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姝茗把碗递给女儿。

  喻嗔悉心给老人喂了水,老人没什么精神,又闭上了眼睛。

  万姝茗叹息一声,低声对喻嗔和喻燃道:“你们先出来,让奶奶歇一会儿。”

  兄妹俩走出门,喻嗔咬牙,问道:“医生怎么说。”

  万姝茗看看喻中岩,喻中岩手背在背后,眼里多了几分沉痛。

  无需他们讲什么,喻嗔便明白了。

  约莫就是这两天了。

  万姝茗把喻嗔搂在怀里,拍拍女儿脊背。

  春夜带着几分寒凉,一家人都待在医院,谁也没走。

  医院外面,柏正在车里坐了一夜。

  他也睡不着,去年他来涟水的时候,还是个实打实的混球,他恨透了牧梦仪对他的看法,心想即便来了涟水,他一个人也不会救,还非要活着回去不可。

  他咬着草茎,恶劣地想,管他们去死啊。

  然而涟水满目疮痍,他环视一圈,听见幸存者痛苦的哀吟。柏正低低骂了声,开始搜救幸存者。

  他并没有遇见喻嗔的缘分。

  余震来临,他被砸伤,伤得很重。柏正忍住疼痛,谁也没讲。

  那天晚上,他昏昏沉沉睡在第一批志愿者营帐。

  大家又冷又饿,后来他收到了一床被子。

  有人说:“一个小姑娘说给你。”

  血腥气弥散在他唇边,然而转眼,却被另一种馥郁的香气代替。

  他睁开眼睛,他天生五感差,第一次闻到这么好闻的香,像是在补偿他十几年人生的寡淡滋味。

  像是春天百花齐放,夏季和风温柔。

  他因为一种味道,第一次心中悸动。然而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后来柏正才想明白,那原本是喻嗔给牧原的东西。

  她也受着伤,却惦记恩人晚上会冷。

  柏正漆黑的双眼看着涟水的夜空。如果没有他,是不是喻嗔已经和牧原两情相悦?

  他们的青春里,他是个突兀的掠夺者,是一个错误的存在。

  她给错了东西,他喜欢错了人。

  追根到底,还是谁先动心谁更悲哀。

  *

  天渐渐亮起来,六点半时,奶奶精神变得很好。

  她自己穿好衣服,戴上抹额,走出门去。

  老人家一出去就对上一双红彤彤的兔子眼,少女圆圆的眼睛看着她。

  “奶奶。”

  老人家知道,孙女没有睡。

  她这轻轻一声唤,旁边的喻燃也睁开了眼睛,喻燃也没有睡。

  奶奶冲两个孩子招招手,在唇上竖起一根手指,语气带上几分活泼:“别吵醒了你们爸妈,要和奶奶回家看看吗?”

  喻嗔点点头,喻燃也沉默跟上。

  祖孙三人,在天将明的时候出了医院。

  柏正坐在车里,手抵着下巴看喻嗔。

  她约莫哭得厉害,眼睛才那样红。喻嗔的感情清晰又简单,让她真正喜欢的人很少,可是每个得到的,都十分珍贵。

  柏正没有跟上去。

  在十八岁这年,他清晰地认识到,对于自己而言,喻嗔不可或缺。而对于喻嗔而言,自己最好永远不要出现。

  喜欢这种事,哪有什么公平可言。

  老人拿出钥匙打开家门,皱褶的脸上布满笑意:“老头子啊,嗔宝和阿燃回家了。”

  家里当然没人能应她。

  这个房子是老人用补贴款和自己的存款修起来的,家家户户都换了新风格,但是奶奶依旧选择保留着喻嗔成长的模样。

  人不能没有根,以后他们没了,总得给孩子留下一些可以纪念的东西。

  她带着两个孩子去后院,公鸡打着鸣,高高昂起头,迈着高傲的步子在院子里走。

  老人先喂了鸡,然后和他们一起坐在小板凳上,一手揽一个孩子。

  她慈祥地道:“长大咯,我们家两个孩子都长大咯。”

  喻嗔知道,这多半是老人回光返照。

  “阿燃要快乐一点,要有喜欢的东西,这个世界啊,有很多趣味。”

  奶奶摸摸喻嗔头发:“嗔宝要永远这样乐观友善,好好保护自己。你们爸妈他们啊,一把年纪了,却不靠谱。没有人保护你的话,你要自己保护自己。从小你就爱笑,以后也要多笑。即便让人觉得你可爱讨喜,这辈子也会顺遂许多。”

  上天馈赠的孩子,笑起来整个世界的阳光都温柔了。

  喻嗔抱着老人,点点头。

  奶奶低声唱歌给他们听,是小时候哄喻嗔睡觉的童谣。

  “杨嘎嘎叶,水里飘,我和姐姐一般高。姐姐骑着大红马,我就骑着树棵叉。姐姐戴着银坠坠,我就骑着麦穗穗……”

  太阳彻底出来,她的声音渐渐停了。

  喻嗔捂住唇,低声啜泣。

  喻燃垂下眼睛。

  老人安安静静走了。

  涟水镇下了一场春雨,万姝茗和喻中岩为老人办后事。

  槐河的水晕开一圈圈波纹。

  岁月养大了孩子,却带走了老人。

  柏正没离开,他远远看着喻嗔,她时常发呆,有时候忍不住抱着膝盖小声抽泣。

  老人离开,她应该是家里最伤心的。

  喻燃并不会安慰她,喻中岩和万姝茗忙着,也没有时间照料她。

  她的泪水似乎泡软了他又冷又硬的骨头,柏正第一次试着主动离开她。

  他比他们所有人都先离开。

  喻嗔跟着爸妈回T市那天,已经过去一周。

  她整理好家里的东西,拎着行李,跨出院子。

  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蹬蹬蹬跑到她面前,他看上去透着股机灵劲儿:“这个给你。”

  喻嗔低眸,看见一个金色的画糖。

  画糖是一只振翅欲飞的小凤凰。

  小男孩绞尽脑汁,想那个看上去凶巴巴的大哥哥的话,半晌说:“乖,你别哭了。”

  他一本正经的安慰憨态可掬,她却依稀看到了那个人的影子。

  喻嗔拿着小凤凰,轻声说:“谢谢你。”

  透过家乡绵绵烟雨,她踮脚望了望,没有看见柏正的身影。

  喻嗔这才想起,柏正陪了她和哥哥一路。

  但是他们几乎所有人都忘记了,这段时间,他的人生,也在最难过的低谷。

  他习惯了一个人吞咽痛苦,也开始学着努力不打扰她的生活。

第51章 跪下

  五月初, 柏正一个人回到了T市。

  新闻上关于柏正身世的流言蜚语已经撤去,但是网络有记忆,人们也有记忆。柏家继承人并非柏天寇亲子的消息已经在圈子和学校流传开。

  柏天寇试图联系柏正, 柏正先前一直没接他电话, 此刻回到T市, 柏天寇再打过来, 柏正按了接听。

  柏天寇道:“阿正,这段时间你在哪里?还好吗?”

  “我没事。”

  “网络上那些流言蜚语你不用去管,过段时间就会好很多。柏家没有人敢乱说话, 很多事情。”他顿了顿, “与你没什么关系。”

  柏正低眸笑了笑:“柏总, 我真没事。”

  柏天寇也知道, 不可能再认回柏正,他问柏正:“以后还回柏家吗?”

  柏正沉默了一会儿:“再说吧, 牧梦仪怎么样了?”

  柏天寇知道他从不喊牧梦仪妈妈, 他在心里低低叹息一声:“情况不太好,我打算带她出国,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

  出国一来可以逃避流言蜚语,二来还可以顺带给牧梦仪治病。

  她病了太久,没有人敢去触碰她这块伤疤,结果现在几乎人人皆知过往那段不堪, 柏天寇心痛如绞, 不愿意爱妻继续受这样的伤害, 只能尽量做对她最好的事。

  “接下来你在国内, 没有问题吗?”

  柏正低声应道:“嗯。”

  一通电话,两个人再也回不到当初柏天寇教柏正商场规则时的和睦,对于柏天寇来说,柏正存在的意义,或许也是对他家庭的破坏。

  然而所有人的生活依旧得继续。

  徐学民高度集中精神,生怕柏正出了事,悄悄关注着他。

  柏正没有再去柏家的公司,他沉思片刻,选择回衡越。

  *

  衡越已经乱成一团,关于十五班恶龙的传言,在学校流散开,一部分人幸灾乐祸。

  少年们抽着烟。

  “还以为他身份有多高贵,平时拽成那个样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柏家太子爷,竟然是个父不详的奸生子。”

  “他不敢回来了吧,不知道哪来的底气,之前还管我们,不许闹事。”

  “那当然,我听说隔壁桦光的张坤放了话,柏正要是敢回来,他一定揍得他哭爹喊娘。”

  少年大笑:“哈哈哈他爹还不知道是谁,张坤这话有点狠啊。”

  话音刚落,他脸上挨了一拳。

  “罗启明,闭上你他妈的狗嘴!”

  叫做“罗启明”的少年看清来人,啐了一口:“乔辉,你脑子有病吧,我说他又没说你,你那么激动做什么?难不成你也父不详,或者你妈也被人……”

  乔辉冲上去就要和他打起来,庞书荣脸色也十分不好看。

  这个罗启明家境很不错,平时就在学校拉帮结派,但是摄于柏正,他在学校只能夹着尾巴做人,现在柏正出了事,这群人是第一个上去踩他的。

  庞书荣拉住乔辉:“算了,和长了狗嘴的人,没什么好计较的。”

  罗启明这样的人不在少数,打都打不过来,以前柏正得罪的人不少。

  如他们所说,张坤就是其中之一。

  或许以前张坤还忌惮柏正的家境和狠劲,然而现在他知道柏正落魄,以往围在柏正身边献媚的兄弟们散去许多,张坤开始寻思找机会报复回来。

  柏正再能打,他们十个打一个总没什么问题吧。

  乔辉走出那地方,眼眶依旧气得发红。

  “这群人就是这样说正哥的,当初被人欺负得跟孙子似的,还是正哥出的面,他们这群龟孙良心是被狗吃了吗?”

  庞书荣说:“正是因为他们怕的,以前正哥不怕,所以才觉得被落了面子。”

  两人走回教室,班上不少人围着伊庆。

  “真的啊?柏正以前真那么过分啊,对你支来喝去?”

  伊庆眸光微暗,点点头。

  乔辉愣了愣,下一刻冲上去:“我操尼玛伊庆!”正哥亏待谁,也没亏待过伊庆,知道他家穷,还给过不少资助。

  伊庆见他们进来,脸上难得出现几丝慌乱,他连忙往人群后躲。

  见躲不过去,他才鼓起勇气。

  “怎么,我又没说错。他那种臭脾气,要不是有几个钱,谁愿意跟在他身边,人憎狗嫌他心里没数吗?我跟着你们,你们动不动就使唤我,心情不好还骂几句。”

  “正哥以前资助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话,你妈生病,正哥带你去医院,你当时差点给他跪下,你他妈现在做白眼狼!”

  伊庆被提起这些卑微往事,咬牙道:“谁稀罕他的臭钱,那些东西本来就不属于他,他和他那个强奸犯爸一样,都是拿了别人东西的小偷。”

  此言一出,全班都看向教室后门,一个黑发少年静静看着他们。

  他目光冷漠,先看了伊庆一眼,然后看看乔辉:“行了,跟他没什么好说的,乔辉,回来吧。”

  伊庆看见他,下意识语调一抖:“正哥……”

  随即他想到,柏正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墙倒众人推,他没什么好怕的,也没必要再讨好他。

  伊庆挺直腰板:“柏正,你还敢回来。”

  柏正理也不理他,他看一眼自己座位,发现自己课桌上被人用马克笔画了一只王八。

  前排有人走进教室,挑衅地看着柏正。

  柏正冷声道:“罗启明,你干的?”

  罗启明抱着双臂。

  “说不定是这缩头乌龟自己长出来的。”

  罗启明的朋友哈哈大笑。

  柏正也弯起唇,他走到前排,冷不丁动手,一脚踹在罗启明身上。

  罗启明一路摔到门边,还没等他发火,一只手臂又把他拎了起来。

  在全班惊骇的目光下,柏正把罗启明拖到自己位子上。

  柏正手一用力,罗启明的脸被摁在那只王八上。

  柏正神色轻慢,明明在笑,嘴角却泛着冷,他拍拍罗启明的脸:“洗干净,或者舔干净。”

  罗启明神色扭曲,他环视一圈,发现即便没了身份光环,柏正以前的威慑力太大,没人敢上前帮他。

  罗启明屈辱道:“我洗,对不住,我洗干净行了吧。”

  柏正松开手:“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