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衣老叟却叹道:“头陀败了。”

地眼大师正要发作,却犹见台上局势大变。托钵头陀本占上风,但出掌之际,贯注于尺之功力顿减,卓劲秋的剑,已顺势挑上,噗地刺入托钵头陀的腿根,哧地自其夙骨穿出。

托钵头陀惨吼。地眼大师急掠而起,耳边还传来那老叟的喟息:“这大眼睛的头陀轻功怎地如此差劲!好好的‘惊鸿一瞥’,给他使来,像大笨象过河一样…”

然而惊怒中的地眼大师,已无及旁顾。

来得及吗?

萧秋水、梁斗、孔别离、孟相逢、铁星月、邱南顾、林公子、陈见鬼还有重伤的唐肥,一行九人,全力在细雨霏霏中,赶路。

——不管来不来得及,只有全力去赶。

漫天的雨丝反映着一种金橘色,而且幻有蒙蒙的霞彩,该不是已近黄昏了吧?

地眼大师如夜枭的身影,冲破了细雨幻成的彩桥,投入场中。

就在这时.衣袂一闪,人拦住。

拦的人虽一副气走神闲的样子,但皮笑肉不笑:“大师,怎么?也要捞个盟主来当当么?”说话的人正是大永老人。

“劲秋下手虽不知轻重,却可是堂堂正正,赢了这一场的呀,大师要教训小孩,吩咐贫道不就行了吗?”

这一番说下来,江湖人物更愈认地眼大师不是。要知道这些都是刀上舔血的武林中人,虽希望不致发生惨祸,但心中俱有一种野兽般的欲望,恨不得别人拼个你死我活,方才过痛,何况还有朱大天王、权力帮,甚至金人潜来卧底的人作哄,一下子众议纷纷群情汹动:

“怎么,少林派不服气么?”

“不服气就上台打过!”

“嘿!大永老人也上台奉陪呀!”

“徒儿不行,师父出马啦!”

“地眼是有道高僧,也想对‘盟主’之位插一脚鸣?”

这句话对地眼大师来说,不啻当头棒喝,身为少林高僧,岂可觊觎盟主宝座?弟子既败,难道老羞成怒,让人讥椰为“输不起”?而且这一次选拔,显然是拔摆青年一辈的高手,近日来,老一辈高人中,连天正、和尚大师、大禅、守阙、十四大掌门都纷纷遇害,教人没了信心,而近年来崛起却声名鹊起专门打击权力帮的皇甫高桥、专事跟朱大天王作对的南宫无伤以及无帮无派,自阖家遭歼后,自创“神州结义”,闯荡江湖,曾掀起武林中惊天巨浪的萧秋水,引人注目。这次武林大会,实则有如此默契;选拔新生代高手,领导武林,戮力铲除恶势力!

地眼大师也要争夺,则是冒大不韪了。地眼大师毕竟是佛门正宗,还不敢犯众怒。

他只好抱着奄奄一息的托钵怏怏退下。大永老人笑容可掬,笑吟吟地四围一掬道:“卓师兄高足才疏学浅,侥幸胜了托钵头陀,实属万幸,不知何方前辈,不吝赐教。”

如此团团揖拜,连说三次,居然也没有人敢上台来,卓劲秋洒然一挽剑花,态度甚是倨傲。

众人本见他杀伤少林头陀,剑法精奇,谁都不敢招惹,但见他一副孟浪嘴脸,都心怀不忿,于是又有人跃上擂台来,舍命挑战。

如此一连三场,卓劲秋皆轻易取胜。

这时已日薄西山,黄昏天边,血霞赭红。

己近黄昏。

暮色将临。

一行八人在暮色中匆匆赶路,都是怀着悲壮的心情,大家都没有说话,可是谁的心里都想着,不能让襄阳城那一群人等待落空,失望颓丧。

快近晚了。不知擂台已结束了没有?

——不管结束了没有,都得赶去,尽分心意。

就算夜晚来临,擂台还是继续。

灯火四亮,水晶瓦,琉璃灯,还有燃烧如天火般的巨烛,霍霍熊熊,闪的不已。

这时擂台上的夹板,已沾满了血污。

比试一直持续下去,血流得更多了。

卓劲秋战到第五场后,便发了狠,决心要杀鸡儆猴,所以连杀了三个人。

到了第九场,一个青衣少年,怯生生地上了场,抱剑暗声:“青城派第十一代弟子…

客云凌…请卓…卓师兄…赐正。”言下不胜怯场。

卓劲秋眼睛亮了,笑眯眯但脸色阴森森地道:“青城派弟子么?——你来作甚?这里对不是闹着玩的场合。”

客云凌江湖经验甚嫩,脸上居然赦然一红。愧然道:“我…家师叫我来…来碰碰运气。”

客云凌一见可知是个初出江湖的少年,卓劲秋故意一剔眉,笑吟吟道:“哦?是青城老掌门‘千手剑猿’商俊龙么?”

客云凌端正地答道:“正是家师。”

卓劲秋洒然一笑道:“好…碰碰运气,也罢,你来吧。”

客云凌恍然道:“我…我自知不是兄台对手,…但是…家师有命…在下不得不…不得…”

卓劲秋嗤笑道:“不得不战,是么?”

客云凌愁眉苦脸地答:“是…是…”

卓劲秋托大地问:“但你明知不是我对手,是也不是?”

客云凌脸上稍呈犹豫之色,终于咬了咬下辱,答:“是。”

这时台下都纷纷发出窃笑。卓劲秋落落大方他说:“好吧,你放心便是,我尽可能放你一马!”

客云凌大喜过望,谢道:“多谢卓师兄手下留情…”如此一说,好像自己败定了似的,台下这次是发出了抑制不住的爆笑。

客云凌又为此涨红了脸。

卓劲秋将剑门一开,招手道:“来吧…你如此怯场,该有个外号叫‘小生害羞’才对。”

客云凌窘迫得拔剑时,剑身出鞘时险些儿剑鞘掉地,忙回身一抄,及时捞住,众人本来仙笑,却见客云凌有如此敏捷的身手,不禁转化为一声喝彩。好事之徒更渴见弱者能胜强者,故意鼓噪道:“打:打!打死他!”

“不要怕他,小生害羞,上呀!”

“那削脸小子太傲了,青城派的,快撵那杂毛弟子滚下台来!”

这一阵鼓噪,使得“一叶知秋”卓劲秋脸上,闪过一抹杀气。脸色也时青时白。

客云凌抱剑拱揖,剑尖向地,正是江湖晚辈对前辈的见面拜礼,卓劲秋头微微一昂,“啸啸”划了两道剑花,胸门大开大阖,也不答礼。

客云凌腆然挺剑,朗声道:“请卓师兄赐教。”

卓劲秋冷笑:“你进招好了。”

客云凌刷地一剑刺去,正是青城派剑法“直”字诀,这一剑又快又捷,卓劲秋大意未防,吃了一惊,忙引剑一带,嗖地把对方剑锋让过了,但衣摆却给划破了一道日子。

台下众人轰然。“好!一剑分真章!”“再来一剑!”“杀了他!”“让小子知道青城剑法,不比武当剑法差!”

众人如此嚷嚷,对客云凌而言,确大有激励作用,但却动了卓劲秋的杀心。

卓劲秋目光发出淬厉的神色,剑芒一展,左一剑,右一剑,客云凌的剑法也不弱,也左挡一剑,右封一剑,谁料格架两剑,两剑已速为八剑,忙吃力挡开八剑,八剑己变成一十六剑,如此一剑连接一剑,客云凌实穷于应付,卓劲秋“绵延不绝”的武当剑法也发挥得精准尽致。

交手十数招,客云凌虽尽下风,但是展尽青城剑法以赴,居然不败。卓劲秋不耐,忽然以“黏”字诀将剑贴住客云凌剑身。

客云凌一挥未动,剑身却为卓劲秋所带动。

这是武当剑法借力使力之精萃。

卓劲秋展动剑势,想借对方余力,反歼对方,就在这时,却忽然感到一股奇异的力量。

这诡异的劲道,几乎吞没了他的剑劲,使得他的气力,宛若泥牛入海。对方竟然借他的力,回击自己!

——难道以“直”诀称着的青城剑法,竟创出了“圆”的杀法?

卓劲秋此惊非同小可,神意一懈,“嗤”地一声,客云凌的剑尖已刺中卓劲秋的肩膊。

客云凌的剑术,可不似他为人那么稚嫩,该收就收,他伤了卓劲秋,很感愧疚,收剑道:“承让。”

这刹那,卓劲秋涨红了脸。

——武当剑法,怎能让区区青城剑法所败!

就在客云凌后退的瞬间,卓劲秋巨喝一声,掩盖了客云凌的低微的后语…

一道淡淡的白光,反映火焰、一闪即逝。

客云凌惨曝,抚胸、捂背、血涌出,他嘶声叫:“你…”

火炬照射下,客云凌脸色全白,更显得溅血惊心。客云凌摇摇摆摆,走前几步,以手指向卓劲秋,毗裂而道:“你!”

卓劲秋沉着脸叱:“你找死!”

陡地又刺出一剑,就在此时,一人扑起,巨枭般挡在两人之间,回身,拍手,双掌夹住卓劲秋的剑身,喝道:“守擂台规矩!”

来人清矍有神,正是主持人诸葛先生。

“砰”地一声,这时容云凌已仆倒地上,气绝而殁。

诸葛先生因站得近,看得分明,怒啸道:“胜负已分,你竟如此加害!”

这时一道人影,飘然而上,正是大永老人。“这比试可没规定先伤算输,卓师侄拼得一伤来赢得此场,这是有目共睹的。”大水老人微微一笑又道:“卓师侄出手未免太重了一些。但场中高手相搏,又怎能把握得到厘毫不差?”大永老人深沉地笑道:“就算先生上台,也未必能够吧?”

诸葛先生变了脸色,他既是擂台主持,又属官方委命,可不便发作。一干武当关系弟子,也乘机喝彩。惟恐他人群情汹动,尤其少林一脉,借机起哄不已。

这时突听一个声音淡淡地道;“其实这场算他赢了,也没什么的…只是晚死一些罢了。”

一时全场都静寂了下来。如此挺身公然侮辱武当派高手的,就算少林门人,也万万不敢。

卓劲秋遽然脸色煞白,怒问:“你说什么!”

只见一个人站在西首一炷火炬下,熊熊火光映得脸目黄惨惨的,看不清楚模样。这人冷冷地道。

“我说,”他一字一句地道:“我要上台。”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道:“上台杀了你。”

“武当已经式微了,”在台下一处旗杆下面,仰望猎猎飞扬的族旗,一个朝衣百结的老乞丐有着如此的浩叹:“少林也是。”

然而盘踞在他身边的十来个徒儿们,却聚精会神凝视擂台上的格斗场面,丝毫兴不起感慨。

还有来回走巡的十来个乞丐,不时跑过去,走过去,老乞丐招呼时,他们都摇头摊手,老乞丐心里纳闷:“奇怪。”

“…就算萧秋水不来,风八和见鬼,也该赶回来呀,难道…”

他正寻思着,随而被递变的场面吸住了。

只见黑暗中步出一人,遽尔一窜,就掠到了火光最亮处,这时火光闪烟,映照在那人脸上,出奇的柔和,出奇的俊美,出奇的蒲洒…

却给人一种阴惨的感觉。

大永老人不禁惊然问:“你…”他即刻恢复了镇定,毕竟是一代宗师。

“阁下何人?”

那青年人的衣衫,隐然有一种暗淡的绿莹莹色泽:“南宫世家,南宫无伤。”

那人缓缓解下了鹿皮制的二尺四寸中锋刀鞘,横于胸前,一股杀势,窒人而至,大永老人竟然有些怔忡,在旁的诸葛先生倏沉声道:“永老,这是擂台,请循规。”

大永老人点了点头,犹疑地睐了在台上有些恍馏的卓劲秋一眼,飞身下台。

卓劲秋也着实感到迫人的气势。他决意要用语言来戳破这过分厚重的高压。

“南宫世家的人么?怎么南宫世家没人来支持你?”

卓劲秋毕竟是武当一脉佼佼者,一语中的,只见那俊美青年稍稍一震,姿态上也有了一丝可袭——只有一丝可袭,就在这时,台上忽有一股无可言喻的优雅声音道:“他家人来不来,又有何关系?我来了就够了。”

就在这话语在耳边涎响的刹那——这刹那间,南宫无伤的姿势,又天衣无缝、无理可袭了。

卓劲秋额角渗出了汗。

高手相搏,互伺暇隙,比招式拼搏更重要,若是对手无暇可袭,而且气势如山,被击溃的反而是自己了。

那女音一起,似起自无尽无涯,远如夭涯,然近如飓尺,却不知怎地,众人一齐都向那雍华清丽而带慢色的妇人望去。

那风华绝代却仍似看不清楚。

——她是谁呀?

老乞丐陷入苦苦的深思中。好像在为镇锁着一件天地间钥匙的秘匣,在索解破法一般。

就在这时,一阵令人牙酸头麻的拔刀之声,缓缓传来。

南宫无伤横着身子,横刀拔刀。

拔刀慢缓。他眼球似发出惨绿色的光芒。

——这家伙究竟是人是鬼!

战无不胜的卓劲秋,此刻竟有如此荒诞的恐惧感。

为了克服这种畏惧,最好的方法是击破畏惧、粉碎恐惧——他发出一声怪鸟般的怒吼,挺剑向那两点绿色的光芒刺了过去。

就在这时,蹲在暗影角落下的老乞丐,霍然站起,双目闪闪发光,像豁然而通了苦思千年的问题似的,失声道:“是她!”

这时锈刀之声更烈,而且更刺耳、更快括,嘶地一声,锈刀拔出。

剑芒黯、剑折、指削、脚断、人头落。

半瞬间,南宫无伤已砍了五刀。

五刀皆中。

卓劲秋的剑招被破,想收剑,但剑被震断,想收手,但指被削断,想身退,但脚被砍断,想倒下,但人头被劈落。

一刀五斩。

五斩皆中这时只闻那雄踞中首,威猛如天的人道:“好!‘五展梅’。已得赵师容真传。”

在他旁边盈然的女子一震,侧目望过去。

这一望风韵绝代,风华比火炬亮丽,不知几人同时哦了一声,消了杀心,置了武器,独独是那威仪堂堂的人,丝毫不为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