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盈捂着喉咙倒在地上狼狈喘息。
李雁丝神色凝重地转身看明栗:“你可知你都做了什么?”
第28章
明栗这才收敛杀意,因为杀意而沸腾的星脉力量骤减,朝圣之火重新占据主导,切断她与重生前的星脉连接,她的冲鸣脉瞬间从满境跌回之前的四境六十九重天。
李雁丝完全没想到她俩会打得这么严重。
之前只感觉到她俩打起来,但以为是小打小闹,便没有插手,谁知道不过一会就发展到这种要命的程度。
江盈捂着喉咙说不出话来,也不知是湖水还是汗水将长发沾黏在脸上,乱糟糟得看不清面容,她艰难地站起身,被李雁丝带来的翼宿院大弟子伸手扶住。
李雁丝看看江盈这幅狼狈模样,心道这下不好交代了。
*
翼宿院弟子内斗重伤的事很快就被传遍七院。
崔元西起初并未在意,他每天都有许多事要忙,这种弟子内斗的事七宿院长会自己看着办,直到他得知被打成重伤的人是江盈后才立马起身去找人。
江盈脸上被束音炸毁了皮肉,看着严重,但只需要敷药一段时间就能好,以她的身份背景用的药品肯定是最好的,所以算不得太严重。
主要还是吞音绞,若是李雁丝出手迟些,江盈就会因伤而变成一个哑巴。
如今及时治疗后,已经能开口说话,只不过声音听起来又哑又涩。
崔元西看见江盈的惨状后额角狠抽,怒不可遏,问:“谁?”
门口的翼宿院大弟子低声道:“是新入门的弟子周栗。”
又是她。
崔元西冷眼看去,这新人不仅拿了银镯,还把江盈伤成这样。
“南雀的新人什么时候这么嚣张了?”他眉眼沉怒道,“内院私斗造成重伤,必须严惩,把她直接送去惩戒楼,按照最高罪名惩处。”
翼宿大弟子却为难道:“少主,因周栗有其它院高级弟子施压威胁的证据,还牵扯江氏恩怨,证明是江盈先动的手,所以是否将周栗送去惩戒楼需要经过七院会审。”
“七院会审?”崔元西冷笑声,“谁提出来的?”
“是师尊。”翼宿大弟子很快又补了句,“崔圣已经同意。”
崔元西听后神色阴沉地转身去了趟三圣峰。
三圣峰,望月殿。
殿前平台立着八只替身灵,分别对应不同的八脉给崔瑶岑新收的徒弟练习灵技。这会已经入夜,千里却没能休息,正满头是汗地跟代表体术脉的替身灵较劲。
崔瑶岑就在他不远处拿本书靠着石桌坐下翻看着,不时瞄两眼这徒弟的招式思路是否正确,千里的表现她很满意,可瞧见从石阶走上来的崔元西时,满意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不悦。
崔元西无视了修行中的千里,径直来到崔瑶岑身前问:“为什么同意七院会审?”
“为什么?”崔瑶岑冷笑声,“你还好意思问?”
崔元西说:“江盈已经伤成那样……”
“这些年你为江盈坏了多少规矩!”崔瑶岑冷眼道,“就为了一个镯子找了七院高级弟子去为难一个新人,这是身为南雀少主的你该做的事?让其他宗门知晓后会怎么看待南雀?江盈她已是六脉满境,却打不过一个单脉满境。”
说到这里顿了顿,抬手设了一道隔音法阵又道:“我警告过她,不准随意用冲鸣脉,可她今日意气用事,用了吞音绞还被反噬……”
崔元西:“不是那弟子对她用的吞音绞?”
崔瑶岑以看傻子的目光看他:“翼宿院说她冲鸣脉只有四境,如何使用满境高阶的吞音绞?”
“我也警告你,不要再傻傻的受江盈引导,她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看看你如今的样子,仔细想想你这些年对江盈的好究竟是为了弥补江盈还是把江盈当做别人来补偿。”
崔元西听得瞳孔紧缩,声音颤抖:“阿姐,你在说什么……”
崔瑶岑看见他这副模样就来气,将手中书本重重地甩在桌上起身道:“崔元西,今日你给我想清楚,江盈星脉逆转完好,根本不用再留着那女人!把你那些可笑的借口都收起来,好好问问自己,你留着一个只剩微弱神庭脉支撑的空壳子干什么!”
崔元西只觉得脑子嗡地一声巨响,袖中双手紧握成拳,喉结滚动,艰难地开口说:“是为了江盈身体有恙能……”
后话在姐姐威严鄙夷的眼神中再难发声。
他心跳得厉害,脑子里有根弦紧绷着就快要断掉。
“你觉得你还能从那具身体再换什么给江盈?”崔瑶岑一字一句地敲碎他的伪装,让他正视自己的内心,“血养之术结束时就该让她痛快死去,你却背着我将她做成没有神智的傀儡藏起来,当你不愿意让她死的时候就该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崔元西只觉得喉咙被堵住陷入窒息,阿姐的话如一阵天雷劈在他身上,让他懦弱的自我无处可逃,正视这样的自己时,他终于发现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崔瑶岑道:“如今北斗的人在南雀东躲西藏,就等着我们疏忽让他们有机可趁,我绝不容许你这些事为南雀抹黑,今夜我就去替你解决那女人,断了你的心思!”
她刚掠影就被崔元西拦下,两人对招的瞬间爆发的星之力过于强势,将隔音法阵碎裂,余波横扫让修行区域的千里侧身避开,惊讶地朝谈话的两人看去,不知怎么忽然就打起来。
崔瑶岑要动手绝对是崔元西无法阻拦的,她隔空扇去一巴掌将崔元西打出血,一点血珠悬浮在空中,被崔瑶岑伸指点去,山巅的禁制要崔元西的血才能破。
朝圣者的行气字诀,能在遥远的千里之外瞬息之间落至目标身前。
血珠飞去破了禁制,崔元西见崔瑶岑再点出一字杀诀惊得肝胆欲裂,飞身上前阻拦:“阿姐!”
杀诀穿过他的肩膀将他击飞老远摔倒在地,半边身子陷入麻痹难以动作,星脉受损,却堪堪拦下这一击,让这杀诀无法飞到山巅就消散。
崔瑶岑脸色难看地看着他:“崔元西!”
崔元西艰难地从地上起身,汗与血混杂在脸上,痛苦让他拧紧眉头,却又拼命撑着,固执地拦在崔瑶岑前方。
“阿姐,我说过,我不要她死。”
崔瑶岑见他豁出命去拦刚才的杀招,终是不忍再动手,只骂道:“蠢货!赶紧滚!”
崔元西连脸上血污都来不及擦一擦便朝着山巅小屋赶去。
见他滚得如此快崔瑶岑又是气不打一处来,脸色阴沉入水,不远处的千里都能感觉到这位至尊强者难以发泄的愤怒。
他挠了挠头,犹犹豫豫道:“师尊,要不你打我出出气?”
崔瑶岑:“……”
“好好练你的体术脉!”她没好气地一甩衣袖离去。
等望月殿前只剩千里一个人后他才松了口气,终于自在了。
*
崔元西从未以如此狼狈的姿态来过山巅小屋。
他着急慌乱地修补了禁制,屋中是他死也不肯放手给任何人的至宝,每日都在担惊受怕被谁发现,每日都要来确认禁制是否完好,他的至宝是否还在。
日复一日,却从来不肯正视自己的内心。
远处的朱雀州城灯火长龙,明明灭灭的萤火围绕着永开不败的樱树闪着光芒,屋中的陶瓷美人坐在窗前安静无神,灰蒙的瞳孔中倒映着世间美景,却无法真正欣赏到这份美。
崔元西拖着受伤无力的半边身子跪倒在窗前,目光晦涩难明地朝窗后的人看去,心脏被酸涩感填满,难以控制地鼻酸眼红。
似乎是怕惊扰窗下的美人,连飘落的樱花和风都悄无声息。
他早该发现自己看见江盈受伤时的愤怒源自什么。
源自他记忆里磨灭不了青樱浑身是血的模样。
*
当年青樱看见崔元西受伤会为此吓一跳,惊讶地跑过来问他怎么啦,谁干的,是不是又被周子息打了。
青樱耐心地给他包扎着受伤流血不止的手,一边止不住地碎碎念:“子息也不是故意的,他跟我一样讨厌南边的人。因为以前南边的人常说我师姐坏话,不过南边肯定也是有好人的,只不过很少见。”
他看着眼前明艳活泼的少女,垂眸为他包扎时又温柔细心,让人忍不住心动。
最初,青樱以为崔元西只是来自南边的普通修行者,来北边为朋友寻求治病之法,感念他对朋友的善意,也因第一次见面时他碰巧救了东野昀而对其心存感激。
就连东野昀也能跟他谈上几句,唯有周子息对他没个好脸色。
不过周子息讨厌崔元西单纯是因为南边的朝圣者对师姐的态度,连带着不喜南边的修行者。
为此还常常被青樱劝不能把所有南边的都认为是坏人,要因人而异,她觉得这位来自南边为朋友寻药的修行者就很好。
青樱:“他也总是夸师姐是最厉害的朝圣者呀!”
周子息以看傻子的目光看她:“那是他也因人而异。”
青樱懵懵懂懂:“什么因人而异?”
东野昀坐在旁边擦着自己的剑随口道:“他知道在你面前夸你师姐能讨你欢心。”
青樱笑眯着眼骄傲道:“那当然啦!谁夸我师姐我都会开心啊!”
东野昀说:“我的意思是他喜欢你。”
青樱愣住,又吓了一跳,明栗与陈昼从外回来,问:“谁喜欢谁?”
“没有没有!”青樱连忙摇头,一边给身边两位知情者眼神示意不准说。
明栗看周子息轻扬下巴,无声示意,周子息被这一眼点的哪还有心思管青樱的事,上前去跟师姐说两人之间的悄悄话。
在这天晚上,崔元西约了青樱去看城中灯会。
城中灯会青樱从小看到大,却每年都觉新奇,乐此不彼。人群汹涌,她自己玩得太开心,回头不见崔元西而愣住,四处找人时忽然被抓住手腕拽回首。
她第一次见崔元西以这种目光看着自己。
专注而热烈,似火焰能灼烧她的肌肤。
崔元西说:“别跑丢了。”
那天青樱第一次静下心来看灯会,没有再走出崔元西的视线范围内。
因为从小失去父母,被师尊与师兄姐们带大,青樱骨子里有着难以抹掉的自卑,尽管北斗的所有人都对她很好,可他们也都比自己更厉害,大家对她是守护与责任,所以青樱很难拥有被人需要的认同感,常怀疑自己的存在是否重要。
她也总想:师兄师姐们对她好,是因为师兄师姐们本身就是善良温柔的存在,而不是她有什么值得被温柔对待的地方,否则怎么会一出生就被父母抛弃。
青樱如此自卑,就连对自己的名字也常难以接受。
师尊说这是她父母留下的名字,所以当初未曾替她更改。
世上没有青色的樱花,正如她不该降临这人世。
明栗偶然察觉到青樱的想法,这才去了趟东阳,为她做了那只银镯,将青色的樱花装在铃铛中,告诉她这种花是存在的。
可青樱当时没能理解,只单纯的觉得师姐对她真的太好了。
在河边放灯花时青樱无意说起这事,却听崔元西说:“也许你师姐是想告诉你,这世上确实存在青色的樱花。”
“那是师姐为了安慰我的呀。”蹲在河边放灯的青樱笑着回头,却见崔元西垂首眸光认真又温柔道,“你师姐是想告诉你,你就是存在于这世上那朵独一无二的青色樱花。”
“若你师姐不是这么想的……那么我是;你父母或许也知道世上没有这样的花,可为你取这个名字,是因为你对他们来说是特别的,独一无二的。”
崔元西俯身替她擦去眼角泪水轻声说:“对你父母来说是,对我来说亦是。”
那时候说下这些话时有几分真有几分假崔元西已经记不得了,或者说他不敢记住。
可青樱在这瞬间才将他的模样牢牢记在心里。
她身边的男孩子很多,可他们是师兄,同门,好友,唯有崔元西,让她知晓什么叫做心动,思念,爱慕。
他们也曾有过甜蜜的记忆,是少女情窦初开的美好与甜腻,以为能这样一生一世,白头到老。
直到她被人从北境鬼原带去南边。
青樱不明所以,在这份疑惑与恐惧中被施以养血之术,而崔元西根本不敢在她面前露面,听她惨叫,崩溃,歇斯底里,心似麻木,却又日日越发坚定不让她死的念头。
甚至疯狂嫉妒青樱崩溃之后还惦记着她的师兄,在血液流失奄奄一息时还哀求着他的阿姐放过陈昼。
崔元西以为养血之术后青樱还能活,直到发现无论如何都留不住怀中的人气息越发微弱时才陷入恐惧。
青樱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他做了那些卑鄙的事,不知道他最初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才接近的她,只要她不知道,他就可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还是青樱眼中善良的南边修行者,是她说过最喜欢的人。
崔元西怀着这样的想法再看着怀中无论如何也无法唤醒的人终于疯狂,做出了崔瑶岑也不敢想的事。
他留下了青樱,哪怕只是一个常常碎裂需要缝补的傀儡。
*
月色下的樱树温柔美艳,伸出的枝条差一点点就能触碰到陶瓷美人的额头。
她安安静静,对窗前跪地哭求的人无动于衷。
崔元西垂着头,泪水混杂着血滴落在地上的樱花瓣,他终于明白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他让青樱死在了最爱他的时候。
第29章
因为翼宿院弟子内斗重伤的事需要七院会审,院长们纷纷放下手头的事赶去会审堂。
不少人在来的路上已经知晓其中细节,彼此也知道换做平时少主崔元西直接就把人扔去惩戒楼,哪还轮得到他们来开会决定。
谁都看得出来他有多宝贝自己的未婚妻。
这新来的弟子却差点把他未婚妻毁容断舌,这不得大发雷霆,直接逐出宗门下杀手都有可能。
偏偏崔圣却同意了这次的七院会审,没有将决定权给崔元西,其中信号大家多少也明白,看样子崔圣是要整治这两年对江盈过度宠爱坏了不少规矩的少主。
会议桌前的李雁丝冷静说明情况:“当时附近没人,也就没人知道是谁先动的手,但周栗有鬼宿许滨的星令牌,又在井宿遭到孔仪袭击有人证,两人都证实是受江盈的委托去找周栗麻烦。”
其他院长都明白这里说的受江盈委托其实是崔元西的指令。
许滨的星令牌是板上钉钉的事实,鬼宿院长也没什么好说的。孔仪的事是山思远承认的,井宿院长病重,这次会审也是让山思远代为出席。
在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次事件的原委时,星宿院长不紧不慢道:“看起来是江盈先挑起的争端,但却是受伤最重的人,周栗对同门还是自己的师姐下手是否有些过重了?”
轸宿院长慢吞吞道:“江盈既然用了吞音绞,谁下手过重该是一目了然的事吧?”
柳宿院长哑着声音说:“那造成江盈重伤的吞音绞是谁使出的?”
李雁丝解释道:“周栗的冲鸣脉只有四境,完全不可能使出高阶灵技吞音绞,这也是能召开本次七院会审的重要原因之一。”
鬼宿院长问:“还有第三人在?”
李雁丝摇头:“暂未发现。”
张宿院长打着哈欠懒洋洋道:“差不多得了,这种事放平时该怎么处理大家都心知肚明,还用得着开七院会审浪费时间?我很困,难得能早点休息,却得花时间来敷衍这种小事。”
山思远也神色凝重道:“师尊今日病发,我不能在外待太久。”
轸宿院长也道:“投票吧,认为周栗不用去惩戒楼的人现在就可以走了。”
张宿院长当即起身离开。
随后是山思远,他起身朝剩下的人垂首致意后离去。
鬼宿院长摸了摸胡子,朝李雁丝眨了下眼,和提出这个办法的轸宿院长一起离开。
走了四个,还剩下三个,结果已出。
李雁丝起身道:“那就都散了吧。”
*
入惩戒楼证明这个弟子犯了很大的错需要严厉刑罚,明栗不用去惩戒楼,并不是说她就一点惩罚都没有。
最终结果还是要因为与同门私斗造成恶劣影响在翼宿院罚禁闭三日。
禁闭室窄小昏暗,四面都是墙,唯有靠顶的部分有一点光芒洒进来。
明栗跪坐在光影中,看似神色平静,却是认真思考如何在崔瑶岑还在南雀时杀了她的弟弟与江盈。
杀江盈较为容易些,崔元西却不容易。
该怎么杀才能解她心头之恨也是个问题。
明栗认真回想一切与青樱有关的记忆,试图从中找到些蛛丝马迹,又操心师弟的处境,所以抽空以阴之脉分离自我入梦。
这次她终于梦到了周子息。
黑色的雾影比之前的噩梦中还要多了数十倍,它们围绕着长阶上方的白骨堆哀嚎或诅咒,尸首碎肉落了一地,有动物的,也有人类的。
尸堆中还在流动鲜红的血色,黑衣青年坐在白骨堆积而成的椅子,姿态慵懒地靠着椅背,手腕还有断了链子的铁铐束缚着。
那双藏着邪祟的黑色瞳仁朝明栗看去:“你数次以梦为连接入此地,又不是南雀的人,我给你一个机会,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明栗抬首看去,见到周子息心情好了几分:“我是你师姐。”
周子息赤脚踩着一支短箭,单手托腮若有所思地盯她片刻,语气轻慢地笑道:“真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敢当我师姐。”
明栗:“……”
她问:“是谁把你变成这样的?”
在最初知晓周子息是地鬼,又没第一时间认出自己后,明栗就已多少猜到师弟遭遇了什么。
“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会处理。”周子息刚说完,脚下踩着的短箭受力浮空才发现它是断裂成两截的断箭。
箭头与箭尾悬浮随着周子息抬手在上空旋转交错。
他漫不经心道:“我师姐可是八脉满境的朝圣者,你也不装得像样点?”
明栗话里带了点难过:“你如今只能靠星脉境界认人了?”
这话戳中了周子息的痛处,气息一沉,眉目也染上戾气。
他诡笑声:“你在这么个鬼地方待着试试看你会不会瞎。”
不仅会瞎,还会死数百次,可他是地鬼,所以无论死多少次都会复生。
距离他上次活过来才刚两个月,却发现自己的眼睛越来越没用,能见度随着复活次数竟然变得微弱暗淡。
明栗朝尸堆走去,悬空飞旋的断箭发出尖锐声响警告她,明栗却没管,周子息身体后仰靠着椅背,好整以暇地看着那模糊的影子朝自己而来。
断箭朝着明栗飞射而出,她没有阻拦,箭头悬停在她额头上方却再难前进半分。
周子息笑她:“真不怕死。”
明栗踩碎一节尸骨,逐渐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
“起初我不明白为何总是会以梦入此地,后来才明白是你曾说过——只要我一句话,你可以无处不在,也可以从此消失。”
明栗抬起眼眸看他:“我说过,我不要你消失。”
“你是地鬼也没关系。”
“你是我师弟,是在北斗已经学会如何做一个善恶并存之人的师弟,我不管是谁将你学到的人性洗去,让你重归地鬼恶的本身,我都会将那人找出来碎尸万段。”
明栗来到尸堆顶,弯腰伸手抱住他。周子息没有阻拦,任由她将自己拥入怀中,在这个充满腐臭糜烂的地方闻到一点点清香。
可明栗如今的阴之脉不到满境,停留的时间到此为止,几乎是才触碰到师弟就从梦中醒来。
周子息坐在椅上无动于衷,他轻轻嗅了嗅空气中曾短暂停留过的气息哑然一笑,觉得有点意思。
他什么都没忘,却又什么都不一样了。
*
明栗在禁闭室中睁开眼,目光所及是昏暗窄小的空间,不再是血腥压抑的祭坛。
她刚要重新回去时就见一抹光影自黑暗中诞生成形立在门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周子息如一个黑色透明的影子,能被光影穿透的空壳,他手上没有戴着半截链子的铁铐,说明出现在这的确实是影子。
地鬼的影子。
他的本体在祭坛出不来,却能让影子在光影暗淡处为所欲为。
周子息似笑非笑地问她:“你说说看,我八脉满境的师姐为何成了一个单脉满境还困在南雀的废物?”
明栗听得眸光微闪。
周子息不知道她死了。
整个通古大陆都知道北斗的朝圣者明栗死了,可周子息却不知道。
这说明他在明栗死前就被与世隔绝地困在那阴森血腥的祭坛。
就算如今的周子息毫无人性,不行善事,作为觉醒地鬼恶意本能的师弟不会对她的生死感到半分悲伤痛苦,明栗还是不舍得告诉他自己死过一次。
明栗低声说:“你就当我也跟你一样被困在某个地方出不去,出去的代价是要重新修行。”
周子息:“什么地方能困住我师姐?”
他忽然走上前来,弯腰伸出手勾着她的下巴,在她肌肤上游走后改为轻轻捧着她半边脸,笑道:“还能让我师姐长回少年时的模样。”
这张脸在笑着,却没有半分笑意。
明栗侧首习惯性地在他掌心蹭了下,周子息没收回手,他依旧用一副带笑的口吻说:“这习惯倒是跟我师姐一样。”
从前他恨不得明栗多碰一碰他,在他肌肤上的触碰停留得再久一些。
如今却能心如止水地调侃。
明栗忽然扯过他衣领将他往下拽去,周子息低笑声,任她扯开衣领看见胸膛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伤痕,有一道伤口是他无论复活多少次都不会消散的。
在他胸膛靠近心脏的位置,有着被神杀之箭穿透的痕迹。
*
明栗上辈子射出过三支神杀之箭。
第一支拦江氏杀赵婷依。
第二支破北境鬼原结界。
第三支杀偷南雀镇宗之宝入北边的地鬼。
那天乌云压顶,雷鸣声声,却没有雨落下,天地生异象时,明栗还在静室跪坐沉思,神木弓就放在她身前,惨白的枯藤作弓,弓弦接近透明肉眼难见。
在她静思的时间里,外界就地鬼一事来通报数十次,从武监盟到各家宗门,都在请求朝圣者出手,而她还要分神去看北境鬼原的战事,因此才没有亲自过去,而是在北斗射出一箭。
明栗射出的神杀之箭是以星之力为媒介,靠虚化物将其实化,五指拉弓搭弦,惨白的枯藤弓身在这瞬间焕然新生,她松手的瞬间箭身冲刺飞射而出划拉出星火燃烧成一道火线远去。
刚入北方平原草地的周子息被这一箭命中跪倒在地,追随而来的数道身影将他围住试图将其拿下,有人欲抓住神杀之箭留他活口,却被周子息一指点开。
他紧握着穿过胸膛带血的箭身语气阴鸷道:“我师姐给我的,你们可没资格碰。”
明栗不知道那一箭射中的是周子息。
她忙于北境战事时也会抽空想念与兄长去了冰漠的周子息,想着等他回来时自己应该摆平这些麻烦事了。
可自从那日之后,明栗却觉得神木弓用着有些不顺手了。
*
这些日子来明栗心中已有猜测,可亲眼确认后还是难以接受。
周子息见她久久不说话,模糊的身影在他眼中忽明忽暗看不真切,却能从这份沉默中感受到些微难过的意思。
也对,他的师姐得知自己曾将他一箭穿心,还是神杀之箭,的确会难过。
周子息弯了下唇角,就着这个距离低头轻而易举地在明栗唇边落下一吻:“师姐,你放心,我那么喜欢你,你就算再给我几箭也没关系。”
曾经这份喜欢是他最隐秘的心事;是他为之努力的信仰;是他一切自卑的源头;是他不肯言说的梦。
如今却以如此轻慢的语调说出。
明栗抬眸看他,眼前人是她的师弟,还是一只地鬼。
第30章
地鬼是什么样的存在,身为朝圣者的明栗比普通人更清楚。
地鬼的复活指的是肉身,无论复活多少次都是同一个人这点毋庸置疑,某些特别的印记就算复活也无法更改,比如她的神杀之箭。
所以眼前的人既是地鬼,也是她的师弟。
明栗抓着他衣服的手没放,却也任由周子息暧昧地垂首与之额头相抵,她看向师弟的目光清明,冷静又理智。
无论发生什么,她总是如此冷静,难以失控。
周子息细细打量着她的眉眼,自己什么都记得,那些在北斗的点点滴滴:落星池对练,攀登万丈悬崖,故意输了点星比试让明栗继续教他八目魔瞳,风雪檐下为她涂抹唇色,追逐着师姐的背影前行,无数次希望她回头看一眼,又在明栗回头朝他看来时胆怯又满足。
他曾经作为地鬼学会了如何做“人”,可这些东西被抹去,记忆还在,也知晓那些情感名为“爱意”。
他喜欢明栗,或者说深爱着明栗。
周子息知道“爱”怎么写,却再也无法像从以前一样对它有所反应。
“通古大陆之所以遇地鬼必杀,只因为地鬼是恶的本身,擅长作恶,带来灾难与死亡。他们可以感知甚至理解人类的情感,自己却无法拥有。”
“就像你刚才说的,你喜欢我,可你这里是没有感觉的。”明栗食指点着他的心脏说,“我爹……也是你师尊以前说过,如果一个地鬼说喜欢你,当成笑话听听就行,因为地鬼喜欢你和他想要杀了你完全不冲突。”
周子息皱了下眉头,有点不悦道:“我知道这事。”
心里下意识地念叨,我没忘。
明栗帮他将刚扯开的衣服穿好,神色平静道:“但地鬼有没有感情,懂不懂什么叫爱,会不会做一个善良正直的人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只要他们还活着就会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