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心面色微微一红,伸手轻轻推了风君子一下:“石真人在此,公子莫要笑谈。…既然公子看见葫芦会想起我,那这个葫芦公子就不要送我了,留在身边可以时常看见不是更好吗?”
七心的语气神色一直很淡,有这种反应说出这样的话很难得,对于她已经算是打情骂俏了。她似乎并不介意风君子与她调笑,只是不好意思当着我的面。我干脆当作没看见也没听见,指着远处说道:“风君子你看,那边有个摊位前面没人,过去看看。”
那边确实有个凉棚很是冷清,一名长者领着三名弟子,面前的竹案上放着一溜板砖?身后的空地上还堆着一堆同样的东西,摊位前少有人光顾。我正要往那边走,却被风君子拉住了:“石野,你等会儿再过去,先去帮我叫人。”
“叫谁?”
风君子:“管他是谁,只要和你交情好愿意帮忙买东西的就行。那种五色神泥,我至少需要十块才够!我们这里只有三个人,你少说也要再帮我找七个人来,快去。”
我见风君子说的郑重,转身离去帮他找人。说来也巧,没走多远就碰到两位大名鼎鼎的老熟人在路边闲谈。我上前施礼说明来意,那两位把手一招,立刻来了一群帮忙的。我领着一大票人走向那个小小摊位。风君子也笑着过来见礼称谢:“我只是想找人帮忙买点东西,不想却惊动了两位师兄的大驾,实在不好意思!…”
一群人走了过去,摊位中的几个人惊得目瞪口呆,赶忙出来躬身施礼。领头的长者道:“太行派掌门孙建业,领门下弟子长歌、长权、长杰,拜见守正真人、葛举吉赞活佛、忘情公子等诸位前辈。”
没想到在此我又碰到个熟人,太行派弟子谢长权,就是在西安火车站先阻我去路后来又送我上车的那位。谢长权应该和我一样也是政府机构的秘勤,今天这么多长辈在此,我也没有单独和他打招呼只是暗中点头微笑。只听守正真人笑道:“孙掌门不必多礼,善结大会的规矩是买卖公平、长幼平等。我等都是来帮忘情公子买东西的。”
风君子也笑:“孙掌门,这里有十八个人,买你十八块泥巴。钱收好了,十八块大洋。”
我找来的这群人,一伙是高簪青衣道士,另一伙是红袍黄帽喇嘛。俗家打扮的只有四个,除了风君子、我、七心之外还有一个尚云飞。尚云飞是广教寺活佛弟子,这次随活佛一起也来到正一三山。
太行派弟子忙不迭的往外搬“砖”,都放在风君子脚下,我也上前帮忙。这种“五色神泥”乍看上去就象山中常见的一种白色观音土,然而在阳光下仔细观看却能发现其中有五色光泽反射,重量比同样大小的石头还要沉几分。我小声问一起搬砖的谢长权:“谢道友,这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拿到善结大会来卖?”
谢长权:“这就是太行山中本门道场附近特产的一种五色土,火烧而不结,水冲而不散,只有用炼器之法才能让它化为器物之形。成形后不畏水火,而它本身的‘属气’不变也不受周围的环境变化干扰,却又不是法器。本门用它来建造修行静室以及打坐的台座觉得效果不错,至于其他的妙用也不是十分清楚。”
“你们真没少带,这么一大堆,怎么卖出去的不多?”
谢长权叹气道:“我太行是小门小派,往年恐怕是收不到正一三山会请帖的。本次三山会开门纳客,我们实在没什么拿的出手的东西,只好用这五色土充数了。你想这大块五色土需要用炼器之法加工,耗费法力、时间,却又成不了法器,些许用处可有可无,当然没人感兴趣了。…怎么会有这么多前辈高人来买太行五色土?难道这五色土还有别的神奇之处吗?”
“我也不知道,大家都是来帮忘情公子前辈的。等会儿我帮你问问。”
砖头搬完了,七心问风君子:“公子,这些够了吗?”
风君子眉开眼笑:“够了,够了!其实我只要十块泥土就够了。”
我也问;“公子前辈,你为什么要买这些?方才听你称它为五色神泥。”
风君子:“看过《红楼梦》没有?一开篇就有女娲补天的传说。…这五色神泥,就是传说中女娲补天所用的材料。今天遇到了,当然要多买两块回去研究研究,就算补不了天找个机会补补地气也是好的。”
这番话我听起来是半开玩笑半真半假,但以“忘情公子”的身份说出来听在别人耳中就不一样了。太行派几人听得嘴张老大,而守正真人微微一笑道:“如此神奇吗?我倒想试试此物能不能补本门的正一三山。既然风师弟有十块就够了,那我就取走一块了。这是一块钱,还给你。”
风君子:“谢你还来不及,怎么还我钱?”
守正真人:“虽然只是一块钱却不能免,这是善结大会的规矩,也是天下器物不可只取不与之意。我拿走的,当然是我付钱。”
守正一番话说的众人连连点头。活佛也说道:“既然你够用了,我广教寺也取走一块五色神泥。…云飞,你还给风施主一元钱,拿一块泥土。”
来帮忙的两伙人分别都买了一块五色神泥,风君子面前还剩下十六块堆成一堆。这玩艺挺沉的,他一弯腰没抱起来,掏出黑如意自言自语道:“居然拿不动,叫大老黑出来搬砖。”
守正赶紧阻止:“风师弟切不可在善结会上放出龙魂,你要送于何处,我命人帮忙就是了。”然后招呼几名道士按风君子的吩咐把五色神泥都送到韩紫英的茶肆中暂存。
此间事毕。大家打了声招呼又各自散去。我们还没有走出多远,太行派的摊位已经被闻讯赶来的各派弟子围得水泄不通,那一大堆“五色神泥”不久之后就被抢购一空!几乎各门各派都至少买了一块太行五色土,也不管有用没用。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太行派,在本次正一三山会上一时名声大噪。
众人已各自离去,尚云飞手捧五色泥块跟着我们却没有随活佛走。走着走着见周围没有旁人,他直呼其名道:“风君子,女娲补天的时候你在什么地方?难不成你还能躲在窟窿下面偷看…刚才那番话别人不知真假。我还不知道你的脾气?说老实话,这五色土究竟是干什么用的?”
风君子挠头轻声笑道:“刚才人多没好意思说。我在忘情宫中时年纪还小,那时候很调皮…忘情宫土门传法殿正中有一座五色祭坛,被我不小心崩坏了一角。我闯了祸就到天月仙子面前自首承认错误,并且问仙子如何修复祭坛?仙子告诉我土门祭坛是五色神泥炼筑,这种材料是传说中女娲补天的遗物,要修复祭坛首先要找到同样的材料才行。…今天我看见太行派所售五色土,正是与忘情宫土门传法殿祭坛一样材料,至少要十块泥土才够修复祭坛所用,所以我就买了。…真想不明白那些人也抢购五色土干什么用,难道他们的弟子也和我当年一样淘气?”
我也笑道:“不说当年,你现在也够淘气的!”
说笑间又逛了几处摊点,每人又买了几样新奇物品,不必一一细说。走着走着尚云飞突然一皱眉:“我们不要找没人的地方了,哪儿热闹往哪去吧。”
我不解的问:“又怎么呢?”
七心:“石真人没有注意吗?我们身后跟了一大群尾巴,不论我们买了什么东西,一离开就有一大群人跟着去买。那些人买东西也就算了,买完东西还围在那里互相问长问短,我猜想是在打听我们为什么要买、都说了什么话等等。”
风君子也道:“一块钱一件,都是难得之物,和白送差不多。这里的人大多并不希望自己的东西被莫名其妙不知用途、不求与本门结缘的闲人买走,善结大会讲究的是善结缘法。”
“原来是这样?我还真没注意,就把这里当市场逛了。…那我们去正一门买黄金枣吧,紫英特意嘱咐要我给她捎一篮。”
风君子咂嘴道:“黄金枣泥糕、黄金枣干丝都太好吃了!我们去给韩紫英多买点。”
“有你吃的,紫英想要的其实是枣核。”
正一门的摊位前一直有人来往不停,几乎各门各派都会来此打个招呼,顺手买一小篮黄金枣。一来正一门准备的黄金枣比较多,二来各门派也不会多买基本上只是买一篮意思意思,所以到现在一车枣还剩下一半。黄金枣在此次善结大会上算不上珍贵之物,人们都要来是因为东道主正一门的关系。要是有人跟在我们后面跑到正一门来抢购黄金枣,那也和故意捣乱差不多了。
风君子可不管捣乱不捣乱,来到正一门的摊位前就掏出四枚钢蹦大大方方道:“我们四个人,来四份黄金枣。”
守正真人不在,估计还在外面闲逛,和曦看见我们,过来打招呼并亲手递过四篮黄金枣。风君子问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和曦真人,洗澡了吗?”
和曦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笑着答道:“洗过了都用山泉洗过了,这些黄金枣都是干净的。”
“七心你尝一口,这枣我吃过,又香又脆!”风君子拿起一枚黄金枣喂到七心嘴边。七心面色微红,有点不好意思的轻启贝齿咬了一口,然后伸手将那剩下的大半个枣接了过去。这一幕看得和曦身后两个小道士眼都直了。
我们几人买完枣正要走开,和曦真人却在后面叫住了我:“石小师弟请留步!”
我转身问道:“师兄有何吩咐?”
和曦:“今天晚上你有空吗?我有事找你商量。”
“有空,我在茶棚等你,你随时来都可以。”
离开正一门的地方,走了不远,风君子看着前面一处竹棚道:“那是谁家的地方,怎么围了那么多人?”
尚云飞:“那是七叶新立的海南派,他们在卖崖州特产九孔响天螺。”
风君子眯起眼睛对我沉声道:“石野,你的任务来了!现在你不论想什么办法,一定要踢了海南派的场子!”
第153回 镜中那一个,此生可曾识
(题记:一个人,在人世中,是怎样的一个人?这句话听上去有点拗口。那就换一种说法,石野是怎样一个人?如果你一路阅读下来只看石野的自述文字,自会有一种确定结论。但换一个角度,站在书中完全旁观者的立场,站在“天下世人”而不是“石野自我”的角度,结论是完全不同的。其实每个人在现实中几乎都是如此,世上有两个某某。那么,哪一个是真的呢?)
※※※※
风君子竟然要我在善结大会这样的场合去踢海南派的场子!我还没说话,尚云飞吓了一跳:“风君子你怎能如此胡闹?海南派掌门七叶声望正隆,这里又是天下修行人结善的祥和盛会,你不该找海南派的麻烦。”
风君子冷笑道:“我只知‘天道无亲,常与善人’。那七叶与他的某些门下并非善类,我当然不能容人结恶。…再说了,冤有头债有主,今天又不是我去砸七叶的场子,是石野去。”
尚云飞:“那你更不该以前辈的身份教唆他人。”
七心插话道:“云飞小师叔有所不知,十日前海南派弟子在芜城闹市中行止不端,到现在也不见海南派有人登门道歉并通报如何处置此事。石真人是应该找七叶理论理论,将此事问个明白。”然后她将十天前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尚云飞闻言默然片刻才说道:“把话问明白也好,但也不必在这种场合把事情闹大。”
风君子:“你就算不清楚七叶与石野的关系也应该听说过一些,私下里七叶与石野之间根本没有讲理的可能,只有当着众人之面。…你还是不要和石野站在一起,免得他人又误会广教寺老活佛给石野撑腰。快到一边找个好位置等着看戏吧!”
他们争论时我一直没说话,我在想一个问题——风君子为什么要我在善结大会这种场合去做看上去很不合适的事情?看了周围一眼我突然想明白了一点。私下的场合我找不了七叶的麻烦。在别处遇见他不会给我讲理的机会,甚至会直接翻脸动手,而我不是他的对手。但是今天在正一三山中,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出手伤人,只有站出来和我讲道理与戒律。
尚云飞见我不说话也不好再劝,一跺脚真地走了。七心又问风君子:“公子,你为什么不等到两天后演法大会,天下修行人都肃容端坐的时候再亲自过问此事呢?”
风君子:“那种庄严场合不该扫兴,因小事破坏大气氛,口角之斗就应在闹市中。再说我知道七叶想在演法大会上干什么。提前给他一巴掌,让他到时候不好再神气活现装天下表率谈戒律如何?…不要以为只有败类才有心机,我等向善之人也不应迂腐。”
此时我终于开口:“踢七叶的场子,我一点意见没有,你想要我怎么踢?…这种事我没经验,要知道我从小就是个老实孩子。”
七心也说:“石野真人性情温和恭谨,恐不擅长过激的放纵行止。”
“温和恭谨?”风君子突然很古怪的笑了,“我们认识石野,了解他是什么人。可天下人眼中的石野并非你我面前的这个石野。芜城石小真人风流无忌、狂放不羁、从容善断、杀伐果决。这些你没有听说吗?这样一个石野,遇到十天前那样的事。今日不砸了海南派的场子那才叫怪事!如果和和气气上门,别人反倒认为石野理亏。”
风流无忌、狂放不羁、从容善断、杀伐果决——风君子用这十六个字来形容我。如果是熟悉亲近的人不会这么说我,但这的的确确是天下修行人对我的评语。我第一次“出名”是大闹齐云观,后来又因为与七叶“争夺”一名妖女名扬四方。和七叶这种敢叛师门的绝顶高手抢女人,听上去就是好色不要命的意思,何况还是曾挑起终南派事端的妖女。说我“风流无忌”还算好听的。
我在忘情宫之会上公然与韩紫英携手同行,更坐实了“狂放不羁”之名。后来天下高人公推我为那次大会的仲裁,我的言行举止也称得上“从容善断”。更主要的是我在十天十夜之内万里追杀付接,终于手刃此恶,三道江湖令已将我的“事迹”传遍天下。在“从容善断”之后再加“杀伐果决”四个字评语也是顺理成章。
靠!我真是这样的人吗?我可以认为我不是,但我却不能说我不是。天下人对我的如此评语不是毫无根据,甚至是相当公平中肯。也许,以前的我并不是真正了解自己,有时候旁观者的眼睛看得更清楚。此时我的脑海中有一丝光亮闪过,想抓却没有抓住,觉得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需要解答,却又想不清是什么问题。我非常不应该的在这个时候愣住了。
然而风君子却没有管我,接着对七心说:“托你办件事,你把这些东西送回去,再把七情钟取来,我有用处。”
七心虽然还有疑问,但风君子让她办的事是不会推辞的,转身走了。打发走七心,风君子歪头看我:“你还在发愣?恩,心境快到了。”
“什么心境快到了?”
风君子:“四门十二重楼丹道中‘婴儿’的心境快到了。”
“明明在说砸场子,怎么又谈起了丹道修行?”
风君子:“你我这样的人,怎会随便做无意义的事情?这些以后再说。你想好怎么办了吗?”
“我只有一个问题,你出不出面?”
风君子的眼神意味深长:“你杀了付接之后,我发现了一个问题。你在我面前束手束脚不敢擅断,可一个人的时候事情往往办的很漂亮。也许我在场给你无形的牵制太多,今天我就放手让你做为,你自己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不必问我——就当我不在!”
“你也要找个好座位去看戏?…就不怕我搞不定七叶?”
风君子:“我放心的很,这里是守正的地盘,你不会吃亏的。…知道宇文树为什么会找你商量正一三山会上的事吗?一方面是你杀了付接,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你与守正的关系。”
“哼!你们都是高人。说吧,想要什么效果?”
风君子:“让他下不了台就行,有冲突更好!你做的事只要符合天下对你的评价就不会损伤分毫,而七叶已经名声鼎盛不能有失。总之要让他不好意思在两天后的演法大会上代表修行人谈什么戒律。…知道我这几天在看什么书吗?《鬼谷子》中的飞箝之术!”
“哦?有空我也看看。…现在可以动手了吗?”
风君子:“你等等,我敲锣之后你再唱戏。…一会儿七情钟响,满山安静的时候你就开唱吧…”
七心拿来了七情钟,又被风君子拉到远处地势较高的一处草坡上并肩坐下。看他俩就象在聊天谈心,把玩着七情钟。突然的,山谷中所有人都听见了一声金钟鸣响,这是七情合击中的“惊”音。
钟声并不伤人,却震动神识,刹那间人声熙攘的山谷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听七心解释道:“诸位不好意思,我不小心…”
她的话音未落,我趁着满山安静的机会大喝一声:“海南派的败类,给我滚出来!”
这片山谷被三座高峰包围,我中气十足的一嗓子,四面传来阵阵回音。所有人都知道了有人在找海南派的麻烦了,纷纷向此处围拢过来。海南派的人当然也听清了,居然有人敢在善结大会上门挑衅!立刻就有五六个弟子走了出来,有人喝道:“谁喊海南派的败类?”