤愈了,日常行动也还是会有所不便,将来可能要依靠拐杖走路了。
我听他说完,好一会儿没缓过来:“…将来、靠拐杖?”
我着急结巴说:“怎么…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是谁打的他?那舒芸呢?他今天不是去接舒芸看她爷爷奶奶吗?”
可怜天下父母心,姜妈妈心疼儿子,望一望姜城远就又哭了,坐在床边一直拉着姜城远的手。姜爸爸硬朗一点,听我提到舒芸,说:“据我们所知,他没有去接舒芸,也没去安澜院。而且,就因为他没去,现在舒芸已经失踪了。她自己从安澜院跑了出去,那边的人还在找,至今还没有她的消息。”
“舒芸…也失踪了?那、那姜城远是怎么出事的?”
姜爸爸说:“城远是在你们学校附近出事的,就是在丝绸厂旁边的那条拆迁巷里面。”
我一想:“就是铜锣巷吧?”
姜爸爸点头。
铜锣巷里面全都是几十年前的老房子,以前住在里面的人全都搬走了,只剩下破破烂烂的空房子,已经算得上是危楼了,也全都被标注了拆迁的记号。政府计划将来把丝绸厂和铜锣巷打造成一片小型商业区。跟废弃的丝绸厂一样,铜锣巷也是一片很少有人踏足的废墟之地。
姜城远被人打了之后,最先发现他的是跟他同寝室的一个男生。当时他趴在地上,两条腿已经无法站立了,脸和手臂都是抓痕和瘀青,鼻子和嘴角也都在流血。姜爸爸说:“城远进手术室之前,他的意识还是清醒的,他一再地跟我们强调,说有人用绳子把他捆住禁锢在铜锣巷里面,后来又有人打他…那个打他的人,是我们铭艺堂以前解雇掉的一名员工,他叫魏杨!”
姜爸爸气得一拳捶在床沿:“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招惹那种人!我当初就不应该用魏杨的!”
姜爸爸、姜妈妈都不知道姜城远和魏杨之间除了公恨还有私怨,姜妈妈听姜爸爸那么一说,也有点激动:“都是你啊!怎么让孩子去拿什么证据呢?现在好了!把孩子害成这样真是作孽、作孽啊!”姜妈妈突然抓着姜爸爸,哭着捶打他的背,我急忙拦着她:“阿姨您别这样…”
姜妈妈两腿一软,又坐在床边,扑在姜城远身上哭了起来。
我又问姜爸爸:“那…打他的人是魏杨,那个把他禁锢在铜锣巷的人又是谁呢?”
姜爸爸看着我问:“你是城远的同学吗?”
我点头:“嗯,我们是同级同院的,只是不同班。”
他问:“那你知道一个叫刘靖初的人吗?他也是你们同学?”
我忽然就像被人在大冬天用一盆冰水从头浇了下来。“刘…刘靖初?”
姜爸爸说:“城远说,禁锢他的人就叫刘靖初。”
我拳头一紧,狠狠地握着,指甲都掐进了掌心里。是的,是刘靖初,姜爸爸说多少遍也还是那个名字,刘靖初。
那个阳光很好的周六,姜城远接了我的电话以后,便打算去安澜院接舒芸。但他刚出学校就碰到了刘靖初,和刘靖初在一起的还有他在校外的两个朋友蛇皮和豆丁,他对黄毛的各种无理纠缠终于忍无可忍了,所以,他也想从姜城远那里要到那段录音。当时,姜城远告诉刘靖初,录音他并没有带在身上,还说他已经答应了改天会把录音给我,但是,刘靖初偏偏耍脾气,非要姜城远立刻就把录音给他。
他们争执的时候,姜城远的钥匙包掉在了地上。刘靖初一看就抢在手里,说既然姜城远不拿,他就自己去他寝室拿。姜城远也火了,怎么都不答应,想把钥匙抢回来,刘靖初和豆丁他们就把他逼到了铜锣巷里面,还找了一条铁丝,把他捆了起来,说等拿到录音以后再回来放他。
姜城远被留在巷子里,两只手被铁丝缠着,他们还把铁丝穿过墙洞,把姜城远定在一堵危墙前面,寸步难行。
姜城远好不容易拿出了手机,艰难地给我打电话。但是我没有听见,他只好又给别的同学打。因为是周六,大家各有各的忙,有的还联系不上。他后来联系上的是跟他同寝室的林景梵,也就是后来发现他受伤,送他到医院的那个男生。
当时,林景梵挂了电话赶过来,大概花了半个小时。这半个小时里,说拿了录音回来放人的刘靖初没有回来,魏杨却出现了。当时,跟魏杨在一起的还有那次在停车场出现过的那几个人,他们喝了酒,手里还提着空酒瓶,一个个都醉醺醺的,走路说话都云里雾里的。作为经常在我们学校附近混日子的魏杨等人,那条平时很少有人问津的铜锣巷反倒是他们聚会的天堂。
他们看姜城远被铁丝绊住了,先是嘲笑他,说他就像一只被主人拴住的狗,后来还用酒泼他。
魏杨还看姜城远一身名牌,就动了歪念,把他的手机、钱包都抢走了,然后又想抢他那只价值不菲的名牌手表。
魏杨想摘手表的时候,把姜城远手上绑着的铁丝也弄松了。姜城远便挣脱了铁丝,跟魏杨打了起来。
魏杨打得极狠,酒精也冲昏了他的神志,他狠狠地踢姜城远,踩他的腿,其他在场的人也来掺和,越打越起劲。最后,魏杨一脚踩在姜城远的膝盖上,在场的人都听见姜城远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声。他们看他已经瘫在地上动不了了,那才扬长而去。
手术之后的第二天,我去医院看姜城远。他已经醒了,面无表情地半躺在病床上,一双眼睛暗淡无光,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窗外阳光照进来,照得他的面部轮廓更加深刻,却也更显苍白憔悴。
我看着他,禁不住有点心疼问:“姜城远,你觉得怎么样?听说麻药的效力过了会很疼的,你还好吗?”
姜城远的身体不动,只是眼珠子微微转了一下,看了我一眼。他没说话。
我之前觉得私家病房里所有的布置都太素了,所以特意去花市买了一棵盆栽。我把盆栽放在病床旁边的装饰柜上,又说:“姜城远,这盆栽你喜欢吗?我想,这儿应该有点色彩艳丽的装饰,会显得没那么冷清。”
姜城远依旧只是眼睛动了动,问:“火鹤?”
我说:“嗯,花店老板说这种花很好养,生命力很顽强的。可能偶有风吹雨打的吧,但总能熬过去的。”
姜城远静了静,然后幽幽地说:“火鹤有毒,你知道吗?”
我尴尬:“嗯?有毒?”
他两眼发直地盯着我,突然,伸手一推,正好够到那盆火鹤,火鹤被他推落在地上打碎了。
外面有护士听见声音,急忙进来看,姜城远扫了护士一眼,命令地说:“过会儿再来收拾。”
护士觉得房间里气氛不对,就退出去了。
我问:“姜城远,你是在怪我吗?如果昨天我接了你的电话,早点去找你,可能你就不会遇到魏杨了。”
他没出声。
我又问:“还是你恨刘靖初用铁丝拴着你?我代他…”
姜城远打断我,幽幽地说:“舒芸死了。”
我一下子整个人都蒙了:“什么?你说谁死了?”
姜城远的视线一点一点地聚到我身上,跟我的视线对着,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舒芸死了。”
就在我来医院之前,安澜院的人联系到了姜城远,说昨天失踪的舒芸被找到了,却是在江边被找到的。
她的尸体被江水冲到岸边,发胀腐烂,已经死了多时了。
姜城远说:“如果昨天我去接她了,她就不会一个人跑出去。她去江边,是想去放孔明灯,不然她不会去那里…是的…她不会去…小芸…小芸…”姜城远呢喃不休,我站在病房里,忽然有一种不知道自己的脚应该站哪里、手应该放哪里、眼睛应该看哪里、嘴上应该说什么的感觉。
我的心里犹如山摇地动一般震颤着。
姜城远的声音还不断地在我耳边重复:舒芸死了,舒芸死了,舒芸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